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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旮旯里村莊
吳明華

劉書文的蒼狼牌摩托車駛達邊村時,正是冬陽最溫暖的時刻,樹下的雞,左扒右扒,扒出了一地的新泥。在這泰縣最北邊的旮旯里,無論劉書文是橫著走,還是豎著跑地擇路,從鄉政府到邊村都要好些時間。
這里的山,是普通的山,水也是普通的水,而村里的人卻不怎么普通。比如磨石。“磨石”是磨石的外號,因屁股大出名,他爸說,你咋這么笨呢?連轉個身都慢騰騰的。他姐說,像磨石啊。于是人們就覺得把他叫成磨石再合適不過了。他去南方打工,這樣一個慢性子,可卻偏偏被老板看中了,老板叫他做財會,坐在寫字樓里,空調嗚嗚地吹,冬暖夏涼,本是個種田佬,卻一下子從糠籮里跌進了米缸。
說來,可真是苦了磨石的老婆,上有老下有小的,還要侍弄十幾畝責任田。大熱天,太陽當頭,光腳丫子整天在地里跑,累得像“包黑炭”似的。
一天,白白凈凈的磨石回到了邊村,不小心把手機落在了桌子上,一則信息碰巧被老婆看到了,老婆那個氣呀!結果他們就大吵大鬧起來。磨石在家呆不下去了,抓了袋子就要跑。老婆不干了,說,想腳底抹油啊?要溜一起溜!
當陽光溫暖地灑在邊村的時候,被撇下的老人就坐在墻根下曬太陽,他們瞇著眼睛,都在沒精打采,草在地里枯黃,孩子在那里爬來爬去,有時,哇哇大叫。
邊村就是這個現象。盡管磨石和他的老婆說走就走了,但村里的風景依舊。
幾場風吹過,老樟樹就開始掉葉子,腐朽的枝椏在空中張牙舞爪。水帶著垃圾流過石孔橋,鴨子在溪里東啄西啄,突然一只鴨子有了收獲,其它的鴨子就紛紛上來搶奪,在水面上嘎嘎地,把溪水攪得更渾濁了。老公外出,留守的春花最愛穿毛線拖鞋了,每吃過早飯,總愛“劈劈啪啪”地往村頭的小店里走去。小店里買賣兩忙,有很多人喜歡往那里鉆,除了喜歡聞店里的貨香外,更是戀上了那里的熱鬧。有人看見春花來了,就說,正好三缺一,來來來,打牌打牌!春花也不推辭,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玩得熱火朝天。往往這個時候,酸老大牽了一頭牛從店前經過,他的牛養得病懨懨的,瘦骨嶙峋。不早不晚,牛的屁眼一開,嘩嘩地,就在門口拉稀。春花柳眉一皺罵開了,說你這短命鬼,拉屎也不看地方。酸老大也不說話,只是怪怪地笑起來。邊村人習以為常,牛糞是沒有人清掃的,幾場大雨過后,牛糞就化整為零了。
久居邊村的人來到城里,最怕的就是碰上“三急”,那些漂亮的街道、整齊的門庭、體面出行的人群、一仰頭就使帽子掉地的高樓大廈,會使人急上加急。而在邊村,茅房廁所比比皆是,村人為了方便還特意建在村口。廁所是很簡陋的,就地挖一個大坑,上面撂兩塊厚木板,四周砌上土坯,再蓋上茅草,既簡單又實用。
今天是袁虹參加工作第一次走上崗位的日子,他們從摩托車上下來,遠遠地,就覺得有一股臭氣直沖鼻孔,袁虹就不禁捂住鼻子。劉書文看了笑她,說等你急上加急的時候,看到這些茅坑廁所你就會像有找到家的感覺啦。
突然,“嘭”的一聲,銅鑼響了!每碰上這種時候,村里不是開會就是誰家做喜事又要開席了。鑼聲是最具號召力的,在邊村,自古以來代代相傳。村長手持銅鑼,今天敲得格外賣勁。
尖嘴猴腮的酸老大歪叼著一根煙卷正從茅坑里出來,突然看見劉書文在,就氣不打一處來,只見他佝著腰,一邊吸煙一邊夸張地系褲帶,還翻起白眼挑釁似的盯著劉書文看。
村長“噔”地走過去,高舉鑼錘,嚇得酸老大拔腿就跑。
酸老大恨劉書文。去年酸老大在地里違規建茅房,劉書文發現后,率領土管所的人掀了他的基腳,還罰了酸老大的款,那可是真金白銀哪!多少個日夜,酸老大吃不甜睡不香,思來想去,無可奈何。
祠堂就是會場。邊村的祠堂有上千年歷史,幾經修葺,完好如初。
這時,祠堂里鬧哄哄地,磨石的哥哥故意把磨石給他買的中華牌香煙叼得翹上眉頭,嘴巴吸鼻孔出,噴出的煙填滿了一屋子。酸老大喉嚨里咕咕地響,羨慕地說,上海貨就是上海貨呀!
