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欽,徐常鋅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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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政策對公眾與社會精神應負的責任
——對《舊制度與大革命》的解讀與重構
曹 欽,徐常鋅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是托克維爾未能完成的著作,依據其特有的思考和寫作習慣,該書僅是一個完整的邏輯框架的某個部分,呈現出一種邏輯上嚴謹性的欠缺;認為有必要對各章節內容重新解讀,依照邏輯或時空順序對其逐一劃分;在此基礎上,針對托克維爾有關國家中心論的論證,闡釋了相關內容的思辨意義,以便探知并觸入托克維爾的本意。
法國大革命;《舊制度與大革命》;國家中心;公民精神
2012年11月,王岐山同志在中紀委座談會上,向與會的專家學者推薦了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簡稱《舊制度》)。自此以后,該書的價值被人們重新認識,掀起了閱讀熱潮。被政治家引為借鑒,這也是該書的創作主旨。然而,人們在關注腐敗、經濟繁榮與革命等具體問題上,更多地仍停留在“速讀”、“泛讀”的層面上。這種解讀方式可能會在短期內擴大該書的影響,但只能于讀者留下對零碎片段的印象,有礙于學術上的深化和探究。
筆者以為應當回歸文本與時代背景,在試圖解讀托克維爾的寫作思路與習慣的基礎上,進而探究《舊制度》對人類社會政治轉型的思辨意義。為此,本文將嘗試對其結構進行再建構,試圖探討托克維爾以國家為中心的政府責任觀念,以期對我國現實政治有所啟示。
早在《舊制度》成書的20余年前,托克維爾在其成名作《論美國民主》中就極大地表現出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和習慣。他往往在動筆之前就有了寫作的意愿或計劃,這種意愿不僅是出于見新見異的好奇感,更多的是基于對本國問題的認識而產生的責任感的推動。他堅信,自己的所見所思將會對法國的社會政治發展有著正面的影響力,并由此而感到一份必須要將之遍告國民的義務。這種感覺深植于他的研究過程之中,以致他自己對這種心緒懷有相當的自覺。正如他所寫道的:“我對美國的社會研究得越深,就越體會到這種平等的社會地位是其他一切衍生的基礎,是我所做觀察的終結點。然后我把思緒轉向了我們的半球。我看到了一些和這個新大陸所展示給我的情形類似的東西存在著……因此,那時我就開始構思讀者現在看到的這本書。”[2]3
托克維爾將同樣的情結也于《舊制度》當中,甚至表現得更為強烈坦率。托克維爾寫道:“我不敢說我寫作時未懷激情。一個法國人在談起他的祖國,想到他的時代時,竟然無動于衷,這簡直是不能容許的……我不僅要搞清病人死于何病,而且要看看他當初如何可以免于一死。”[1]33他還直接稱該書是“獻給公眾的”[1]32。也就是說,除了“人”的身份以外,他認為自己是忠誠于國家的公民,而這種身份的特殊性則“構成了我的生活中的特定成分和我的道德起點”[3]254。
源自某種特定身份的歸屬感,將會給我們設定一種共同的人格觀念;體現在書中,就是法蘭西民族具備或曾經具備的美德,以及經歷或仍在忍受的劣性與弊病。托克維爾對以上二者毫不諱言,因為他非常清楚,那些特質對法國的社會政治實踐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每當我在先輩身上看到某些我們幾乎已經喪失然而又極為必要的剛強品德……時,我便把它們突出出來;同樣,當我……碰到吞噬過舊社會,如今仍在折磨我們的某些弊病的痕跡時,我也特別將它們揭露出來……以便人們看清楚這些東西還可能在我們身上作惡。”[1]33
