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當你跟我一樣,需要經常花時間跟別人解釋,為什么《劇院魅影》不是一部歌劇,或許你會跟我一樣,懷疑這個問題的出發(fā)點是不是對。如今有不少學術書籍曾為舞臺劇種之間的細微區(qū)別做過分析,因此也許我們應該抱著更廣闊的心胸,不再爭辯不同門類的劇種有什么區(qū)別,而是反過來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一部成功的歌劇需要什么條件?
弗吉爾·湯姆森(Virgil Thomson)曾說,要當一個樂評人,只需懂一點音樂,會寫作,那就行了。同理可證,我的“方程式”也很簡單:歌劇只需要擁有引人入勝的角色,他們的性格、行為具有吸引力,就行了。
然而,越是簡單的公式執(zhí)行起來往往越難。就連做歌劇信手拈來的歐洲人。也無法確保某一個文化背景下深受愛戴的劇目,到了國外巡演時同樣受到歡迎。當歌劇在外地巡演,劇中角色的吸引力也可能因為文化差距的加大而越來越弱。倘若故事發(fā)生在截然不同的時代或背景下,讓觀眾理解或與故事背景產生共鳴就顯得更為棘手。
在過去幾周,我在亞洲不同的地點欣賞了兩部歌劇:它們分別是韓國國家歌劇團演出林俊希的《天生緣分》,以及北京國家大劇院首演的唐建平新作《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兩部作品都各具魅力:音樂都很動聽,演員都很出色。可是因為截然相反的原因,它們都也算不上完全成功。
《天生緣分》(Soul Mate)——起初我還以為是“首爾情人”(Seoul Mate X編者注:Soul“靈魂”與Seoul“首爾”兩詞有著一樣的發(fā)音)——在香港的韓國十月文化節(jié)(Festive Korea)亮相。這個每年一度的盛事旨在促進香港與韓國的文化交流,讓觀眾接觸除韓國流行文化以外的極富盛譽的傳統(tǒng)藝術。歌劇的主題——包辦婚姻與叛逆青年——簡單并且令人容易理解。在此之前,《天生緣分》曾經在日本、新加坡、土耳其與中國巡演。在北京演出時,場地是世紀劇院。
故事是由著名表演藝術家、戲劇作家李尚宇根據吳永鎮(zhèn)的戲劇作品《孟進士家的喜事》進行改編,劇本在首演后再加修改。大致劇情簡單易懂:一個富商為了機身政界及提高自己的地位,安排兒子娶朝廷尚書的女兒。尚書雖然有權有勢卻身無分文,因而也同意這個婚事。盡管雙方家長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當事人——那對素未謀面的年青男女——卻一點都不甘心。他們互相隱瞞身份,各自裝扮成奴仆,還讓自己的傭人打扮成少主去窺探對方。
從那一刻開始,故事變得十分有趣。不僅兩名傭人(喬裝為少主)一見鐘情,而他們的主人(喬裝為傭人)也在不經意之間暗生情愫。幾經波折后,大家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對方就是父母一早給自己選中的意中人。突然間,一部本來揶揄包辦婚姻的諷刺劇,轉過頭來卻肯定了那些封建思想。
這種文化背景對于亞洲觀眾來說,一點都不難理解,而故事的鋪排也十分具有魅力,讓我體會到大眾癡迷韓劇的原因。就算是在歌劇舞臺上,故事橋段的展開也顯得流暢自然。甚至可以想象成莫扎特的“瓶”(指形式)裝了韓國的“燒酒”(指內容)。
可問題也出在這里:每當莫扎特描述不同階層的角色時——無論是《魔笛》里與主人公塔米諾和帕米娜相比詼諧的帕帕基諾和帕帕基娜,或者是《費加羅的婚禮》中與費加羅和蘇珊娜的對手戲相比更加微妙的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對話——各個角色必定獨當一面。不僅他們的唱詞不同,音樂上也傳達了豐富的個性。就算是在《唐喬瓦尼》(又譯《唐璜》)里,當主人公與仆人萊波雷洛(Leporello)交換了衣服,兩人所唱的樂句也保持著顯著的區(qū)別。
《天生緣分》中不同角色的樂句沒有較大幅度的差別。少主與奴仆除了音域以外(男高音與男中音),旋律風格完全一致。女主角與丫環(huán)都是女高音,令觀眾更難在音樂語言中去辨別兩人。我猜測這樣的安排也許是有什么潛臺詞吧?舉個例,如果是莫扎特,這樣的音樂安排往往含有隱喻:例如,《費加羅的婚禮》中類似的手法借以表明倘若命運安排、社會條件不同的話,費加羅與公爵兩人的身份有可能對調。但是,我在《天生緣分》的音樂與臺詞中沒有發(fā)現(xiàn)主創(chuàng)團隊打算安排得如此復雜。
