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的信仰》的生態學價值與文學價值

蔣 穎

（云南大學大學外語教學部，云南昆明，650091）

一、引言

1854年《瓦爾登湖》出版之后，梭羅用他生命的最后8年，潛心研究故鄉康科德的森林，把森林作為一部大書來閱讀，試圖揭示森林的結構，留下大量手稿、筆記和圖表。“學者們認為它們談的都是干巴巴、無甚價值的內容，給編輯工作帶來了巨大困難，對我們理解梭羅也沒什么幫助。”但是，事情后來的發展卻和這些學者的判斷完全相反。美國獨立學者布拉德利·皮·迪恩精心收集和編輯梭羅遺留的這些后期自然歷史手稿，于1993年出版《種子的信仰》一書，使梭羅被塵封125年的天才之作得以面世。評論家小羅伯特·D·理查遜認為，該書是“作為作家—科學家的梭羅的巔峰之作。”［1］作家—科學家梭羅創造了這部作品科學和文學雙重的價值。美國評論家格雷·保羅·納班是在梭羅影響下走上文學生態學道路的，他深有體會地說，讀梭羅的作品，“我知道了一個人如何能將細致的科學觀察與詩人對語言的掌握糅合起來。在梭羅身上，我第一次見到一個人不用將自然和詩歌對立起來，而是預想出一個可以同時豐富我們感知、心靈和頭腦的均衡系統。”［2］1這是梭羅創作的總體特征，而《種子的信仰》則是體現這個特征的典范。它把梭羅對森林和種子長期細致入微的科學觀察，與對森林和種子的詩意謳歌結合起來；既揭示森林和種子生態系統的結構，又用種子意象象征北美大陸開發和獨立戰爭時期的美國民族精神。

二、揭示種子傳播繁衍的生態規律

《種子的信仰》的科學價值概括起來有兩個方面。

首先，梭羅揭示了種子傳播的生態規律。新英格蘭森林資源枯竭危機促使梭羅重視種子。17世紀歐洲殖民者開始在新英格蘭建立殖民地，毀林開荒，建立農莊和牧場，同時對森林進行商業性砍伐。由于新英格蘭木材在歐洲廣有市場，為了追逐利潤，殖民者對森林進行了粗放性、浪費性和掠奪性的砍伐，時間長達200多年。［3］梭羅故鄉康科德原來被稠密的原始森林覆蓋，但是到了19世紀中期，原始森林已經基本消失。［4］森林資源枯竭引起公眾關注，也推動梭羅研究森林和種子，他說，“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森林里的資源日益枯竭，我們應當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種子的重要性。”因為，種子是森林生命之源，“如果一片森林在從前荒蕪的地方自然生長起來，毫無疑問它們來源于種子。”［5］30

種子靠自然媒介傳播。大自然經久不息地用種子種植森林，保持森林的繁茂。大自然的種植方式就是通過各種自然媒介把種子傳播到田野山林。梭羅概括指出：“這主要以風、水和動物為媒介。輕一些的種子，如松樹和楓樹的種子，主要靠風和水傳播；而重一些的種子，如橡子和榛子，就要靠動物了。”［5］30例如松子。松樹長著堅硬錐形的果球，采摘都很困難。但是，陽光暴曬打開了松果，風把松子帶出果殼，吹向遠方。松鼠和鳥類則在采摘、搬運、儲存和食用松果的過程中，傳播了松子。

梭羅在對種子傳播的自然媒介的研究中顯示出生態學的遠見卓識，注意到動植物之間的相互聯系和協同進化。植物為動物提供了食用的種子，動物幫助種子傳播，形成互惠共生關系。在漫長歲月里，這種互惠互動關系促進了動植物的協同進化。經過長期的自然選擇和適應性進化，靠水傳播的種子，如楓子、榿子，都很輕；靠風傳播的種子，如松子、楓子和榿子都長有翼狀薄膜；靠鳥和松鼠等動物傳播種子的樹，如櫻桃樹和梨樹，其果實都有較厚的果肉。與此相對應的是媒介動物器官的進化。松鼠會靈巧地把堅硬的松果底朝天一轉，從苞片最小刺最少、松果最脆弱的部位開始咬，輕易地剝去果皮，吃到松子。交喙鳥的嘴可以方便地打開松果果殼，吃到松子。冬青子只有通過畫眉鳥的胃以后才能發芽。［5］38-78種子與媒介動物的協同進化，是種子傳播的重要生態規律。

