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博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世界文學研究
弗蘭克·莫萊蒂的“世界文學”思想
高樹博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莫萊蒂借用中心、半邊緣、邊緣一類的結構范疇來構建自己的世界文學體系,以樹型與波型來闡釋世界文學的歷史形態和傳播形態,在西方學界引起了極大爭議。盡管莫萊蒂的世界文學體系和模型招致了種種批評和責難,但他所提出的“世界文學是一個問題”的思想仍然值得我們繼續思考。他對中國文學的了解和態度,實質上表明其世界文學觀仍具有鮮明的歐洲中心主義傾向,這跟他所宣揚的立場是相悖的。在從事世界文學研究時,應該盡力克服潛藏的“我族”中心主義沖動。可以說,世界文學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非凝定不變的結構。
莫萊蒂;世界文學;世界體系
2010年希利斯·米勒在上海交通大學召開的“第五屆中美比較文學雙邊討論會”上作主題發言時宣稱,“世界文學的時代來臨了!世界文學是當前全球化的伴生物。我堅定地支持世界文學這項計劃”[1]。這個發言給我們提供了一些關于世界文學的信息。總的說來,米勒認為全球化必然預示著世界文學時代的到來。全球化浪潮自然勢不可擋,然而,就此斷定世界文學必然成形是值得商榷的。雖然區域與區域之間的阻隔確實逐漸在消除,無論在現實的地理位置上還是在虛擬空間中,全球都連接成同呼吸共命運的大家庭,世界文學也反映了全球化,但全球化文學與世界文學畢竟不是一回事。很多學者并不以“世界文學”概念來指稱米勒所說的那種狀況,他們更愿意用全球文學、全人類文學之類的字眼。阿爾曼多·尼希說:“我們既有與全球市場和大眾文化產業相一致的‘全球文學’,又有由眾多不同世界組合而成的一個‘世界文學’,這些世界正形成一股合力以抵制不被同化到全球市場和單一語言之中去。”[2]尤里·鮑列夫認為,“在21世紀,將形成全人類文學,這種文學的作品不會失去其民族特色,不會失去其立足于民族傳統的根基”[3]。這不止在于術語使用的問題,重要的是兩者所透露出來的不同認識論、價值觀。例如,高小康就認為,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實質上表明的是各個民族的文學“可以在一個標準或模范的引導下共同發展的一元論文化觀念”[4]。而全球化文學則是基于20世紀后半期所形成的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東方與西方、中心與邊緣的政治對抗而造成的文化沖突。換言之,它屬于異質的文化。無論如何,后馬克思主義文論家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的世界文學觀是與全球市場的形成有關的。他的理論的特點在于,將世界文學空間視為一個各種形式相互競爭、爭奪霸權的權力場域。這明顯受惠于布爾迪厄的文學場域論。
提到“世界文學”這個概念,我們總繞不開歌德與愛克曼的談話。1827年歌德對比閱讀中國的傳奇與貝朗瑞的詩歌之后,呼吁德國人跳出自己的狹小圈子,環視周圍外國民族的情況。他沒有使用同時代人發明的“歐洲文學”一詞,而創造性地用了“‘世界文學’這個神奇的詞”[5]。他說:“民族文學在現代算不了很大一回事,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現在每個人都應該出力促使它的早日來臨。不過我們一方面這樣重視外國文學,另一方面也不應拘守某一種特殊的文學,奉它為模范。我們不應該認為中國人或塞爾維亞人、卡爾德隆或尼伯龍根就可以作為模范。如果需要模范,我們經常要回到古希臘人那里去找,他們的作品所描繪的總是美好的人。”[6]歌德一方面講世界文學,一方面又把古希臘這個國別文學作為模范,看起來是自相矛盾的。而且他忽視了其他民族的文學一樣可以作為規范。他的博大胸襟依然以歐洲為中心“將世界上一切優秀的文學吸納到他們的視野之中,以為這就是世界文學”[7]。