在確定了自己的寫作主旨和寫作計劃之后,托克維爾便開始著手收集和整理有關的資料。對于可能存在的資料欠缺,他似乎懷有一種焦慮的情緒。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動用了相當可觀的人脈及資源,以便能夠獲得他所需要的資料。“只要有需要借助文字材料的觀點,我都會找到原文,并且盡量找那些最有權威最有名的作品。注釋中有我引用的典據,大家可以核實”[2]29、“我不會僅僅滿足于自己的見識,而是根據大量的證據形成我的見解”[2]31,并對這些材料進行研究與整理。
這不僅是一種書生氣的迂闊與較真,更帶有對現實情形的顧慮。1835年,托克維爾的《論美國民主》上卷出版時,正值而立之年。他必須小心謹慎,必須極力確保論證嚴密,即便遭駁斥仍有材料可用于辨護。
在10余年之后,托克維爾在創作《舊制度》的過程中,依舊保持著這種對扎實豐富的材料的近乎依賴性的癖好。托克維爾在《舊制度》前言的末尾,就提及自己在這部書中的研究是何等浩大精深,甚至暗示自己還擁有更為浩繁的材料以為支撐。“如果本書對某些讀者有所啟發,他們想要更多的例證,我愿另外提供。”[1]37但這時的“收集癖”已經與15前不同了。政壇失利、生活不順與疾病都消磨著他的雄心,此次,他只是單純地追求大革命的真相。
不過,這種習慣或者癖好也會使行文顯得冗繁,因為托克維爾常常在論及早先已經證實的現象時,都會再次舉出另一個同一性質的實例,而不是簡單聲明“這一問題在前文業已闡明”。這恐怕或多或少地折射出他對自己的工作成果實在是頗為自豪,以至絕不放過任何展示這些材料的機會。他在第二編第六章中曾說到,人們對國家政府產生了極度的依賴,并認為“中央政權已成為社會機器的唯一動力,成為公共生活所必須的唯一代理人”[1]109。例如,有的農民在給總督的信里宣稱說,政府未能盡到其應有的職責,因為官員們沒有在農耕、畜牧和買賣等方面手把手地傳授給農民相應的知識與技能[1]110。在同一編的第十二章里,他又展示了另外一封信。這封信同樣是寄給總督的,其內容是希望他下令修建道路、設立市場并贊助開辦學校。這類為地方上的瑣事而向政府部門抱怨和懇求的例證,在《舊制度》一書中非為少見。
雖然托克維爾極具教養地自謙說:“我明白,盡管我很小心,可是如果有人想批評這本書,那他完全可以做得到。再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情了。”[2]31但這絕不是說他對自己所著述的觀點全無信心,因為對準備工作的詳細述說,已經將他對于自己所提觀點的信心表露無遺了。他甚至給出了一個“終極辯護”:“我并不是跟大家看到的不一致.而是我看得更遠,當他們都在忙于明天的事務時,我的思維已經在考慮將來。”[2]33如果說上一部分集中闡述的是,托克維爾在公共領域表達自己所感受到的重要性——即具有重要意義的公共問題——時所具備或體現的道德勇氣,那么這一部分則強調了他在闡述這種重要性時展現出的表達能力。
托克維爾相信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在法國的社會政治實踐中向整個社會提出問題,警告民眾可能存在或發生的危險。這種面向現實、面向公眾的目的也就決定了托克維爾的寫作風格將會是通俗平實的。事實上,托克維爾本就對之前思想家的寫作風格大有微詞。他認為他們“對自身事務極其生疏,沒有經驗,對國家制度感覺頭痛又無力加以改善”[1]185,而其著作則“充滿了一般性的詞組、抽象的術語、浮夸之詞以及文學句式”[1]187。這也從側面體現出了他自己的創作理念及寫作風格。因此,無論是《論美國民主》或是《舊制度》,托克維爾都保持了一種平實的語言風格。
與同時代的其他一些思想家不同,托克維爾并沒有進行長篇大論的寫作(以約翰·密爾為例,其代表作《論自由》的引論就長達20頁*據企鵝圖書(Penguin Books)版本計出(第5-24頁),漢譯本以商務印書館1959年3月第1版(許寶骙 譯)為例,引論則長達17頁(第1-17頁),約9 600字。),而是將若干圍繞同一主題的短文合為一集,各篇均可獨立成章。《舊制度》書中最長的一篇也不過15頁*據商務印書館1992年9月第1版計出,第二編第九章(第123-137頁)共15頁,約7 800字。。