磨石的哥哥說,要不你給我們來段葷的,要是惹笑了大伙,我給你兩根煙抽。
于是,酸老大就講葷段子,結果沒惹笑一個人。春花說,你在地上學狗爬,要是學得像,老娘就給你買包“芙蓉王”。
酸老大呸他,臭婆娘,你才學狗爬呢!
看他這氣的,逗笑了一祠堂里的人。
劉書文、袁虹風塵仆仆地走進會場。會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袁虹今天穿了件天鵝絨的雪白中長衣,黑色的緊身褲襯托得她光彩照人。袁虹的漂亮脫俗,使村民的眼睛一亮,春花更是露出羨慕的眼神。村民中,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吧著紙煙目光在袁虹的身上掃來掃去,仿佛總也看不夠似的,磨石的哥哥還跟酸老大互相擠眉弄眼地壞笑。
我們邊村的村長以前是個瘌痢,盡管現在好了,但他還是喜歡戴帽子,春夏秋冬,人到哪帽子就戴到哪,好像帽子跟他的官職一樣重要。
村長嗯嗯地清清嗓子,說,今天,我到鄉里開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邊村千年難逢的機會來啦!現在,有請劉鄉長和新調來的大學生村官袁虹上桌講話!
人群掀起一陣騷動,鼓掌。酸老大不鼓掌,還朝劉書文翻白眼。
劉書文說:鄉親們好!大家都知道,我們邊村雖然邊,但并不是山高皇帝遠。今晚,我要宣布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為了打好“邊貿重鄉”這張名片,鄉黨委、政府本著“民生優先,以人為本”的理念,要著力解決群眾最關心的利益問題,也就是說,政府要在這搞新農村示范點,要給大家修大路,立新房,改水改廁,建休閑場所……
酸老大眨巴著眼睛,就是不相信,還懷疑地:有這等好事?
村長說:是啊,人要走運,用門板都擋不住,我們邊村馬上要舊貌換新顏了!
春花問:搞起了旅游,我們可以不種田啵?
袁虹雄心勃勃地說:有了錢,田就雇人種呀。游客多了,大家開店的開店,當導游的當導游,家家有小汽車,人人都做大老板!
酸老大搞笑地:我看,春花婆娘開個“思春樓”合適。
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春花生氣地:呸啾!說完揚起粉拳就要捶酸老大。
為了助興,村長特意叫老婆炒了毛栗子,一把剛起鍋的毛栗子“嘩”地一聲倒在桌上。于是,十只手八只手紛紛去抓,人們邊剝殼邊吃著毛栗子,高興極了。
日上三竿。今天,春花在門口拿起一把鋤頭交給婆婆,朝地里指了指。接著,春花從口袋里掏出幾粒瓜子扔進嘴里,又向小賣部走去。
墻根下,磨石的老爸瞇起昏花老眼,把雙手套在衣袖里又在那里曬太陽,孩子在他的腳下亂爬亂滾。酸老大等人閑得沒事,在這里看熱鬧,看篾匠正在斜頂大竹,開刀破竹,隨著竹結“吧吧”爆裂,很快,篾絲就在篾匠的手指間抽出來。
袁虹、劉書文、施工隊長手持刷子,來到土坯房前,澆上石灰水在那些七倒八斜的土坯房墻上寫“拆”字。
酸老大看見了,頓火冒三丈起來,說你這保長,地里的茅房不讓我建,今天還拆起我的茅坑來了!說完就不準他寫拆字。
拉拉扯扯地就像在打架。辣嫂趁施工隊長不注意,一把把裝有石灰水的桶子“咚”地一聲推翻在地上。袁虹“啊”地,石灰水濺了她一腳。
工作做不下去,他們只有暫時打道回府。這時,風不知遁到哪個角落里去了,正午的太陽燒得正旺。
劉書文長得不帥,矮矮的,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大熱天的,他出門從來不戴草帽,太陽硬是把他曬成了個黑不溜秋。也不知溫婉的小梅看上了他哪一點,當初不顧父母的反對,死活要嫁給劉書文,每當他們散步在牛牧河的峪風口,小梅笑他,說這么大的風啊,會把你吹起來。而劉書文,立即在她的面前扎一個樁步,塑一個金剛的造型,壞笑地,你又不是沒領略過,給你來個猛虎下山的時候,你就忘了嗎?