《歌德談話錄》的這句話是學界常常引用的,但不要以為它囊括了歌德關于世界文學看法的全部。舒爾茨(H.J.Schulz)和雷恩(P.H.Rhein)合編的《比較文學論文集》把散見于歌德的論著、書信、談話、日記和期刊之中關于世界文學的論述輯錄在一起[8],使我們能一窺其全貌。那么,歌德提出該判斷的理由是什么?答案很簡單:民族之間的交流、往來日益頻繁。可是,這個簡單的答案,卻建立在一次次血腥戰爭、一場場慘劇之上。尤其是歌德成年后所親歷的那些戰爭,在他心靈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影響。他對戰爭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譴責戰爭使各民族陷入血腥的仇殺和混亂,破壞了各自原本平靜、安寧、獨立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戰爭使各民族有機會接觸彼此的思想、行為方式,由此“它們在無意識中吸收、采納,并在不同場合漸漸認識到先前所沒有意識到的精神和思想上的需要”[9]。當然,“歌德還沒有天真到期待——或者是希望——世界各國人民之間有完美的和諧,但是他非常希望借文化了解來提高寬容度,從而使今后的戰爭在惡意和毀滅性上要小于拿破侖一世發動的歷次重大戰爭”[10]。總之,歌德的整體世界文學觀成為后人思考的起點。同時,人們對歌德的世界文學觀也存在著一些誤讀。
有一種看法代表著人們對歌德思想的普遍誤解:“世界文學主要研究那些獲得了國際性聲譽、并在多個國家被譯介和傳播的各民族文學經典之作。這些作品常常超越了單一民族的文化傳統,融合了各民族共有的價值觀念和審美品味,具有超民族文化認同的意義。因此,經典性和超民族性對世界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指標作用,也是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研究的重要內容。”[11]所謂“經典”本身就可疑,要確認超民族的經典、審美趣味更是難上加難。況且,在世界格局極端不對稱的情況下,西方中心主義的泛濫,往往把平等性變成障眼法、幌子,第三世界的話語、聲音常常被壓制。對“經典”這個術語,莫萊蒂持一種批判的態度,他的野心乃是把大量未讀的非經典與世界文學結合起來。杰姆遜對這種誤解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澄清,他糾正說,歌德所倡導的“‘世界文學’指的是知識界網絡本身,指的是思想、理論的相互關聯的新的模式”[12]47。雖然如此,杰姆遜還是指出該概念在新語境下顯得不夠恰切。因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各民族不僅僅是有機會接觸和溝通,而是在相互融合。在文學方面,他主張“‘世界文學’的含義是積極地介入和貫穿每一個民族語境,它意味著當我們同別國知識分子交談時,本地知識分子和國外知識分子不過是不同的民族環境或民族文化之間接觸和交流的媒介”[12]48。簡言之,杰姆遜認為,世界各民族的文學之間應該建構起一種雙向互動關系。對世界文學內涵的革新在大衛·達姆羅什那里表現得更加清晰。達姆羅什1993年出版的《什么是世界文學》從流通、翻譯、閱讀三個層面來定義世界文學。這三個視點把世界文學的所指變得更為具體。對達姆羅什來說,不存在一套單一的世界文學經典,也不存在適合所有時代、所有文本的單一閱讀方式。[13]關于翻譯的功能,請記住本雅明在《翻譯者的任務》里的闡述[14]。任何經典的審美趣味,要想在不同民族之間廣泛流傳,從根本上來講,都要借助翻譯原書才能完成。