在全書一開頭托克維爾就拋出了一個觀點:盡管法國人以1789年大革命為界,竭力試圖割裂前后的兩個歷史時期,使自己不同于其父輩,然而,他們所掀起的這場社會政治革命的創新程度較人們普遍認為的少得多。隨著托克維爾不斷接近大革命前的舊時代,他驚奇地發現,在往昔的法國,竟能找到大量今天的法國相同的地方[1]31。早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以前,“大量土地已在農民中被劃分”[1]68;中央集權制則是“舊制度在大革命后仍保存下來的政治體制的唯一部分”[1]75;革命前的時代就已經“在王權的中央……形成了一個擁有特殊權利的行政機構,所有的權力都以新的方式聚集在這里,這就是御前會議”[1]77;在地方上“領主的舊權力已被剝奪”[1]82,中央政府依靠總督作為自己的代理人來處理各項事務,社區官員雖然是由選舉產生的,但卻會受到總督的各種干涉;“兩個時代的行政語言,并沒有彼此迥異之處”[1]1104。大革命之后形成的行政風尚或行政模式,也就同樣缺乏效率和權威。
由此,在法國大革命這項“創造新天地”的努力中,法國人只不過是“利用了舊制度的瓦礫來建造新社會的大廈”[1]29。這完全是一種不知不覺的行為,或是雖在情感上有所抵觸卻又無可奈何的必然選擇。至于真正被人們視作“古老制度”的部分,其實早已經被舊制度割下頭顱或是縛以繩索。大革命僅僅是一件長期工作的完成,如同一篇長詩終于酣暢淋漓地畫下了句號,又好似定向爆破的建筑物在精準計算、敲除部分墻體、裝填炸藥等等過程之后,才在一聲悶響中轟然坍塌。
大革命表現得如此暴虐而不加克制,其背后的諸般因素相互糾纏卻又都深深地隱藏在厚厚的帷幕后。托克維爾運用各種材料,向我們描繪出了大革命之前整個法國社會各種力量的狀況。15世紀末以來,隨著海外發現的逐漸展開,這一活動“給予法國經濟發展以深切的影響”[5]。首先就是其帶來了充溢的貴金屬“促使銀錢業(即金融業)更大的發展”[5]35,從而帶動了整個法國商業的進步。在此種現實下,帶有重商主義性質的政策就已經由王室頒布執行。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王室也曾再三下令改善交通,法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卻普遍比較落后(“運輸方面并不比15世紀更快更方便……法國國內的水道情形,比較差強人意”[1]36),也就是說,在16世紀前期,王權雖已針對現實作出了反應,但這反應絕對稱不上“有力”,甚至遠非“有效”。
然而,“價格革命”需要足夠的時間發揮其威力。到了16世紀中葉,法國以傳統地租為基礎的貴族經濟已經遭到了沉重的打擊。多達八成[6]的貴族為債務所累,被迫出賣土地,一向分割于民眾的法國地產出現了“集中于富人之手”[5]40的現象。貴族在經濟上的失敗也導致了政治格局的變化:失去貴族力量制衡之后,王權迅速加強。由平民出身的官員組成御前會議,就重要的問題來進行決策,但事實上是由國王一人決斷,地方上則是由總督作為國王的代理人掌握一切統治實權。隨之而來的是,本來具有地方自治性質的城市與村社,也被迫屈服于大權在握的總督。各種大小事務,包括“節日慶祝”這樣的事,都得在事先征求總督的意見[1]88。“法國沒有一個城市、鄉鎮、村莊、小村、濟貧院、工場、修道院、學院能在各自的事務中擁有獨立意志”[1]93。
同時,主語日益增多的政府行為(包括重商主義政策與對外戰爭)加重了政府的財政壓力,政府不得不大舉國債,而金融資產階級則為其包收間接稅,僅在1726至1776年間就獲利達17億2千萬鋰*鋰:法國舊時貨幣單位,1鋰約重5克。[6]150。為了開源節流,政府甚至大開賣官鬻爵之路。公共職務的明碼標價又進一步損傷著昔日法蘭西的國民精神與公共自由。農民受愈加沉重的稅務折磨放棄土地,進入城市,廣大農村變為“空巢”,而他們對政府及貴族的怨氣也不斷加重:不再承擔管理職責的貴族,又有什么資格繼續享受著免稅特權?
