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光輝 范建鏋
(1.浙江財經大學 財政與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2.中國社會科學院 財經戰略研究院,北京100836)
我國之所以在體制轉軌的背景下提出“公共財政”這一范疇,并以此作為標識財政改革與發展方向的旗幟,乃是旨在建構一個彰顯“公共性”特征的財政制度體系(高培勇,2008)。然而,無論是學術界,還是實踐部門,有關“公共財政”的概念界說仍是眾說紛紜,尚未達成廣泛共識并加以明晰論證。
就學理層面的理論建構而言,“公共性”與“公共財政”實為問題的一體兩面,正確界定“公共性”的概念內涵和實質,對于準確理解和把握“公共財政”的未來發展方向有著十分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然而,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財政作為國家治理的基礎和重要支柱,其“公共性”究竟從何而來?是特定歷史條件和制度環境下的產物,還是自人類社會有財政活動以來便已有之?進而言之,若是只有某些特定歷史條件和制度環境下的財政運行模式才具備“公共性”,那么這些特定的條件和環境是什么?這類財政運行模式的制度特征又是什么?反之,若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的各種財政類型或模式都具備一定程度的“公共性”,那么又該如何看待現代社會的“公共財政”與其他財政模式之間的區別和聯系?
基于上述背景和問題,筆者試圖在現代學理和歷史研究之間建立起一種對話的可能性,通過對中國歷史上的財政運行模式及其制度特征的深入分析和總結,來解答和論證現代學理中的理論命題。在這一過程中,“歷史經驗記錄的艱苦積累、描述性細節的仔細表述以及比較分析,這些都是必需的”(Buchannan,1968)。
所謂“公共性”,是指“個體為了某種共同利益而決定共同實施某項集體活動,按約定分享活動的收益、分擔其成本、強制實施的過程”(馬珺,2012)。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共性的問題自人類結成社會的那天起便已有之,早于國家的產生而存在。并且,即便在國家產生以后,人類社會滿足公共需要和實現共同利益的組織形式亦是多元化的,既可以是私人間的自由交易或自愿合作,也可以是由國家實施的強制性集體行動。
然而,廣義上的國家,是一系列復雜的制度安排的“合集”,既能做許多“好”事,同時也會做許多“壞”事(Buchannan和 Musgrave,1999),但國家之所以為國家,之所以是人類社會“必要的惡”,有其賴以存在與發展的正當性基礎。換言之,國家作為一個在一定疆域之內壟斷了政治暴力使用權的組織形式,它必須為其政治權力的壟斷尋求一個正當性基礎(韋伯,中譯本,1998)。在中文經濟學文獻中,張宇燕和何帆(1998)較早關注到國家的正當性問題,并提出了一個“財政壓力引起制度變遷”的理論假說:在一定的財政預算約束之下,國家通過組織生產一組“公共產品”來獲取和追求正當性最大化;又因為國家為了獲取正當性而進行的投資存在著邊際報酬遞減的問題,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需要提供越來越多的“公共產品”來維持一定的正當性水平,這就造成了財政壓力,當財政壓力積聚到財政危機時,國家不得不開始尋求改革,進而推動制度的革新和變遷。
誠然,任何理論都是為了找到一種適合于被提出問題的簡化方法,它必然是人為的以及片面的,只能用來發掘歷史復合體的有限面向,并揭露歷史演變過程中的某些重要原因。盡管上述“財政壓力引起制度變遷”的理論假說只是一個初步的假說和猜想,卻很好地揭示了國家作為社會管理者的行為動機和行為模式及其與財政公共性之間的內在聯系。這也正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所一再強調的一個觀點,“政治統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治只有在執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繼續下去”(恩格斯,中譯本,1995)。