與歌德不同,馬克思和恩格斯則根據物質生產的空前進步、資本的瘋狂擴張及世界市場的形成,而宣告世界文學時代的來臨。他們說:“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閉關自守和自給自足狀態已經消逝,現在代之而起的已經是各個民族各方面互相往來和各方面互相依賴了。物質的生產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個民族的精神活動的成果已經成為共同享受的東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狹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個世界的文學。”[15]可以說,馬克思、恩格斯的宣言為所有的全球化理論奠定一個基礎。至此,歌德的烏托邦式猜想成功落地,比較文學學科也隨之產生。馬、恩與歌德的相同之處在于,他們都未對“世界文學”這個術語進行理論的界定和闡釋。
民族國家空間生產民族文學。同樣地,世界空間生產世界文學。那么,是否有世界性的文學作品呢?文學的世界性如何理解?莫萊蒂沒有泛泛地一頭扎進這些問題,相反,他的論述乃以具體的文體——小說——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它需要大量涉及各民族國家自身的小說資源。由莫萊蒂領銜編撰的《小說》(由意大利語五卷本壓縮、翻譯成英語兩卷本)實質上在多角度為他的世界文學猜想提供證據。稍微翻翻《小說》的序言,就看到莫萊蒂說,小說的地理和世界文學的出現相重疊。這個假設非常重要。
在《對世界文學的猜想》一文里,莫萊蒂較為全面地論述了自己的世界文學觀念。他聲稱,“世界文學不是對象,而是問題,需要有一種新的批評方法。”[16]在這方面,莫萊蒂援引了馬克斯·韋伯關于學科范圍界定的觀點來論證。韋伯在《社會科學方法論》中提出,一門學科的產生總是源于采用“新方法去探索新問題”,所以科學研究可以從思考問題在“概念上”的聯系開始[17]。自然地,社會學關心社會關系。同樣,世界文學亦應該關心民族文學之間的關系。莫萊蒂試圖清理附著在世界文學身上的某種本質主義。確實不存在一個叫做“世界文學”的實體,等著我們去找尋其本質,只有攜帶著民族標記的各種文本組成的共同體。既然世界文學作為一個問題,那么它的方方面面處于不確定的、未知的狀態。這是莫萊蒂的新問題。至于新方法,那就是“遠距離閱讀”法(Distant Reading)。關于這個概念,限于本文的命題,將不詳細闡述。就世界文學而言,它的核心要義是運用定量方法去勾勒其發展曲線,并進而做定性分析。
莫萊蒂的世界文學觀的前提在歌德和馬克思、恩格斯那里。不同之處在于,他借用沃勒斯坦世界體系理論之“唯一而不平等”的公式作為重新思考世界文學的基礎。這里的世界不是全球,而是國際,是跨越民族界限的交流和溝通[18]。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把馬克思、布羅代爾的思想糅合在一起。他認為,世界體系是目前為止唯一的社會體系,可以“簡單定義為一個帶有單一勞動分工和多元文化體系的單元”[19]98。它包括世界經濟體系和世界帝國兩個變種。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中有三個結構性位置:核心、半邊緣、邊緣。具體來講,該世界經濟體系起先以西北歐地區為核心、以地中海沿岸歐洲為半邊緣、以東歐和美洲為邊緣,后經不斷擴張覆蓋了全球。“雖然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位置在不斷發生變化,但核心-半邊緣-邊緣這樣的一個結構卻是始終存在的。”[20]它們的“這種勞動分工方式建立在地區間存在不平等交換,而各地區之間的經濟上和政治上的依賴卻是以這種不平等為基礎的。該體系的眾多后果之一體現于國家結構中,即繼續進行的交換過程使邊緣國家不斷削弱,而核心國家不斷增強”[19]73-74。莫萊蒂在世界文學與世界體系之間堅持一種類比思維。對于兩者之間的邏輯關聯,他并未做必要的學理論證。可以說,沃勒斯坦的世界經濟體系對他來說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前提。有人認為,以色列學者伊塔瑪·埃文-佐哈爾(Itama Even-Zohar)的“文學體系”理論啟發了莫萊蒂。但莫萊蒂本人尚未對此做出說明。