劉書文工作的鄉,是個大鄉,有人說過,從一村走到二十八村,足足要一天一夜。林子一大,什么鳥兒都有。蛇形的山路上常常能看到他騎著摩托車雄心勃勃或者灰頭喪氣的身影。
劉書文走上路,左看右看不見自己的那輛蒼狼牌摩托車。那是小梅主張要給劉書文買的蒼狼啊,說我們沒錢,買不起四個輪子的,怎么著也得買輛上檔次的摩托車吧。只要騎上蒼狼,劉書文就會想起小梅的好,心里就暖暖的,哪怕再苦、再累、再委屈。
現在蒼狼不見了,他急啊!最后,劉書文發現蒼狼被人推翻在小溪里。這時,溪里的水不深,但寒冷刺骨。他脫下皮靴,挽起褲腳,下水扶車。無奈上岸的碼頭太高了,無論他跟袁虹怎樣奮力,總是推不上去,反而“轟”地被蒼狼壓倒在水里。水冷咬骨,劉書文饑腸轆轆,一個噴嚏,“啊”地沖口而出。
駛下高速,車馳騁在鄉間。側目窗外,久居城里的人會被那寬敞的環村馬路、一排排人畜分離的房屋、美麗的休閑廣場而驚嘆不已。可有誰知道這點點滴滴凝聚了鄉村干部的多少心血?
首先要過“拆”字關。自古以來,邊村環境的臟亂差是很突出的。整治規劃,改水改廁,大刀闊斧地,就是要在這些地方下工夫。
一輛裝有挖掘機的汽車徐徐駛出府前街。今天,劉書文換了一身衣服,瘦瘦的身子顯得很干練,只見他手拿圖紙,與挑著泥桶扛著鐵鍬的施工隊員,雄糾糾地向邊村進發。
“嘭”地一聲,銅鑼敲響。村長手提銅鑼聲高意堅地說,茅房廁所,丑態百出,辱容失貌,今天必除!“嘭”又是一聲。
在村頭的拆房現場,挖掘機轟鳴著,巨臂伸向標有拆字的土坯房,巨指一彈,一面墻轟然倒下,掀起一股沖天的塵霧。劉書文指手畫腳地,儼然一位胸懷淡定的戰場指揮員。
就像一下子捅了馬蜂窩,村人中有看熱鬧的,有奮不顧身上前來阻攔的,罵人的嘴巴在一張一合,手指在劉書文的眼前指指點點。
辣嫂推著她的病男人踉蹌上前,不顧死活地堵在了一間即將拆除的土坯房前。塵煙在男人的四周翻滾,男人咳嗽不止。
磨石的老爸看不下去了,倏然發怒,忙上前去把男人拉開。老伯憤怒指責辣嫂,說想不到世上還有你這樣惡毒的婆娘,竟把自己患病的老公推出來頂槍子兒!
被老伯一說,辣嫂就撒潑似的倒在地上,左滾右滾,邊滾邊哭。見許久無人理答自己,辣嫂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說,我去喝農藥死掉算了!
啊,要出人命了?滿臉污垢的劉書文突然驚醒,接著就忙上前去拉勸辣嫂。可拉著拉著,辣嫂眼珠子一轉,就氣得在劉書文的鼻尖上狠咬了一口!
劉書文“啊”地大叫一聲,心想,完了!