基于上述認識,本文提出如下理論假說:“公共性是財政與生俱來的本質屬性”,因為在任何社會形態和經濟體制下,國家都必須履行其社會管理者職能,向其管轄范圍內的居民提供各類公共服務來滿足全體社會成員的公共需要,并以此作為獲取和維持正當性基礎的根本途徑之一。但與此同時,也應清醒地意識到問題的復雜性,即國家履行其職能的實體是由相應的機構和個人所組成的,這些行使公權力的機構和個人既有謀求公共利益的潛力,同時也有出錯的可能。因此,在不同的時代背景和歷史環境下,國家財政的職能范圍及公共性的充分程度會有很大的差異,而衡量和評估財政公共性充分程度的關鍵在于考察行使公權力的機構和個人分別在多大程度上表現出上述兩種可能性。
很明顯,這是一個需要通過深入的歷史文獻分析來加以檢驗的實證問題。這也恰好契合了筆者一直所探索和嘗試的“政治——經濟史”的研究進路,它強調了以往中國經濟史(財政史)研究中不太受重視的一個重要元素——權力,尤其是財政權力。財政權力在本質上是一種“公”權力,個人天然并不具有。通過財政權力,專制主義中央政府不僅嚴密掌控了地方財政,同時也使地方無法擺脫對中央的依賴格局。財政權力實施的結果,還有效保障了中央政府的財力,使其有能力興辦一些需要巨額支出的公共工程(如水利),并能在特殊年份迅速處理公共危機(如災荒年代的賑災、安撫流民)。由此可見,財政權力有力保障了政府獲取其經濟利益(賦稅),而所獲經濟利益又進一步鞏固、加強其政治上的統治,從而形成一個高效但“封閉的循環圈”(范建鏋,2007,2014)。
為檢驗和論證上述命題假說是否成立,本文及后續研究將中國古代財政史納入了考察范圍。筆者之所以這么做,不僅是因為中文文獻典籍相對容易獲取,更重要的是,學界對中國古代財政分配關系的屬性特征有著截然不同的認識和結論,有必要加以深入分析和澄清。
比如,有一種觀點認為,“公共財政”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國家財政,它的公共性是由市場經濟決定的,但反過來,公共性又使得它鮮明地區別于其他經濟體制下的財政類型(張馨,1999)。又如,另一種觀點認為,從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長河來看,財政的公共性呈現出一種“否定之否定”的發展軌跡,即純粹的公共財政產生于原始社會,階級國家的產生致使其公共性漸趨消亡,而階級性占居了主導地位,是為第一個“否定”;近代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以“社會契約論”為思想武器,使財政的公共性在權力制衡、憲政民主框架下,在形式上和分量上開始復歸,并在社會主義時期向更高階段發展,進而重新歸位于純粹的公共財政,是為“否定之否定”(賈康、葉青,2002;《中國財政通史》編寫組,2006)。由此推論,中國古代——上自夏商周下至元明清——既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體制,更談不上權力制衡和憲政民主的制度框架,于是乎,中國古代財政也就順理成章地被定性為“家計財政”或“非公共財政”,呈現出明顯的非公共化特征。
此外,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國之所以在體制轉軌的背景下提出“公共財政”的概念,目的是為了構建起一個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彰顯公共性特征的財政制度體系,但不能因此將市場經濟等同于“公共財政”,而將非市場經濟財政一概歸之于“非公共財政”。事實上,公共性是財政與生俱來的本質屬性,在任何社會形態和經濟體制之下,都概莫能外;有所不同的,只在于公共性的充分程度和表現形式(高培勇,2008)。據此,中國古代財政的分配關系不但具有公共性,而且公共性理應在整個財政制度變遷與思想演進的過程中發揮著根本性和決定性的作用,惟其如此,才稱得上是本質屬性。這亦是本文及后續研究試圖予以檢驗和論證的命題假說。
有一種觀點認為,從原始社會的公共財政向國家財政演變的過程中,“原社會權力中心為主體的服務于公眾利益的集中性公共分配,已變成統治階級利益至上的分配,公共需要經常被處理為依附于、甚至讓位于統治階級的需要”(《中國財政通史》編寫組,2006)。
然而,實際情形恐怕遠非如此。首先,就人類文明的一般規律而言,國家的產生,除了以社會的不平等、階級和階層的分化為前提外,同時還必須借助于一系列公益性極強的公共事務的發展(王震中,1990;李學勤,2007)。其次,就中國早期國家的歷史經驗而言,戰爭、祭祀等公益性極強的公共事務在國家形成過程中起了極為重要的促進作用,并且隨著社會發展水平的不斷提高以及華夏文明統一進程的持續推進,這些公共事務的范圍和內容更是呈現出不斷擴展和充實的態勢(王震中,1993;張光直等,2004)。