政府邊界的外擴使社會力量趨于萎縮,不論貴族或民眾都開始脫離政治與社會的實踐。因此,他們不僅欠缺對社會政治問題的基本認知,甚至對公共領域完全喪失了敏感性。前文業已述明公眾是何等依賴政府,以至于他們連經營農產都要求政府出手干預。而貴族則鄙夷于參與政務,反而醉心于種種對他們有害的政治學說,賦予這些學說以權威,盲目地將自己推向火坑。平民汲汲于求官求祿,卻也并非出于對公共事務的熱情或對公眾榮譽的追求,而是寄望以此求取功利。正如托克維爾所引的蒂爾戈的秘密報告所說,國民之間“極少聯系、各顧自己”。他們眼看著中央政府在1770年廢除掉了高等法院,全不遵照既定規則而為所欲為。從那之后人們就明白了,其實并沒有所謂“規則”,他們也是可以無法無天的。
真正的危險在于:法國人曾經擁有的對自由的摯愛,在這種非常規的、斷斷續續的“病態”自由折磨下,逐漸趨于扭曲而喪失強健。待到大革命結束,舊時代的“病態”自由已經明確顯示出:對于建立依法而治的自由國家這一目標來說,它實際上是有害無益的。舊時代中逐漸建立起來的專制制度毀去了人們作為公民的公共感情,將他們經濟上的相互需求加以了破壞;接下來,革命又摧毀了家庭、種姓、行會、階級等倫理紐帶。國民就此被推向了不可逆轉的原子化。他們相互孤立、彼此冷漠,這樣看似平等而繁榮的社會,卻不能孕育出真正偉大的公民,更不要說偉大的人民了。
這種相互隔絕在現實中使得農民受到孤立。他們的生活實際上已經大有好轉,但表達渠道的關閉反而把他們推入了更大的絕望境地,使他們感到恐慌而六神無主。貴族保持著道德上的無可挑剔,這使得他們同情下層民眾,而實權漸缺、行政歷練不足只能讓這種同情淪為清議談資,抑或演變為思想理論上對平等的激情。市民與資產階級在商業經濟迅猛發展之際,開始執掌實際的行政權力,不動聲色地將貴族擠出了公共事務管理的位置。這些平民出身的官員在各地加強中央政府的控制,破壞了原有的地方自治傳統,但自以為得計的他們卻發現,自己所承擔的行政職責也愈加越界。政府看似兇猛地廢除了許多原有的習俗與慣例,變更國家機構和公職人員的編制,費盡心機、巧立名目以獲得足夠的財政收入,履行加重的國家政府職能,但他們的手段絕非殘酷,對民眾的態度也顯得過于軟弱,這只能漸增民怨而不能鉗制集體行為。于是,有實質力量阻止革命爆發的政府,其實一直在煽風點火。他們以為自己在打壓貴族、推行平等,卻忘記自己原本也高高在上。
至此,托克維爾與我們已經重新走過整個法國的舊時代,站在大革命的門前。之前一切鋪排描述都最終指向這場動蕩與變革。社會各個群體、各個階層之間業已形成難以調和的矛盾,巴士底獄的堅壁將被推倒。然而,我們的書頁也翻至了封底。隨著死神的靠近,托克維爾并沒有機會“走進去”了。他本來計劃在下卷中對革命本身進行考察,并對革命所催生的社會加以評斷,但這一切都無法面世了。《舊制度》成為了一部未能完成的著作。
如此,將該書作為一部帶有完整性的著作來解讀時,我們就必須將之重新建構、排定章節。
我們首先要意識到,托克維爾往往是先給出對某一問題的判斷或觀點,然后再舉出實證來支持他的結論;事實上,他又常常擴大推論的范圍,這令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直觀論斷尋找實證。當事實與他的論斷并不沖突時,原本的假說就變成規律,規律又衍化出推論,延伸到其他問題上去。這樣一來,整個復雜的法國社會就按照他的構思打碎,再一一敷衍成篇。一方面,這固然令大革命前的社會面貌更為碎片化;但另一方面,整部分的中心卻得以突出。也就是說,《舊制度》全書最主要的觀點,在前言中就已經闡釋清楚了,之后各篇不過是從各個方面去論證和解釋,甚至在各篇當中也基本遵循“結論一舉證”這一結構。
我們已經看到,《舊制度》一書是如何的包羅萬象。書中的內容是何等繁復碩豐,涉及的線索又是何等盤根錯節、難以明辨,所以我們也有必要確定一條明晰的線索。既然該書以史為綱,析證以法國大革命前的舊時代為主體,那么將時間發展順序作為我們重構的基本線索,同時在時間相近的部分中以先因后果、先本后末的原則排序,由此來突出該書的主要內容與整體性,就顯得比較妥當,在邏輯上也能更多地顯出該書的獨立性和嚴慎,以將其尚未完成的特征影響最小化。既然前文中業已充分了說明該書的內容,我們在重構和介紹各編時亦可少費筆墨。誠然,不重構各章,這部書的智慧也并無稍減;在梳理內容時我們仍能清晰地看到托克維爾是怎樣面面俱到地刻畫歷史的。但如此一來,它將已然迷霧遍布的大革命隱在他自己繁復的文字帷幕后,再加上語言之間的隔閡,讀者反而難把握它的思想。這讓我們感到有必要作此重構。