小的時候,劉書文見過一個沒鼻尖的男人。別人的鼻孔向下,而他的鼻孔卻朝上,遇上大雨,他只得低頭鼠躥。他問老媽,老媽說,都是那場大火的罪過。而今,劉書文沒遇上大火,鼻子卻被人咬了。
來到醫療室,醫生簡單地為劉書文的傷口進行處理,醫生說,還好,只傷了點皮肉。幸虧只傷了皮肉。后來,小梅說,感謝辣嫂嘴下留情,要不,誰還肯跟你出門啊?
日上中天,劉書文捂著鼻尖灰頭喪氣地行走在回鄉的路上。突然,村長一路喊著,十萬火急地向他跑來。
真是禍不單行啊!劉書文聽說后,大驚失色,慌忙就奪過路上一個人的摩托車像箭一樣追去。
酸老大氣鼓鼓地,終于來到了城里。當酸老大的右腳剛踏上縣委大廈的臺階的時候,突聞有人喊“游師傅”,回頭一看,見是劉書文連跑帶顛地追來了。酸老大意識大事不妙,忙“嗒嗒嗒嗒”地猛上臺階。
劉書文追到臺階下,累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臉憋得通紅通紅的。劉書文感覺天色在發暗,一看手機,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他說,游師傅,有話好好說嘛,何必去上訪呢?回去吧,下班啦!
真背啊!酸老大自語道。在劉書文的勸說下,酸老大很不情意地跟他往回折。走著走著,不覺他們來到了一家飯館門口。這時,正是飯點上,店里的菜香正陣陣地往外冒,酸老大的饞蟲出來了,肚子不禁也在咕咕地叫哩。
酸老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一轉,就說,哈哈,蠻好……你來得蠻好,正好殺一殺你這頭“豬”。
劉書文不滿地:你才是豬呢,想我請客也不落句好話!
吃飽喝足,在酸老大打著飽嗝之時,劉書文才慢慢地對他發泄心中的不滿:本是同鄉人,你也要照顧一下影響嘛,有句老話說得好,家丑還不外揚呢!
酸老大叼著煙卷,歪戴著黑呢帽子,說:我,我就是不服氣,看看你們的所作所為,現在我是吃了稱砣鐵了心,上縣不成上省去,上省不成就上北京,我我……還要去見皇帝呢!
劉書文說,哪有那么嚴重?我以前辦理違規建房不是受到了應有的處分嘛。再說,輪到你那兒,可不能一錯再錯了啊。今天拆房改造的事情,還不是為大家好?整治、規劃,改水改廁,是新農村建設中事在必然的事情。
提起建房的事,酸老大就更來氣,他說,你把話說得可油光水滑,那你就不要攔我了。說完欲走。
劉書文急忙拉住酸秀才,結巴地:我是怕,怕……
酸老大露出一口黃牙,煙噴了劉書文一臉說你怕什么,你說呀!
劉書文的臉憋得更紅了,就回答他,你這樣一鬧,恐怕我又要挨批評了,領導會說我,你連這點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有什么能力呢!
酸老大似有動情,那你說怎辦?
劉書文:你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你還想怎的嘛。
酸老大捻捻手指,作數錢狀:誤工費你可得給我,別人搞副業一天一百,我……我要兩百!
劉書文無奈,只有自掏腰包,把錢給他。
酸老大暗暗高興,這時,忽然注意到劉書文的鼻尖上有殷紅的血水在不停地冒出來。
邊村小百貨商店的旁邊有一家老酒館,酒是自家釀造的,以大米五谷為原料,封缸三年,故稱老酒。酒不僅香,而且醇,喝醉了也不頭疼。農人累了、閑了或者有好酒的客人都喜歡來這里喝一盅,吹吹牛、聊聊八卦新聞什么的,時光不經意間就這樣在酒店里不緊不慢地流過。
酸老大是這里的常客,只要口袋里有兩個錢,差不多都填進了酒盅。今天,他又來到了小酒館,看樣子,已經喝過好一陣子。這時,酸老大正在跟人“哥倆好啊六六順”地劃拳行令,劃著劃著,酸老大又輸
了,于是又只得喝酒。在他的桌子上,已擺上了五六個空酒罐。
一碗酒喝下去,酸老大已經不勝酒力,只見他站起身搖搖晃晃、舌頭打結地朝柜臺吼道:結帳!