誠然,國家產生之前的財政分配關系基本上可以定性為“社會權力中心為主體的服務于公眾利益的集中性公共分配”(《中國財政通史》編寫組,2006),但問題是,在早期中國,社會權力中心并非一個,也不是幾個,而是有成千上萬之多,史稱“萬邦林立”,而成千上萬的部落或族群之間的敵對斗爭關系,是中國國家文明起源的基本關鍵。這意味著,上述“服務于公眾利益的集中性公共分配”僅限于各個部落或族群內部,一旦超出部落或族群之外,公共性也就不復存在。
歷史研究表明,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中國歷史進入龍山時代(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1800年左右)。在龍山時代早期,社會集團間的優勝劣汰導致了聚落形態的變化,在原本是平行的、無強制依附關系的原始聚落間,出現了凌駕于一般聚落之上設防或不設防的“中心聚落”。進入龍山時代晚期,戰爭、兼并更加劇烈,為了不致在無休止、野蠻殘暴的相互廝殺中同歸于盡,不得不需要強權——王權,國家應運而生。因此,在諸多“中心聚落”間又崛起了王都,而其他一些“中心聚落”便淪為王都的附庸。王權,作為凌駕于斗爭各方之上、貌似公允的第三種力量,強制性地建立起新的社會秩序,使社會以王權為軸心,正常運轉。之后,到了夏商周時期,最有勢力的王都及其附屬政治集團逐步發展成為協和萬邦的“中央王國”,在更大的地域內同其他部族建立更為牢固的部落聯盟,這種跨區系聯盟,集團之間的聯合、爭斗、消長,導致了中國早期王朝興衰、更迭的歷史,并在更大范圍內牽動了諸多部落和部族之間的互動,促進了各個不同地域區系文化的交流、傳播和融合,為中國文明向更高階段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張光直等,2004)。
戰爭等“以暴制暴”的手段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弭沖突、制止爭端或兼并族群,但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國家的統一和社會的整合,因為單純憑借暴力手段反而會助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敵對意識。所以,除了戰爭之外,還有其他因素也在促進中國早期國家的形成和發展,而諸多因素之中,對后世影響最為深遠的當屬宗教神權。
眾所周知,出于對自然現象的敬畏,人類早在前氏族社會就有了萬物有靈的觀念,到了氏族社會,逐漸從萬物有靈發展到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這是人類早期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而中國早期文明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古代先民們創造性地運用宗教信仰(各種自然崇拜或圖騰崇拜)和血親意識(宗法制度)等因素來建構共同的精神生活,消弭族群間的敵對意識,化干戈為玉帛,化敵人為同胞,從而在夏商周時期逐漸形成了一個帶有“華夏化”性狀的血緣性族群結合體和地緣性社會政治實體——華夏族和華夏國家(李學勤,2007)。與此同時,王權經由神權的肯定,使得統治者擁有至高無上的宗教權威光環,治國理政的典章制度也在宗教神權、祖神祭祀中得以發展完備。
根據《孟子·滕文公上》的記述,“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于是,有不少著作由此得出結論說:夏朝課征的財政收入形式為“貢”,商朝演變為“助”,到了西周則為“徹”。由于夏商兩朝的存世文獻不足,姑且不論,單就西周王朝而言,筆者更傾向于采納另一種解釋,即“貢”、“助”、“徹”很可能是西周中央王國課征的三種收入形式,而且它們的支出去向與國家的宗教職能和祭祀財政有著直接的聯系。
循著上述“助者,藉也”以及“惟助有公田”的說法,在《國語·周語上》中可以找到一則可與之相印證的材料。據記載,周宣王在即位后宣布廢止“籍禮”,即所謂“不籍千畝”,大臣虢文公為此大加勸諫,并在勸諫中詳細敘述了“籍禮”的儀式和作用。其中,“籍禮”的財政意義概括如下。