其次，梭羅揭示了種子繁衍的生態規律。梭羅發現種子繁衍的過程就是森林更迭或演替的過程。“當風把松樹種子吹進硬木林和開闊地時，松鼠和其他動物把橡樹種子和堅果搬到了松林里，于是就形成了輪作的態勢。”［5］114梭羅在這里所說的輪作，是指自然媒介物把松樹種子傳播到橡樹、栗樹等硬木林中，把橡樹種子和栗樹種子傳播到松樹林后，其中一小部分種子在適當的土壤、水分和溫度條件下發芽、生根、生長，進行繁衍，造成森林的自然輪作、自我更新，也就是更迭或演替。野生樹林里，有火災、蟲害和枯萎病，樹林會死亡；但由于種子的自然傳播和繁衍，由于各種樹木所需生長條件的差異，總有新樹種會在老林地上生長起來。“大火也許會燒光10英尺高的松樹、樺樹、楓樹和橡樹形成的混合林，所有的松樹都被燒死，而硬木會從根部快速長起來……如果沒有大火發生，土地也許最后會被松樹耗盡，但總會有橡樹準備取代消失的松樹。”在森林被大面積燒掉后，先會長出草和灌木，然后生長新樹種的小樹；當小樹長高后，會把低矮的樹蓋住，并造成后者死亡。“這樣森林就達到了最后一個階段，即完全的更迭。”［5］166-213完成自我更新的森林會生產新的種子，通過自然媒介的傳播開始新一輪繁衍。梭羅根據自己的長期觀察，并吸取他人研究成果，發現了種子繁衍，森林更迭（succession）或演替的規律，這是他對生態學的最大貢獻。當代生態學教科書在總結生態演替問題的思想史時寫道：“Thoreau根據自然學家的觀點，用演替來描述從棄耕田到森林過渡的變化。”［6］一個作家在一部文學作品中描述的自然規律被寫入科學教科書，這在文學史上是罕見的。

《種子的信仰》的創造還在于，在揭示種子傳播繁衍生態規律基礎上，梭羅把種子升華為一個詩的意象。

三、種子的意象：美國早期民族精神的象征

梭羅對種子生態規律的研究建立在長期細致觀察和縝密的科學分析基礎上，他對種子傳播方式和距離的研究結果，在進化生態學領域，其重要性保持了一個半世紀。［2］4但是，《種子的信仰》并不是一份科學研究報告，而是一部自然散文，既揭示了種子傳播繁衍的生態規律，又是一篇關于種子的寓言。在這個寓言中，種子是詩意的意象，象征著早期的美國民族精神，具有深刻的文學價值。

美國早期民族精神是種子寓言的深層主題。

印第安人、歐洲移民（勞動者是其主體）和非洲黑人在開發新大陸和爭取獨立的過程中，逐漸融合成一個新的民族——美利堅民族，開發新大陸的開拓精神與獨立戰爭“不自由、毋寧死”的斗爭精神結合為早期民族精神。梭羅開始文學創作活動時，距離獨立戰爭才70多年，他以弘揚民族精神為己任。在第一部重要著作《在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一周》的卷前題詩中，他寫道：“我乘風揚帆航行在一條河上，去發現新的土地、新的人民和新的思想”。這次航行是對兩條河流域開發成果的一次巡禮，宣示了新大陸的精神獨立。這種精神獨立植根于民族精神的歷史土壤中。梭羅追溯了歐洲移民篳路藍縷，開發兩河流域的艱辛歷程，贊美經年在田野里耕作的農夫“比荷馬、喬叟或莎士比亞更偉大”。與此同時，他拜謁了康科德河上的北橋。這是和列克星屯一起，打響獨立戰爭第一槍的地方。“嚴陣以待的農民曾挺立在此，舉槍射擊槍聲傳遍世界。”新英格蘭農民在戰爭中表現出“生來自由的勇敢”，“顯示出羅馬人的崇高品性”。［7］3，15梭羅認同開拓進取與為自由而斗爭的民族精神。這種認同滲透在他全部創作中。在細節上，梭羅注意到移民把歐洲植物的種子帶到新英格蘭播種，豐富了那里的物種，讓英國花卉同當地野花相混合，芳香的英國草給新土披上綠裝，種植英國谷物的田疇出現在處女地。［7］46新大陸的開發，伴隨著跨越大洋兩岸的種子的傳播和繁衍。因此，《種子的信仰》有一個深層主題，托物言志，以種子意象象征美國早期民族精神，是很自然的。

在《種子的信仰》開篇處，梭羅有一首短詩：“我不相信，沒有種子的地方，會有植物破土而出，然而我對種子懷有大信心。若能相信，你有一粒種子，我就期待奇跡的橫空出世。”（Though I do not believe hat a plant will spring upwhere no seed has been，I have great faith in a seed.Convince me that you have a seed there，and I am prepared to expect wonders.）［8］這首詩說明，這部自然散文是一部種子傳播的寓言，有雙重主題。詩中的種子既指植物的種子，又指人心中的精神“種子”。北美大地有了植物種子的傳播繁衍，保持了森林的生生不息；北美人民有了心中的民族精神“種子”，創造了人間奇跡。書有雙重主題，既研究植物種子的傳播繁衍，又通過種子意象象征和謳歌美國早期民族精神。后者是深層主題。