坐在旁桌的磨石的哥哥嬉戲地笑他:瞧,今天底氣還蠻足啊。
酸老大打了個酒嗝,不屑地回擊,老子今天有……有的是錢,誰會像你,凈,凈去累死力!
磨石的哥哥不解,難道你的錢不是苦來的?
酸老大又打了個酒嗝,忙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錢來顯擺,說,老……老子,開始掙,掙……快活錢了!
以此同時,劉書文正在接收小梅的“洗禮”。小梅說,你個窩囊廢,給你跟孩子買奶粉的錢怎么說丟就丟了呢?在鄉里忙得津津有味,一回到家就失魂落魄。我看你,你你你你,把自個兒也丟掉算了!
小梅急得出了眼淚。是啊,家里要用錢的地方多著,水、電、煤氣,一日三餐,人情世故,還有房貸呢!這一夜夫妻倆睡在床上,小梅一直用屁股向著他,可到半夜的時候,心軟的小梅不禁又轉過身來,輕輕地心疼地摸著劉書文的傷鼻子。此時,劉書文沉沉地早就像死豬樣的睡過去了。
邊村的新農村建設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施工隊在砌墻,在修路,馬達聲聲,攪拌機不停地轉動著。
孤獨的老人在太陽底下似睡非睡,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渾身臟兮兮的。
短短的兩個月,劉書文更瘦了。宣傳、調解、解釋,焦頭爛額。劉書文對辣嫂的印象最深刻。辣嫂是一個被日子折磨得窮困的女人,家里還拖著生病的丈夫,為了得到不該有的拆茅坑補償款,招數用盡也得不到他的允可。后來,辣嫂只要一看見劉書文到來就朝他拜天拜地。劉書文無奈,只有視而不見。漸漸地,劉書文真的有些怕見辣嫂了。
這天,春花摳著一桶垃圾踏出門檻,在寫有“此處嚴禁倒垃圾”的溪邊順手倒下。溪水頓被染污,水面上頓漂浮著花花綠綠的東西。
辣嫂正在上游洗衣服,本想說,不要亂倒垃圾的話,突然看見劉書文遠遠地走來,就忙走上碼頭直面朝他跪下,拜天拜地,口里還迸射出一串罵人的連珠炮。袁虹上前去拉,可越拉辣嫂越罵得起勁,袁虹措手無策。
等辣嫂罵夠了,劉書文才臉帶笑容地對辣嫂說,大嫂,別拜了,快叫你男人去治病吧,鄉里給你叫好了救護車,馬上要到了。
辣嫂忙起身,揚著一張疑惑的臉。在一旁看熱鬧的春花拉著辣嫂說,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呀!
春花最好打牌,打牌的時候,常常把家務事忘了。今天幫辣嫂收拾好東西把他們送上救護車,腰肢一扭,又閃進店里打牌去了。
正玩得起勁,磨石的老爸突然出現在門口,朝她叫著:春花,你還有心事在這里打牌呀?你婆婆都暈倒在地里了!
春花大驚,把牌一推,忙起身出門,慌亂中,拖著的毛線鞋也掉了。
磨石的老爸搖搖頭,在春花的身后罵道:這個懶婆,整天穿半只鞋就知道打牌,地里的活還叫婆婆去干,看大柱打工回來不把你收拾掉!
被磨石的老爸這樣一攪和,打牌的人也沒心情了,呼啦一聲,都作了鳥獸散。
邊村的宗祠很大,分前、中、后棟,飛檐翹角,畫梁充棟,千年來,繁衍的游家子孫在這里舉行出生、嫁娶或者歸土的儀式。威武的馬頭墻,高大的石獅子,更使這棟古建筑氣派非凡。為了使這個新農村示范點更具視覺效果,劉書文挖空心思,在大山里找來一根又大又直的樹木做旗桿,桿的頂端系上寫著“千年邊村”的旗幟。
今天是豎桿的日子,天陰沉,下雨,寒風怒號。
老祠堂的屋檐下站著許多村民。施工隊長一一給他們發煙。看有煙抽,不抽白不抽,村民們來者不拒,吞云吐霧,有的人接過還把煙別在耳根上。
劉書文兩手抱拳,說,請大家來搭把手吧。
可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卻不為所動。
豎桿吧!劉書文一聲令下。
接著。旗桿的一頭被緩緩抬起,可是由于人力不夠,旗桿被架到一半,就豎不起了。
眾村民看熱鬧,仍無動于衷。
劉書文喊起號子:加把勁啊——嗬嘿!出點汗呀——嗬嘿!