第一,天子、諸侯等各級貴族需要將親自耕種的土地上的收獲物用以祭祀,以示對天地山川鬼神祖先的恭敬,故而這些土地也稱之為“籍田”或“公田”。不過,天子諸侯等各級貴族的親自耕種僅僅是象征性的,實際的耕種任務是由廣大庶民來完成的,正所謂“借民力治之”。那么,為了確保耕種任務能夠保質保量地完成,國家就是運用“籍禮”對庶民的各種農業勞動進行監督,從春耕到收獲,沒有放松任何一個環節,而庶民只有完成在“籍田”上的耕種任務后才能耕種自家的田地,也就是《孟子·滕文公上》所說的“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是故,這里的“公田”不能解釋為“公共的土地”,而實際上是“公家”(各級貴族)直接占有的土地。
第二,由于“籍田”上的收獲物主要用于祭祀,故而被稱為“租”,而庶民在“籍田”上的勞動則被稱為“助”。“租”和“助”在字面上的構造亦可以印證之,即它們共同的部首“且”(同“祖”),是男性祖先崇拜的象征。
第三,“國之大事,在祭與戎”,祭祀活動無疑是當時國家的頭等大事,同時亦是國家財政最大宗的支出。但事實上,天地山川鬼神祖先僅僅在名義上享用世人供奉的祭品,而財富的真正支配者和消費者是壟斷了祭祀權的各級貴族,正所謂“鬼神享其氣焉,君子食其味焉”(《管子·五行》)。故此,當時各級貴族的權勢等級、受封土地的規模、衣食住行的開銷用度等方方面面,最終都取決于他所主持的祭祀儀式的對象和等級,既不得僭越,亦不可失禮,正所謂“惟名與器,不可假于人”。若有僭越或失禮之處,便會招致非議、責難,甚至是武力征伐。所以,對于周天子而言,他除了主持特定對象的祭祀儀式之外,還有一項最重要的職責,那就是維護禮教、嚴守等級和匡正名分,從而維持國家的長治久安。
第四,“籍田”上的收入,除了主要用于祭祀及貴族的消費之外,還有兩項重要的支出用途:一是用于救濟貧民,即“籍田”上的收入既要及時地祭祀神靈,還要慷慨地布施貧民,做到“媚于神而和于民”。二是支付給“工商皂隸”等下級官員及其他公務人員的薪資報酬,《周禮》中所謂的“稍食”,即“不命之士及庶子、庶人在官者,皆無爵而有事者也,故皆給食而不給祿”(《周禮正義》),是為后世俸祿制度的早期形態。[3]
西周時期,統一的華夏國家已經初具規模,但較之后世中央集權的大一統國家,當時中央王國與地方政權之間的聯系要松散得多,再加之各地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不一致,所以,全國范圍內幾乎不可能存在一個高度整齊劃一的制度安排,更多時候只能從各地的實際情況出發來選擇與之相應的財政政策,例如魯、衛等國“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晉國“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左傳·定公四年》)。又,根據杜正勝(1979)的考證,上述“周索”即為“徹”法,而“戎索”就是“貢”法,也就是說,“徹”和“貢”是國家在不同地區開征的財政收入形式。①關于先秦時期的“稍食”制度與秦漢以后俸祿制度之間淵源的研究,參見閻步克(2000)。
1.“徹”法
關于“徹”,歷來有許多不同的注疏。這里,我們不妨從中國上古社會和西周國家的“史詩”——《詩經》中找尋答案。《詩經》中多處出現“徹”字,其中與征調糧食有關的“徹”出現在《公劉》、《崧高》和《江漢》等詩篇中。
《公劉》:“度其隰原,徹田為糧。”
《崧高》:“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徹申伯土疆,以峙其粻。”
《江漢》;“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國來極,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上述引文表明,“徹”法涉及區劃疆界、丈量土地、治理田疇及征調糧食等諸多內容,但從“徹田為糧”、“以峙其粻”等字句來看,最重要的是征調糧食,即國家根據實際的耕地面積或收獲總量,采取“計畝均收”的征收辦法,②據朱熹的注釋,“徹”實行的是“八家同井,耕則通力合作,收則計畝均分”的生產方式和分配辦法。又,根據杜正勝(1979)的研究,“通力合耕是農民生產的方式,計畝均收才是領主的經濟剝削,徹應偏重后者而言”。而不再像“助”法那樣嚴格區分“公田”和“私田”。此其一。