對莫萊蒂而言,世界文學乃是一個復雜多樣的體系,一個唯一的但不平等的體系。他指出,這個體系“不是整齊劃一的。英法是文學的中心,它試圖使得這個體系變得整齊劃一,然而它不可能完全抹掉實際的差異”[16]。因為在世界文學這個場域之中存在著諸種競爭和妥協。總體而言,在世界文學的整個格局中,那些邊緣的發展中國家尚處于劣勢。即使英、法作為歐洲小說的中心,即使它們獲得了形式霸權,即使它們的形式領地遍布全世界,也永遠不可能同化掉當地的形式,因為當地的形式的根基在于當地的物質現實。英、法輸出自己的敘述形式時不僅遭到周圍國家(半邊緣國家)的反抗,而且在遠隔重洋之外,它們如想落地生根尚需要具備諸多條件、契機。在為柄谷行人的《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寫作序言時,杰姆遜意識到,在現代日本小說的起飛中,正如三好正雄《沉默的同謀》所言,“日本的社會經驗素材和西方小說結構之抽象形式間存在著某種難以融合無間的鴻溝”[21]。另外,穆克吉伊《現實主義與現實》有關印度小說起源的研究結果亦與此類似。施瓦茨在巴西小說中發現了同樣的模型。莫萊蒂對這個模型、“規律”深信不疑,因為它不止出自杰姆遜等五人,而是來源于一群小說研究者得出與此一致的看法:加斯帕萊蒂和葛茜羅論18世紀晚期的東歐小說,特斯奇和馬爾蒂-羅佩次論19世紀早期的南歐小說,弗蘭克和索姆論19世紀中葉的拉丁美洲小說,弗雷登論19世紀60年代的意第緒語小說,穆薩、賽義德和艾倫論19世紀70年代的阿拉伯小說,艾文和帕爾拉論同一年代的土耳其小說,安德森論菲律賓作家的《禁止接觸》,趙毅衡和王德威論晚清小說,奧貝齊納、艾雷來、夸遜論1920年到1950年間的西非小說,再加上伊塔瑪·埃文-佐哈爾。它包括四大洲,跨越兩百年,關涉二十多種文學批評論著[22]。莫萊蒂嚴謹治學的精神于此可見一斑。
然而,莫萊蒂對杰姆遜的模式到底仍存有異議。對杰姆遜而言,在本質上,它們是一種內容與形式的二元關系即日本自身的社會經驗材料和西方小說的抽象結構/形式模型的結合。對莫萊蒂來說,以三角關系來形容之更合適:外國形式、本地材料和本地形式。具體而言,應該是外國情節、本地人物、本地敘述聲音的融合。正是本地敘述聲音導致小說的內部結構呈現出不穩定狀態。因此,當西方形式與當地經驗遭遇后問題便復雜起來。輸出的西方形式若想在輸入國受到一定的重視、發揮一定的功用、實現自己的勃勃野心,必須與當地的經驗、素材妥協。否則,它便會被打入冷宮。由于西方形式與當地材料不可能天衣無縫地嫁接在一起,注定中心、半邊緣、邊緣的世界文學體系格局矛盾不斷。今天西方占據要津,成為唯一的世界體系的核心,但多極化的世界政治、經濟趨勢預示著中心將會多起來。只是不知道風水轉到何時,才會轉向現在的邊緣。以上是莫萊蒂世界文學觀的第一層面。
那么,如何理解世界文學形態的歷史演化呢?莫萊蒂借用了歷史學家對世界文化的兩個比喻:樹和波。樹,即達爾文系譜樹,是比較語言學的工具;波,多用于歷史語言學。而且,他用這兩種模型來探討世界文學和民族文學的關系。
“文化史由樹和波組成,雖然世界文化在兩種機制之間擺動,但是它的產物不可避免地構成一體。想想現代小說,它當然是波。事實上我多次稱它為波。但波撞上了當地的傳統,便意味深長地被那些傳統所改變。這就是民族文學和世界文學勞動分工的基礎:民族文學讓人看到樹;世界文學讓人看到波。勞動分工和挑戰,兩個比喻都在起作用,但那不意味著它們起著相等的作用。文化史的產物總是綜合性的,但在它們的形成過程中哪種機制占主導?內部的還是外部的?民族的還是世界的?樹還是波?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幸好尚無定論,因為比較文學學者需要這種分歧。”[22]