隨著號子聲,劉書文、施工隊長等幾個人發起了再一次沖擊。旗桿被頂杠支撐得越來越高,在就要到達合適的位置上的時候,支杠一偏,旗桿迅速下滑。
人們大驚失色。
在這危急關頭,邊村人的良知終于覺醒了,村民們猛沖上來,架住了下墜的旗桿,終于慢慢地把“千年邊村”的旗桿豎了起來。
這是最具象征意義的旗幟,茫茫的天空下,“千年邊村”在獵獵飄動。人們歡呼著,仿佛心跟心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雨,越下越大。
劉書文寫得一手好字,村里鄉里一些宣傳標語都由劉書文包攬,劉書文也樂意去干,覺得做這些事情很有樂趣。現在,他在邊村,又正在墻上寫“提高全民素質,建好新農村”的標語。
這時,哥來電話了,哥在手機里說,爸住院了!
突然吵吵嚷嚷地,劉書文看見酸老大被他的老婆用掃帚追得窮途末路。眼看掃帚就要架到酸老大的頭上去了,劉書文眼明手快,忙攔住酸老大的老婆,把掃帚奪了下來。
酸老大的老婆哭得梨花帶雨地指著酸老大罵:嗚嗚,你這個天誅的,餐餐就知道喝酒,啥事也不做,眼看年都沒法過了…….嗚嗚……
酸老大抹了一把鼻滴,還嘴硬:就你能耐,挖山填海,你不去干呢?
酸老大的老婆氣的,就地撿起一塊小石頭扔了過去。
劉書文一把護過酸老大,哪知小石子卻砸在了自己的頭上!
由于雜七雜八的事急著處理,劉書文一直拖到第三天才去看望老爸。那時,老爸躺在病床上,看樣子病得有些嚴重,鼻孔下插著氧氣管子。
哥服侍著老爸,埋怨劉書文的不孝:你病了那么多天,書文也不來看看你。
就在這時,門推開,繃帶纏頭的劉書文提著水果走了進來。
哥一看就來氣,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才來啊?我還以為你只跟鄉政府親呢!總是說忙忙忙,你干脆姓忙算了!
劉書文的頭有些隱隱發痛,不爭不辯地任哥數落。看過老爸,老爸也知道劉書文的擔子并不是很好挑的,揮一揮手,心想,總不能逮住他不放吧?
邊村,除辣嫂家外,就數酸老大的日子過的緊巴,他老婆累死累活,他卻東逛西逛,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店里的酒錢都賒下一大筆了。其實酸老大有一肚子的墨水,年輕的時候因兩分之差沒考上大學,落下個破罐子破摔。酸老大說,我心里苦哇,天天干不感興趣的活,我能開心嗎?
這天,施工隊長把酸老大叫到文化墻前,要他施展才華。施工隊長說,好好干吧,工資管夠。劉鄉長說你拖兒帶女的,過日子不容易哩。
酸老大感激地點了點頭。
酸老大開始在墻上寫字了,他的字寫得又快又好,花兒畫得活靈活現,引得一群男女老少看了都向他伸大拇指。干過,酸老大又去安裝宣傳牌,他看了一眼日頭,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把宣傳牌安裝得高低有致,整整齊齊。此時,酸老大仿佛看到月底領取工資的情景,老婆黑黑的磨盤臉上樂成了一朵花。
通過豎旗桿,邊村的人不再斜眼看劉書文了,還樂意跟他拉閑話,春花煎了米果,也不忘給劉書文送來一點。劉書文也不客氣,接過就吃,吃得滿嘴流油。
春花說,劉鄉長,有件事你管不管?
劉書文問,什么事?