從實施政策的地區來看,周人最初很可能只選擇了在部分新征服的地區或新冊封的諸侯國推行“徹”法,比如《詩經》中的“豳”、“謝”、“江漢之滸”等地,又如《左傳》中的“魯”、“衛”等諸侯國。因為對于周人而言,他們作為外來的征服者和統治者,不可能像當地士族那樣直接占有土地和役使庶民,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嚴格劃分“公田”和“私田”并強迫庶民在“公田”上耕種,所以周人的統治策略是選擇與當地士族合作,一方面不改變當地士族作為統治者的身份,但另一方面又要求當地士族必須按照周人規定的辦法來征調糧食和汲取財政收入,即“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當然,在“徹”法之下,國家對當地族群的控制力度不如“助”法,但其實際負擔水平卻未必比“助”法來得輕,甚至在征調糧食之外,還有布帛和力役等其他征斂形式。例如,《詩經·大東》有很詳細的記載。此其二。
及周宣王即位,“徹”法才在中央王國普遍推行開來。因為周厲王執政期間,周京附近發生了一場“國人暴動”,這場聲勢浩大的起義在周宣王即位之后仍沒有完全停息,民眾逃散,田園荒蕪。在這種情形之下,國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嚴格控制和支配民眾,但財政收入卻還要繼續征收,所以只能是將原本只適用于新征服地區或諸侯國的“徹”法在中央王國普遍推行開來(孫作云,1966)。此其三。
2.“貢”法
正如杜正勝(1979)所言,“征服地的天然環境不同,被征服者的生產方式不同,統治階級的經濟壓榨也隨著采取不同的手段。晉封于夏墟,‘疆以戎索’,即與東土的‘周索’有別”。晉國處于中原農業文明和北方游牧文明的交叉地帶,“晉居深山,狄戎之與鄰”(《左傳·昭公十五年》)。因此,周人對于那些居無定所、經濟生產不以農業為主的狄戎,只能采取“貢”法,即以一年總收入的多寡作為計征標準,不論是農耕、畜牧、漁獵或采集等均包括在內,又因其生產力較為低下,剩余產品有限,只能取一個平均數而課征其所有,不強求其所無。
當然,西周國家除了“周索”、“戎索”之外,或許還有其他收入形式和課征辦法,可惜史籍不傳,目前尚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中央王國會根據不同地方政權的爵位等級和臣服程度來決定它們的貢納義務,“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國語·周語上》)。在“五服”之中,王畿地區的“甸服”和部分諸侯國的“侯服”負擔最重,中央財政的收入很可能主要來源于此,相比之下,其他各“服”的負擔較輕,更多時候是周天子作為天下共主的象征罷了。
在現代漢語中,“賦役”一詞通常泛指中國古代國家所課征的各類歲入和勞役,但在西周時期,“賦”和“役”是各有所指的,前者既是指“國人”(居住在城郭之內的人)專屬的兵役義務,亦是指他們因服兵役所發生的各類財政負擔,兵役制度和軍事財政合而為一,后者則是指國家因修筑城墻宮室等公共工程而無償征調的各類勞役,統稱為徭役。
有國家就要有軍隊,有軍隊就要有相應的兵役制度和軍費保障機制,也就是要解決“兵員從哪里來”、“軍費從哪里來”的問題。
武王伐紂后建立周朝,采取了“封邦建國”的政策,一方面將周民族及其聯盟部落的分支派往各戰略要地建立城邦國家,鎮戍征服地區,另一方面將各地愿意服從中央王國的邦國部落封為方國。在幾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下,西周王朝成功地建立起一個大小相系、上下遞為蕃屏的全國政治網絡和國防體系,而各個邦國內部則是通過“因井田而制軍賦”的辦法來解決“兵員從哪里來”、“軍費從哪里來”的問題。據《漢書·刑兵志》記載,當時“標準化”的兵役制度和軍費保障機制的大略,可概括如下。
殷、周以兵定天下矣。天下既定,…而猶立司馬之官,設六軍之眾,因井田而制軍賦。地方一里為井,井十為通,通十為成,成方十里;…畿方千里。有稅有賦,稅以足食,賦以足兵。故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十六井也,有戎馬一匹,牛三頭。四丘為甸。甸,六十四井也,有戎馬四匹,兵車一乘,牛十二頭,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干戈具備,是謂乘馬之法。一同百里,…定出賦六千四百井,戎馬四百匹,兵車百乘,此卿大夫采地之大者也,是謂百乘之家。一封三百一十六里,…定出賦六萬四千井,戎馬四千匹,兵車千乘,此諸侯之大者也,是謂千乘之國。天子畿方千里,…定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兵車萬乘,故稱萬乘之主。戎馬車徒干戈素具,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苗,秋治兵以狝,冬大閱以狩,皆于農隙以講事焉。