同樣沒有復雜化的,還有《天生緣分》的音樂。作為一部當代歌劇——林俊希的原作于2006年在法蘭克福歌劇院首演,當時取名《婚禮》(The Wedding)——它還是追求西方傳統(tǒng)的歌唱技巧,盡管修改了旋律使之聽起來跟韓語發(fā)音配合得恰當。歌劇音樂里偶爾穿插著傳統(tǒng)的韓國音樂元素,還有一些旋律聽起來像從韓語韻律直接演化而來。至少從音樂語言上看來,還算是簡單。但我也無法理解,在樂池里伴奏的香港管弦樂團在節(jié)奏上好像跟不上臺上那龐大的韓國合唱團。
幾天后,我在北京見證了《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世界首演,這是中國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新作品。中國觀眾對巾幗英雄一點都不陌生——《紅色娘子軍》就是一個好例子——為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國家大劇院委約了這部相當講究技巧的舞臺作品。
這個作品的原著是一本備受歡迎的蘇聯(lián)小說,1972年已拍成電影,更被提名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從表面來看,這個故事與中國當年的革命樣板戲同出一轍:五位蘇聯(lián)紅軍女兵在戰(zhàn)場上對抗德國特種兵,為了保衛(wèi)祖國,她們全都壯烈犧牲。雖然主題跳不出歷史的框架,但這個經典的故事在十年前被拍成中國電視劇;今年年初,俄國也重拍了這部經典電影。
其實像《紅色娘子軍》這類革命劇目。通常著墨點都在于強調階級斗爭和塑造革命典型。相對來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里的五位女性都是鮮活的、貼近群眾生活的角色。此次國家大劇院的制作清楚地掌握了精髓,唐建平在描述每一個人物的音樂上,下了很多功夫。他運用了大量抒情與戲劇性的聲樂元素,塑造出富有靈性的母親(女高音徐曉英),放蕩的情婦(女中音王宏堯)、有夢想的孤女(女高音劉戀)以及愛上準尉(男中音劉嵩虎)的少女(女高音張心)。曾在莫斯科音樂學院深造的指揮張國勇,帶領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的演出,充滿俄國風范。導演王曉鷹處理灰暗的戰(zhàn)地與顏色鮮艷的回憶與夢幻段落,保持了原版電影的特殊風格。
然而讓我覺得有點惋惜的是。主創(chuàng)們沒有把完整的故事呈現(xiàn)出來。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可以諒解的:例如電影中的交戰(zhàn)場面,在歌劇舞臺上很難營造出來。可是,歌劇版本沒有把情節(jié)交代清楚,缺少了這些有關戰(zhàn)爭的渲染,舞臺顯得缺乏連續(xù)和平衡。第一幕保留了過多原作的細節(jié),拖沓了故事進展,拉慢了前進動力。到了第二幕,因為沒有交代敘事情節(jié),變得缺乏信服力。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與《天生緣分》的英語字幕,語法與詞匯經常用得不恰當,讓人莫名其妙。而由于韓國故事比較簡單,觀眾還可以猜得到原意是什么,但《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的幾個故事情節(jié)的轉折點,還有令角色深化的元素,在樂池或舞臺上都無處可尋。
或者這是因為主創(chuàng)人員認為觀眾已經熟知故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所以不必長篇累牘。也有可能是為了控制歌劇的演出時長,主創(chuàng)組逼于無奈,把某些場景像動手術一般地切掉,但又沒有時間把這位“病人”的“傷口”好好縫合起來導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