于是,春花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劉書文還原了一遍。春花說看過電視劇,她剛洗好腳要上床睡覺,突然,黑黑的窗外傳來幾聲若隱若現的聲音。春花想,這大冷天的,哪還有貓叫春呢?哪知,窗外的“貓”叫得更歡了。春花一捂嘴就笑了,悄悄地端起那盆洗腳水來到窗前就猛潑出去。
春花說,“啊”地一聲,那狗日的就逃得沒蹤沒影了!
聽得劉書文哈哈大笑,笑得米果都噴出來了。劉書文說,你做得對。如果你沒忍住,要是開了門……
呸啾!春花的粉拳就砸在劉書文的肩上,說,我有那么賤嗎?
邊村的新農村建設經過數天的努力,已初見成效。寬敞的水泥馬路,古色古香的小徑,池塘里矗立的水榭亭閣,優美的休閑廣場,搖籃里,孩子在那里蕩來蕩去……
劉書文默默地看著這些變化,百般滋味,在這一刻通通化成了欣慰。
劉鄉長——,劉鄉長——,酸老大喊著,屁顛屁顛地小跑過來。
劉書文笑笑:老游,瞧你高興的,有什么事嗎?
酸老大把一沓錢塞進劉書文的口袋里,不好意思地說,劉鄉長,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上次上訪你給我的錢,就當是我借你的吧,現在我發工資了,喏,如數歸還。
劉書文說,給了你,你就用吧,不要還。說完,掏出錢就要塞進酸老大的手里。
酸老大忙跑開,邊跑邊回轉頭來給劉書文搖手。看著跑遠了的酸老大,劉書文發自內心地笑了。
邊村村委會,破天荒地接到由此以來的第一筆捐款,捐款是磨石從廣東寄來的,在附言欄中,他寫道:聽說家鄉在搞建設,由衷感到高興,特捐此款,算是出點綿薄之力。
村長接到匯款單,高興得笑歪了嘴,當即就拿出銅鑼一陣猛敲。村長跟劉書文商量,決定用這些錢在邊村開辦一間村民文化活動室,里面設有圖書有電視有玩具,讓孩子老人有個文化娛樂的地方。
只是辣嫂的老公被救護車拉進醫院,就再也沒有回來。
邊村十二月的天空整日被鉛灰色的云覆蓋,蒼茫的天底下是一片蕭瑟的田野。招魂幡在前面引路,邊村人默默地送亡人上山。辣嫂披著白布被人攙扶著走在后面,她更瘦了,眼睛木木的,像一具無思無想的軀殼。
下葬的時候,人群中讓開了一條道,村長說:嫂子,來看春生哥最后一眼吧。
辣嫂耷拉著頭,目光空洞。村長說:嫂子,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可是,辣嫂已經沒有眼淚了,剩下的只有干嚎,只見她手捶棺槨,悲聲無助:短命種,你倒是一撒手就走了,欠下那么多的債我跟孩子們怎么過呀?
銅鑼再次敲響,邊村新農村建設落成慶典拉開了序幕。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獅子舞上場。兩支嗩喇當天狂吹,藍天白云下,“千年邊村”那面旗幟獵獵飄動。
祠堂內在大擺宴席。村長站在大門口作揖打躬一一迎客。胖胖的施工隊長等人佩戴大紅花,邁著夸張的八字步,喜笑顏開地被迎進祠堂。
這時,酸老大端著酒碗在找劉書文。上席位空在那里,無疑,今天劉書文是這里的上席客,酸老大說,劉鄉長,這一碗酒,我們要敬你呀,你去哪里了呢?
邊村的老酒太香了,還有羊頭肉,舌尖上的誘惑總是使劉書文神馳神往,從新農村建設開始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完工的慶賀。可是,現在劉書文的心卻怯怯的,他無法面對在工作中問題處理不當而遺留下來的弊端,更無法面對人財兩空的辣嫂,他的心灌了鉛一樣,一口一口地呼吸,可怎樣也呼不暢快。
今天是周末,劉書文要回家了,回到小梅的身邊。當心情受挫或遭到打擊的時候,第一時間,劉書文就會想起小梅,甚至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仿佛她們就是他的頂梁柱,能給自己無窮的力量。
劉書文跨上摩托車,旋上山梁,嚴冬在即,寒風在他的周圍肆意。他攏了攏衣領,輕加油門,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