全書原本分為三編,即三部分,共25章;我們仍將其分為三編,即舊時代變革的萌芽、變革的內容和方式,以及舊時代如何將社會推向革命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本部分以原第二編1、5、6、7、8、9、10、11章,第三編第1、2、7章組成。這一部分從法國當時的經濟和財政狀況開始,大致述說了政治發展的趨勢,即權力集于中央、集于君主,平民力量崛起而貴族漸漸失去行政權力,進而帶來了民眾極度依賴于政府的情緒和習慣。僅剩的思想自由使知識分子盲目陷入各種學說,而貴族也以之為愉快的精神享樂,“文學政治”通過這些作家柔弱的文筆迅速蔓延,似是而非、缺乏實踐的政治理論受到民眾贊同,甚至小范圍地得到了運用。
第二部分:本部分以原第一編(除第1章),及第二編第2、3、4、12章組成。托克維爾論述了羅馬法在后羅馬時代對社會的改造,并比較了英國革命前新因素已完全滲入舊制度的現象。在這一部分里,托克維爾論證了比較式研究的意義。正如他所說,想理解法國革命的話,就決不能僅僅研究法國本身[1]59。相較英國在原有框架下逐步實現新原則的成功,法國革命并沒能實現近于“老瓶裝新酒”的革新,甚至連之后的行政制度也只是恢復革命前的舊制度而已。但革命中的秩序卻因為當時行政結構的缺席而徹底崩潰。也就是說,在第一部分的基礎上,第二部分更進一步地闡述了政府在這一歷史時期面臨的挑戰與應對失當。
第三部分:本部分以原第三編第3、4、5、6、8章組成。這一部分開始嘗試綜合全書列舉、分析和推證出的現象及其背后隱藏的各層面的實質變化。事實上,之前的兩個部分也已經對此有很深刻的分析了,而在此,托克維爾集中討論了過分的柔弱與溫和的理論指導和粗暴而少教養的革命實踐是如何結合的。
我們可以如此解讀該書:隨著商品經濟的加快增長,法國為爭奪更多資源、搶占更大市場的斗爭就愈加趨于激烈,對外戰爭愈頻。重商主義政策的推行則加重了國家的政府權責。在此二者為主的因素主導下,政府財政緊張,賦稅加重,農民就需要承受更大壓力。之后,既有賦稅項目即便加重,也不能滿足政府支出的需要,于是政府開始將公職向平民開放,通過賣官鬻爵“開源”,通過削減貴族開銷“節流”。政府權責加強后,中央集權形成,原有政治傳統遭到破壞,公民精神受到沖擊。承受了巨大壓力的農民面對城市崛起、聚斂更多資源時紛紛移居,不少農村地區漸成“空巢”。最終這一切導致公意麻木,對自由的激情被對平等的激情所擊敗,人們更像是一個龐大、無意識的群體中的一個個相似的、同質的粒子,但缺少相互之間的責任感和對公共事務的理性考量,其結果無非是人們成為某一鐵腕人物之下平等的仆役,抑或彼此冷漠、相殘相殺的狂熱群眾。而這又會與國家權力擴張的趨向結合到一起。在托克維爾看來,“一個集權的監護性的國家和一個私人化的市民社會并不對立,而是互相強化,共同威脅到了人類自由”[7]61。由此種人格特征構成的社會,可能繁榮一時,但社會普遍的精神水平只會不斷下降,平靜中隱藏著更巨大的危機。
托克維爾抱持著一個并不成文的理念,這也讓他看起來更像一位具有保守主義精神的學者,而非鼓吹變革的“文人政治家”——他仍然堅持政治共同體的終極目標是引領成員達到“良善生活”的境地。一方面,他批評盧梭那種徒具激情、不能貼合現實的“文學政治”;另一方面,卻極其重視盧梭所提出的公民精神。《舊制度》談到某一政策時,往往都會講述其對民眾情緒、習慣和生活方式的影響,并指向在整體上可能對公民精神與社會意識帶來的變化。他對可能腐蝕公民精神的政策——無論這一政策在當時是如何緊迫而必需——都會毫不留情地大加批判。正如他所指出的,向人民灌輸所謂革命理念的,其實恰恰是法國的政府與國王[1]226;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中,政府也有能力和機會修正這些錯誤。法國社會所經受的種種變革或磨難都可溯源至舊時代的政府。社會必須依靠國家而不能自發前進或自控。
例如,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法國實行了捐官制。托克維爾猛烈地批判了這一制度,而且其所思慮的也不僅限于提高政府工作效率這一方面。根據他的統計,從1693年到1709年,“所設職位竟有4萬之多。”[1]132這時他還只是說,如果法官是買官得來,那還有助于保持司法部門的獨立,但行政官員就可能因為能力不足而做出錯誤決策或辦事有所偏差。他借三級會議之口控訴:“誰出售官爵,誰就出賣正義,此乃可恥之舉。”[1]146指出捐官制除了帶來的冗官、低效率以外,更燃起了人們對公職的狂熱。每個人似乎都渴求任官,并非為了承擔公共責任而是滿足愚蠢的虛榮心,這就是在腐蝕原有的公民意識和精神。因此,他對政策的道德導向有著特別的重視。
托克維爾在書中似乎始終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案。然而,他極耗心力地描刻了舊時代怎樣孕育大革命的種種前因,事實上就是在警示后人何事不可為。而揭示某些惡果由何而來,也就能夠提示我們應當如何應對。托克維爾更側重的工作,是在理論上進行根本對抗,他希望自由的追求超過平等的奢望。這才是這部書比較具有普遍意義的啟示。