西周時期,服兵役是“國人”專屬的權利義務,所以上述“因井田而制軍賦”的辦法亦只適用于居住在城郭之內的“國人”群體。具體來說,“國人”之中亦非全民皆兵,服兵役者僅限于一家一丁的正卒,其他子弟并無兵役義務,但全體“國人”以“丘”或“甸”為單位共同為服兵役者置辦武器裝備、提供衣食錢糧以及為死難者撫養遺屬等,所需經費則出自國家分配給他們的土地,兵制和田制實為一體兩面。對此,近代著名軍事理論家蔣百里在《國防論》(2011,重印本)中曾有如下精到的評價:“我于民族之興衰,…發現一根本原則,曰‘生活條件與戰斗條件一致則強,相離則弱,相反則亡’。…中國三千年前已經實施的井田封建,他的真精神就是生活條件與戰斗條件之一致。封建不是部落割據,(近人指割據部落思想為封建思想者,系用名詞的誤謬。)是打破部落割據的一種工具,封就是殖民,建就是生活(經濟)戰斗(國防)一致的建設,井田不是講均產(在當時也不是一件奇事)是一種又可種田吃飯又可出兵打仗,(在當時就是全國總動員)的國防制度。”
在中國古代,國家在履行職能的過程中不僅需要消耗大量的物力財力,同時還需要征調相當數量的無償勞動力供其差遣,既有“粟米之征”和“布帛之征”,同時還有“力役之征”。“役民者官也,役于官者民也。郡有守、縣有令、鄉有長、里有正,其位不同而皆役民者也。在軍旅則執干戈,興土木則親畚鍤,調征行則負羈紲,以至追胥力作之任,其事不同而皆役于官者也”(《文獻通考》)。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徭役亦屬于國家財政分配關系的范疇之一,既是財政收入,也是財政支出,它在維持國家機器運轉和提供公共服務等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但與此同時,由于政府征調徭役的隨意性較強,各級政權的種種需要均可通過僉派徭役來取得,所以能否做到“賦役以時”和“輕徭薄賦”就成為評價該朝代是否符合“仁政”的一項重要指標。
盡管前文對中國早期社會的財政諸形態已有較為深入的分析,但毋庸諱言,受制于學力和文獻資料等方面的局限,上述分析更多停留在史實梳理和制度分析層面,未能就我國早期財政制度的運行機理展開深入探討,但“論從史出,史由證來”,通過追溯早期財政制度淵源及其與國家公共職能之間的聯系,我們仍然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基本結論:“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軍事等公益性極強的公共事務在我國早期國家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促進作用,并且隨著社會發展水平的不斷提高和華夏文明統一進程的持續推進,這些公共事務的范圍和內容更是呈現出不斷擴展和充實的態勢;與之相對應的是,早期財政史上的“租(助)”、“貢”、“徹”、“賦”和“役”等收支形式和制度安排又與祭祀、軍事等公益性極強的公共事務有著直接的聯系,可說是這些公共事務在財政領域的具體體現。質言之,盡管公共性的問題自人類結成社會的那天起便已有之,早于國家的產生而存在,但公共性并沒有隨著階級國家的產生而漸趨消亡,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和充實。這是因為,不論在何種社會形態和經濟體制之下,國家作為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組織形式之一,都必須履行其社會管理者職能,通過強制性的集體行動來提供公共服務、滿足公共需要和實現公共利益,并以此作為獲取和維持正當性基礎的根本途徑之一。
也就是說,不僅現代社會的財政制度建設要凸顯公共性,而且歷史上的財政形態演變軌跡亦是以公共性為基本線索的。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分析,事關我們如何看待“現代”與“傳統”之間辯證關系的問題。誠然,“現代”作為一種時間概念,在內涵上必然強調與古代世界的對立,與歷史傳統的斷裂,但與此同時,我們不能因此全盤否定歷史傳統的價值和意義,而是應當在承認斷裂的前提下,努力挖掘現代社會與歷史傳統之間的承續關系,將現代與傳統相貫通。因為不如此,現代財政制度就無法在中國生根,無法在中國順利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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