梭羅通過移情和擬人，把種子和種子繁衍生成的樹木升華為詩的意象，在生態學和文學之間、兩個主題之間架起橋梁。

例如柳樹子和柳樹。柳樹子輕，長有絨毛狀柳綿，風和水把它們帶到遠方，飛往森林和草地的每一處空隙，很快覆蓋北美大陸燒荒地區以及北方的野地。柳子生命力旺盛，如果每一粒白柳種子都能長成大樹，幾年之后地球的全部土地都會變成柳樹林。但實際上，柳子傳播繁衍過程中，會遭遇各種不利條件，最終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柳子會長成灌木或樹木。人們用柳樹來保護道路，抵抗洪水。柳枝很脆，輕輕一碰就能折斷，但枝條上部堅韌，生命力極強，在它們著地的第一個地方便生長起來。根據柳子和柳樹的這些自然性質，梭羅擬人化地稱它們是“樹木里的開拓者”，并且移情柳樹，愿意擁有柳樹的品格。他引用英國詩人斯賓塞的詩句與柳樹對話說，“但愿我能永遠保持如你一樣的熱情，但愿我能擁有你頑強的生命”。［5］65-70柳樹子和柳樹的物象，負載著人的精神品質，融合成詩的意象。意象是情感與物象的統一。對康科德的其他種子和樹木，梭羅也用同樣方法把它們升華為意象：“越桔謙卑隱匿，卻生命力頑強，作為林下之林，等待時機”；“小山核桃樹的堅韌讓人敬佩”，它有自己的“傳記”和“奮斗歷程”；橡樹久經風霜，克服痛苦，扎根大地，向往天堂，等待時機；草莓“是鄉間最先變紅的一片，那是朝霞的顏色，只長在神圣土地上的美味”，“最好叫它的印第安名字‘心莓’，因為它實在是一顆紅心，我們在夏初吃著它，一年當中都讓我們勇敢，像大自然一樣。”［5］146，147，197這些用擬人和移情方法刻畫的種子和樹木的意象，既包含普通人從植物、植物果實和種子的意象中受到的教育和啟迪，也寄托著在英國殖民統治下，忍辱負重，百折不撓，準備奮起的北美殖民地人民的強烈情感；既可以象征一個人的成長，也可以象征一個民族的成長。在觀察馬利筋這種植物的種子被強風吹到山谷安家的景觀時，梭羅寫道：“這不僅是秋天的預言，還暗示著未來的春天。”［5］101這些話引導讀者思考種子傳播寓言的深層意蘊，很容易把種子意象與北美殖民地人民對獨立自由的向往聯系在一起。

梭羅構造的種子意象世界的象征意涵當然是多向度的，能引起讀者豐富多樣的聯想。但是，對于熟悉美國早期歷史和美國浪漫主義文學作品，了解梭羅創作的具體文化語境的讀者而言，種子的意象會使其聯想到美國早期的民族精神。梭羅引用17世紀英國自然學家伊夫林的《植物志》的話刻畫種子意象的總體特征說：“這么巨大的樹木，比如榆樹、懸鈴木或者柏樹，它們堅硬如鐵、堅強如石，竟是從這個小而脆弱的種子開始發育的，沒有一絲脫節、混亂或無序。一旦被埋進大地濕潤的子宮，這最初只是粘液，或者容易腐爛、輕易分解的物質便堅強起來，一段時間后便能撼動粉碎巨石，它們是否也能移山？”［5］74種子意象具有的弱小而強大、有頑強的傳播繁衍力的特征，都使人聯想到美國早期民族精神。1620年在新英格蘭建立第一個殖民地的英國清教徒，面對廣闊的荒野和原始森林，孤立無援，像他們從歐洲帶到北美的種子一樣小而脆弱；一百多年后，分散在北美各殖民地的移民，面對英國嚴酷的殖民統治和強大的軍隊，也像一粒粒小而脆弱的種子。但印第安人、黑人和以勞動者為主體的歐洲移民，以不畏艱險，奮力開拓的精神，成就了北美的繁榮；“不自由，毋寧死”的戰斗精神，像御風而飛的種子一樣在新大陸傳播，最終，人民贏得了獨立，從小而脆弱的種子長成堅強的巨樹。惠特曼的“草葉”象征美國普通大眾，梭羅的“種子”象征美國早期的民族精神。因為，一個意象“作為

呈現與再現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9］總之，《種子的信仰》是一部生態學和文學交融的復雜文本，有雙重主題和雙重價值，既揭示種子傳播繁衍的生態規律，具有生態學價值；又用種子的意象象征美國早期民族精神，具有文學價值，是一部意蘊深刻的自然文學典范作品。

［1］小羅伯特·D·理查遜.引言：梭羅的未竟事業［M］//梭羅.種子的信仰.王海萌，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7-20.

［2］格雷·保羅·納班.前言：學習田野和森林的語言［M］//梭羅.種子的信仰.王海萌，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

［3］威廉·克羅農.土地的變遷——新英格蘭的印第安人、殖民者和生態［M］.魯奇，趙欣華，譯.北京：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2：92.

［4］唐納德·沃斯特.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M］.候文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93.

［5］梭羅.種子的信仰［M］.王海萌，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

［6］丁圣彥.現代生態學［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84.

［7］梭羅.在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一周［M］//羅伯特·塞爾.梭羅集.陳凱，許崇信，林本椿，姜瑞璋，譯.北京：三聯書店，1996.

［8］亨利·戴維·梭羅.種子的信仰［M］.江山，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8.

［9］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禹，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