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彼岸
國家大劇院每年都排演原創歌劇,筆者偶爾也去看看,此次機緣巧合拿到票,說實話一看到劇名就納悶了:國產的反法西斯主題歌劇為何是俄羅斯題材?中國沒有合適的題材?本人猜想也許是因為外交上的原因,比如近期需與俄羅斯有親善活動,或是有某部委的俄國主題創作立項撥款,否則我只能理解為作曲家和編劇可能生于上個世紀50年代中蘇友好的時代,所以藝術審美中充滿濃郁的俄羅斯情懷。
啟幕的合唱部分與樂隊都太響,聽不清歌詞,大概作曲家對舞臺音響效果的想象有些偏差,配器需作調整。巴揚的出現多少能找到一些俄羅斯風情,但歌唱家一開口落差就出來了,歌曲旋律的可聽性差,沒有什么優美段落,且宣敘調搞笑,仍然按中國作曲家的“老套路”,照搬意大利宣敘調模式,音符高低走向毫無邏輯,也無美感。在沒弄明白文化內涵的情況下“生搬硬套”外國歌劇寫作模式,也許作曲家對歌劇藝術的理解尚淺,學到了西方音樂的作曲、配器手法但卻沒有深度研究過這門有趣的戲劇藝術。個人認為。作曲家還需加強音樂以外的綜合修養,比如要明白意大利文化中語言和音樂之間的關系,多與這個領域的意大利專家學習交流,否則戲劇和音樂很難做到統一而有效的表達。沒有延續性的藝術作品對參演的年輕音樂家的幫助微乎其微,毫無愉悅性和刻板的表現方式對這個“基石級”的古典戲劇藝術門類也沒有多少建設性的幫助。
該劇重唱部分也側重于采用近現代無調性手法,幾乎沒有能讓觀眾記得住的旋律,這種偏學院派的音樂寫作方式似乎是當下歌劇的創作主流。放棄音樂的愉悅度,單方面追求作曲上的“思想深度”。歌詞是演員死記硬背之下唱出的,雖不太難聽也絕對不夠好聽。讓觀眾在一種尷尬的聽覺美學感受中持續,實在令人無法理解,在審美上挺“反人類”的。
一路聽下來,純論音樂創作技巧和戲劇性方面,創作者在創作和編排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大方向的結構布局上雖無明顯硬傷,但一細看就能發現太多問題:戲劇連貫性差,主題推進拖沓。編劇想把所有劇情都展開,把所有事情都說干凈,卻直接導致太多無關緊要的贅述。許多只有一句兩句單獨唱段的配角也完全沒有出場的必要。段落之間的連接關聯性差,很難看到真正有意義的戲劇沖突和深度刻畫,只是用樂隊的音量和往臺上堆人來推動劇情前進。據說導演嫌首演時間太長,“砍”掉了八個段落。歌唱家們在不太好聽的旋律中反復吟唱糾結,排練的時候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俄羅斯音樂的風格基本沒有在劇里得到充分體現,少有的幾段熟悉的蘇聯歌曲旋律切入得也很生硬。
這部劇跟近年來不少中國原創歌劇一樣,絕大部分音樂都顯得形式感太強,作曲理論上說得通,但聽覺感受上只能拿差評。劇中奇怪的無邏輯旋律配上無關緊要的詞,導致人物形象模糊及故事推進拖沓,而且觀眾不看字幕就完全聽不清劇情的內容,真是可惜了花這么多功夫去考慮和完善和聲調性配器之類的問題。歌劇制作花費不小,服裝舞美化妝燈光多個團隊配合協調,演唱和樂隊的藝術家們排演也不容易,不要讓大劇院舞美庫房里徒增一堆很難重復利用的道具布景了。
歌劇是在特定時代誕生的古典西方藝術,根據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有自己的一套創作原則和表現規律。東方人把握不好可以理解,多花時間學習歐洲的經典作品就是捷徑?!霸瓌摗迸紶栐囋囈矡o傷大雅,非要搞“大制作大原創”就要虛心按這門古老藝術的基本規律來。國家強大不表現為所有領域都要打敗歐美,這樣的作品充其量只是個試驗性劇目,承載不了那么多的“民族綜合實力”或“大國崛起”這類多余的激昂情緒。多嘗試西方經典作品的益處遠大于熱火朝天地搞所謂的“原創中國”。正如世界是在一直變化發展的,我贊賞一切形式的創新嘗試,但也需要理智看待問題,并不是所有傳統西方藝術都經得起“中國式創新”,我們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化背景下有能力把握和掌握的藝術表現形式上多嘗試創新。比如我們很難想象如果以后中國GDP世界第一的時候,美國(或意大利)要創作一部具有美國(或意大利)特色的英文(或意大利文)原創京劇或相聲,那只能徒添一笑罷了。
花真金白銀來看“主旋律”戲劇的觀眾應該不會是絕大多數,不少演員和藝術家還要自己掏剛掙到的不多的演出費來買票請親朋觀劇,所以應該珍惜每一個進到劇院里來欣賞古典藝術的觀眾。真不希望那些第一次來聽歌劇的觀眾們在鼓完掌后心里偷偷說一句:“這就是歌劇啊,高雅藝術理解起來真困難,以后不來了。”
中國自1901年庚子賠款之后,大規模派遣留學生全面向西方國家學習,現在的金融、教育、工業、科技等諸多領域均建立在當時學習西方先進的體系基礎上。蕭友梅、趙元任、黃自等前輩赴歐美學習西方音樂至今已百余年,一個世紀的沉淀轉化,我們應該可以創作出以音樂為主體的戲劇作品。美國建國不過兩百余年,在復雜的民族文化融合之下,音樂劇在美國生根開花結果并登堂入室,相比之下我們有更為優越的文化沉淀,是完全可以做這樣的探索的。不急功近利,莫以獲得國際認可為前提來做事,無需奢望用某種“國際化”的藝術形式去“夠”尚有一些距離的“文化大國”地位。有多少能耐就做多少事說多少話,多嘗試絕對是好事,但“文化”這個東西是積淀出來的、是孕育出來的,不是人力物力短時間“推動”出來的??萍?、商業需要創新,文化領域也是一樣。國家大劇院多年來一直在做自己的藝術創新嘗試,這是了不起的堅持,我個人就看過不少有新意的努力。本人對這部戲雖有些牢騷,但對這種堅持是必須喝彩和鼓勵的,創新之路艱辛,前進路上除了要勇敢,還需要更多的智慧。
作為花過很多時間了解和研究過西方文化藝術的“歌劇界局外人”,按照偉大哲學家盧梭的觀點,我想說:“我反對你說的話,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痹邸岸菲鹨活w狗膽”。還是把這些“反主旋律藝術邏輯”的“難聽的話”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