楊 勇 葛復昌
書法不能承受之輕
楊 勇 葛復昌
楊 勇:《書法》雜志編輯、記者,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央財經大學當代書法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河北美術學院客座教授。
葛復昌:山西師范大學書法學院教師,山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當下書法大都徒具形式,而殊乏內涵,此流弊已存在近二十年。書界的當務之急是重構書法精神,即還書法以文化,歸書法于風雅。數千年書法史留存下來的經典作品有一個最大的共性,那就是技道并進、自然而然。書者可以將自身的文化內涵通過書法作品展示出來,比如文字學功底、詩詞修養,等等。而且,在古代,書法更多地承擔著修身養性、愉悅性情的功能,所以古人筆下會很自然地流淌出個人的審美追求和生活情趣,這種自然的流露也是我們今天反復把玩而又味之不盡的原因。蘇軾曾言:“我書臆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的書法是文化積累、人生體悟的自然流露,而這種真情流露恰恰是我們當下書家所缺少的。
在儒家的觀念中,只有具備文化才能有力量讓人更有道德,也只有文化才能讓人修持得更完美,更具有人格的魅力,這就是孔子所說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書法亦然。毫無疑問,書法需要技術的支撐,但這并不代表不需要文化,只有技術含量沒有文化含量的書作是經不起歷史考驗的。換言之,沒有太多技術含量的書作不一定是好作品,但沒有文化含量的作品則一定不是好作品。現在的書家們恰恰本末倒置,以為技術就是書法的全部,這種心理猶如河伯在見到海神之前的那種沾沾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其結局也必定是河伯一般地望洋興嘆,唏噓不已。
不容否定,“書法熱”以來,書法家群體的構成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自毛筆的實用性大大消解并退出實用的歷史舞臺之后,在舊學素養深厚的老一輩學者逐漸凋零之后,書法開始被大部分人視為“技”的展現之術,而傳統的書“道”早已被人遺忘:“經藝之本,王政之始”的初衷被遺忘,“書道法自然”的本質被遺忘,“技進乎道”的藝術真理更被忽略和遺忘。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越來越少,而所謂的“書手”卻如雨后春筍一樣出現,這些“書手”只會寫字而不知文而化之。在這種境遇之下,傳統的學者精英群體急劇縮小,而草根、“高級文盲”群體則成為書壇的主力軍,書法主力軍的轉換標志著書法生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這是當下書法面臨的最為嚴峻的現實。
看似龐大的書壇大軍為何外強中干呢?因為很多所謂的“書法家”,其實僅僅是技法純熟而缺少相應的書法理論素養和文化涵養,以至于外界形成一種誤解,認為沒有文化的人也是可以成為書法家的。而且,伴隨著書法實用性的幾近消失,當下的書法大都是為創作而創作。古人作書是應著內心的感覺流露出來的,而今人的書法是制作出來的。即使某些作品在技巧上有著非凡的造詣、精細化的追求,徒具技術感,也終究不過是無靈魂的蒼白展現。這種取向和現象早已違背了書法創作的初衷,與文人情懷漸行漸遠。
“國學素養”與書法的關系,古人早有論及,如黃庭堅云:“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黃庭堅所說的“圣哲之學”,其實就類似于我們所說的“國學素養”。倘若文化素養不高,缺少深厚的文化底蘊,只斤斤兩兩于筆墨技法,則有淪為寫字匠的危險。這些寫字匠如果不能及時認識到文化的短板,如果不能及時依靠讀書來獲取養分,那么他們的藝術人生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成就、究竟能走多遠,則值得懷疑。當代書法相較于古代,最明顯的特征便是“去學養化”“去文人化”,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在過去兩千年里,書法史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蒼白無力。之所以會這樣,主要還是書寫者的綜合素養下降得太多了。
當下的書法創作,聚焦于展廳。幾乎所有的書法家之所以能被稱為“書法家”,應歸功于展廳效應的“流水線式”培養模式。隨著展覽機制、市場機制的逐步成熟,“技術化”“市場化”成了書法創作的終極追求。“技術化”風靡當代的同時,“文人化”早已被淹沒在世俗的喧囂之中。
中國書法史從來都不是展廳裹挾下的歷史。書法史的主流是文人士大夫書法的歷史。當代書法的“文人化”更是成了遙遠的絕響。20世紀的社會劇烈變革對中國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傳統文化在數次文化變革的聲討中難以維系,最終只有一聲嘆息。隨著接受舊式傳統教育的文人書法家的逐步離開,書法藝術開始脫離文人精神的土壤。在展覽機制、西式藝術視角、市場媚俗化的影響下,書法藝術的精神維度和文化導向便從此和“文人化”揮手告別。曾幾何時,文人士大夫相約出游、賞景、煮酒、品茗,自然不忘談藝論道。書法家當然也是如此。所以,此情此境之下,書法創作是文人發揮其性靈、抒寫其情感、展示其才學的絕佳時機。所以,這樣的書法創作就寄寓了自我的文心雅意,具備高雅、典雅、醇厚的文化品格,自然能引人入勝,“悠然起澹遠幽微之思,而脫離一切塵垢之念。”