當我們重閱此書時會驚奇地發現,在托克維爾筆下的法國,與當今的中國社會也不乏相似之處(而這些“相似之處”卻植根于迥乎相異的歷史文化土壤)。地方政府同樣受到中央權力的制約;大城市吸食著周邊地區的資源,一切人都向它們移動;農村漸漸成為“空巢”;缺乏政治方面的理論知識與行政實踐的所謂“公知”在大發橫議,他們在媒體特別是新興的自媒體上往往能得到廣泛響應;愈發高頻的群體性事件、暴力游行和網絡暴力等等也引人深憂。這一切與《舊制度》中的法國可以說是十分相近的。
筆者并不認為該書能夠對當今中國社會所面臨的種種挑戰給出任何值得借鑒的解決方案。如前文所述,托克維爾沒有提出任何此類意見,而即便書中有這樣的“解決方案”,它能夠對我們有何價值也值得懷疑。對我們而言,該書更像是“體檢”而不是“治療”。應該看到,舊的傳統總是遺存于新的現象,而新的現實又總是在生成新的傳統。這是一個不斷累積疊加的過程。也正因為如此,革命者與改革者的事業才任重而道遠。它向我們指出前路“道阻且長”,提醒我們居安思危,留意經濟社會高度發展下可能隱藏的種種問題。《舊制度》作為一部全面揭示一個社會各個方面問題的著作,它不是僅僅寫給思想者或決策者的,而是寫給全社會各個階層的。它所展示及刻畫的社會方方面面,其意圖本身就極具意義。學術界應該做的,也許既非對該書作更多更深的解讀,亦非摘取只言片語引為談資,而是應負責任地將該書對自由、秩序、革命等問題的思考,以同樣通俗平實的語言傳播給大眾,引發全社會的醒覺和深思。這才是該書對當代中國的啟迪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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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胡勇.托克維爾的公共慈善觀與近代自由主義的轉型[J].政治思想史,2012(3):57-66.
(責任編輯:馮 蓉)
Making Governmental Policy Responsible for Public and Social Spirit:A Reconstruction ofAncientRegimeandRevolutionand Relevant Interpretations, Assumptions and Discussions
CAO Qin,XU Changxin
(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China)
As an unfinished work,AncientRegimeandRevolutionis just part of a larger logical frame. The specific thinking and writing habits of Tocqueville make it even less logical, which has not been thoroughly discussed before. In order to explore Tocqueville′s original intention, this study reconstructs the chapters of the book in logical or spatial-temporal order, and reinterprets the relevant parts with reference to the author′s discussion of the State-centered Theory.Key words the French Revolution;AncientRegimeandRevolution; the State-centered Theory; civic spirit
10.15896/j.xjtuskxb.201505016
2015-01-1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BZZ01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4CZZ00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3&ZD149);天津市社科規劃項目(TJZZ12-001);南開大學亞洲研究中心項目(AS1313)
曹欽(1983- ),男,南開大學哲學院講師。
D502
A
1008-245X(2015)05-01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