古人對文化的敬畏程度用現代的話說是有點“文化至上論”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開篇就寫:“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意思是說文化、文章、文采太重要了,它是與“天地”一起誕生的啊。當代書法創作缺少的就是雅致的品格,缺少的就是那種詩意、那種鮮活的生命感。當我們閱讀今天展覽上的小品書法時,除了五顏六色的色彩感受之外,我們無法感受這里面的人文元素,我們看不到他們在創作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狀態。而面對古人作品的時候卻又是另外一種境界。
古人(包括近現代大師)作書,或許從來就沒有想過我們今天這些后人,于意外的機緣、另外的時空中,在閱讀著、欣賞著他們的那每一個瞬間的狀態,他們無意留痕,卻又凝固在紙上,鮮活在紙上。當他們的作品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睹物思人,仿佛那些遙遠的世界甚至隱秘的瞬間都已經通過他們的書稿而被我們所窺探。所謂藝術欣賞在這種境遇下仿佛成了一種解密、解謎的活動,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感。在他們看來那些樸素平常、偶然揮灑的來自生命本體上的詩意行為,竟然賦予了我們美的聯想,使我們得到“真”的感受。雖然這些書稿看起來不完整、不講究,隨意而作,適意而為,然而我們看到了一種心態上的完整和完美,其形體殘缺,而道德純全,真率、真實、真誠、真切,外在或不美觀,內里卻絕然華美,這就是古人的純粹之心。古人絕少“顯擺”之欲望,右軍手札,魯公“三稿”,東坡道人的詩帖,松雪《蘭亭十三跋》等等,皆因事而發,后人觀之,“如見其揮運之時”。文化的氣息流傳正在此也!行云流水,元氣淋漓,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莫知文氣之所止。這就是書法的永恒魅力。只有對文化有了敬畏之心,才能實現對文化的傳承與發展,那些動輒革命、動輒打倒、動輒批判的行為,多數情況下不過是對文化的踐踏。
豈止是書法界不重學養,如今重視表面、追求功利的浮躁之風,已是整個社會的通病。在人們眼里,市場經濟社會就是撈錢,以賺錢為最大目的。賺錢是人生的最大目標。有錢就有一切,沒有錢一切都無從談起。所謂從事藝術活動(包括書法交流)也是為了錢。只是“直接”與“間接”區別罷了。中華民族是個對文化有敬畏之心的民族,有文化的人敬畏文化,沒文化的人也敬畏文化。當下的展覽中雖然許多獲獎作品從技巧上不可謂不精到,并且章法的處理、顏色的搭配,都能顯示出作者的一番苦心經營,但是傳統的“書法意識”卻如空谷足音,渺不可聞。
歷代文人學者,士大夫者流,人生旅途中或得意或失意,因才情卓絕,不經意間而留下的文書,都飽含著濃郁的、感性的文人情懷。這種文人情懷的流露,“寫意”也好,“簡筆”也好,都是風雅的展現,真切而深刻。如文人騷客在自己的作品前加的短序,學者史家在撰述中積累的隨筆札記,文論家的詩話曲論和眉批小跋,經學家對經典解釋中的精彩片段、野史軼事的集結,僧眾道士參禪悟機的警語等等,都有著共同的旨歸,在簡潔中有著雋永的意境。不假粉飾,甚至不修邊幅,給人清水芙蓉、風清月白之感。古代書法大家的創作,不是強求,不是拼接,不是刻意求之,不是苦想而得,而是從肺腑中自然流露;更不是矯揉造作,無病呻吟,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有一種詩意的蕭散和灑脫。當代書法創作受到展廳機制的裹挾而失去了原本應有的面目與內涵。有的書法作品僅僅是注重形制和尺幅。徒有書法的形,而無書法的神,僅有書法的外在特點,而傳統的“文人意識”則不復存在。換言之,傳統書法里那種濃濃的文人情懷在今人的作品中已難覓蹤跡了。今人的書法創作,完全純粹地為創作而創作,為入展獲獎而“寫”。古人作書不僅僅技巧十分豐富,內在的韻、意也十分豐富,一句話:“耐看”。因為那是學養的流露,是高貴精神的流露。翻開書法史我們發現,被人銘記的、受到公認的書法家無一不是道德文章皆有高致的文人雅士。譬如孤山腳下的林和靖,悠悠然做著隱士,他的書法也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之態,他受到蘇軾等人的表彰和推崇,實至名歸。反觀當下,世俗喧囂之下的入展等等,無一不是為了一個“利”字。
體驗與字帖、與筆墨相親相合,而不為參展獲獎,是書者自足的過程。文人對書法的涉足,是一種“述志”的文化行為,文人之間交相往來,唱和互答,鴻雁傳書,就是最典型的書法。
古代文人士大夫,包括近現代書法大師,日常作書基本上都是學問、心境的一種自然流露。此時,書家不受外在的干擾和約束,這種書寫的心境體現的是書家的思想感情和氣質。此刻,心境自然平和而不帶世俗功利雜念。在進入藝術創作的天地之時,解衣磅礴,拋棄外在物質和內在精神的壓力,是一個無拘無束天真純潔的赤子,正所謂“閎于中者肆于外”,才是書法創作的真正魅力所在。
比如大師黃賓虹的書法,在其很多手札信件中可以看到,往往是邊欄之外再加申述,史論互應,反復強調,洋洋灑灑,殷殷可鑒。這不正是今人高度功利化、心浮氣躁的時代所缺少的一種文人風度和學者情懷嗎?為書自然率性,盡顯個性氣質。這樣的小品,這樣的書家,才更值得去回味、去珍惜、去品讀、去欣賞、去學習、去效仿、去取法。人的高邁才有了“書”的超拔,人的優雅才成就了“書”的韻致。
中國傳統文化,“有意無意間得之”為上,是謂自然。自然之美,乃為大美。大美不雕,毫無做作。因此,藝術創作最忌諱的就是做作。書法所貴者乃“無意于佳乃佳”,猶如太極拳術,輕取巧勝,以散淡出之。不動設計經營之心,不存乖張媚俗之念。故真實而自然,大方而自在。筆暢而手熟,或散淡而自然,或激蕩而從容,或縱橫豪蕩,或平實內斂,無不是內心本真之流露,生動而傳神,無法而有法,渾然天成。此乃書法創作最終之旨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