此處不擬回應莫萊蒂所展示的疑問,也不去管人們對世界文化史的紛爭。此段引文給我們傳達出來的重要信息有兩條。一方面,不論哪種機制占據主導,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必然會受到地理空間的制約,此為莫萊蒂一貫強調的:空間生產形式。另一方面,現代歐洲小說的世界散播再次說明,形式的整一性吞沒多樣性在實際操作中是辦不到的。中心可以向半邊緣、邊緣地區發出許多條波浪,就像《堂吉訶德》《布登勃洛克家族》的翻譯浪潮一樣,但中心必須與當地傳統妥協才能存活下來,這是前面反復講過的要點。誠如,錢中文在反思世界文學與民族文學之纏繞關系所言:“文學的生命力在于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間,而不是越是世界的就越是民族的,也不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文學既是開放的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開放的”[23]。
日本學者沼野充義支持并應用莫萊蒂在世界文學方面的樹、波比喻。沼野充義認為,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乃日本文學之樹和外國文學之波共同作用的結果。他道:“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可以說是在日本制作的小說的系統樹的先端萌生出的一枝格外粗壯的‘黃金枝’。外國文學為大江文學提供了養分,大江在吸收外國文學時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大江文學是一棵接受了世界文學浪潮的洗禮,同時生長于日本土壤的大樹。”[24]事實上,現代的日本、中國、印度、巴西等國文學市場都因西洋形式的輸入而獲得了一些異質的東西。各國從其中汲取的養分是不均衡的,但從來沒有哪一國的小說創作會被西洋形式所完全同化。
克里斯多夫·普倫德加斯特(Christopher Prendergast)、弗朗西斯科·奧爾西尼(Francesca Orsini)、埃弗拉因·克里斯塔爾(Efraín Kristal)、喬納森·艾瑞克(Jonathan Arac)、艾米麗·阿普特(Emily Apter)、耶魯·帕爾拉(Jale Parla)等人就世界文學與莫萊蒂展開了激烈的對話與針鋒相對的駁難。莫萊蒂的《再猜想》對這些人的批評和建議從三個方面做出了積極的回應:小說的范式地位、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及它們對文學形式的影響、比較分析的性質。我們集中引述前兩方面。普倫德加斯特、克里斯塔爾質疑道:詩歌同樣遵循小說的規律嗎?莫萊蒂一再強調,以現代小說的興起來闡述世界體系的作用,小說僅是一個例子,而不是一個模型、范本。他不得不以自己所熟知的領域為基礎。莫萊蒂直言,假若所有文體的散布規律都跟小說一樣,那就不正常、不可愛了。西歐小說只是個例外。即使在其他領域,差別或許不是很大。如果非要在詩歌方面找個例子,他覺得彼特拉克主義(Petrarchism)極佳。由于受到形式化的抒情詩慣例所推動,彼特拉克主義至少流傳到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威爾士、低地國家、德國領土、波蘭、斯堪的納維亞、達爾馬提亞以及新世界。它跟《堂吉訶德》《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傳播范圍相當。就因為它的深刻性和持續性,莫萊蒂懷疑古老的意大利斷言:16世紀末,在歐洲寫了兩萬多首模仿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
克里斯塔爾說道:“我贊成這樣的世界文學觀:在邊緣地區,小說并非必然是理解文學發展之社會意義的特權文類;西方對形式的創造并不具有壟斷權;主題和形式可以在幾個方向運動——從中心到邊緣、從邊緣到中心、從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而一些重要的原初形式根本不發生移動。”[25]莫萊蒂反駁說:“形式確實在幾個方向移動嗎?這是問題的關鍵。文學史理論應該反思它們運動的限制條件和背后的原因。據我對歐洲小說的了解,幾乎沒有任何‘重要的形式’是根本不運動的。不通過中心就從一個邊緣直接運動到另一個邊緣的情況,幾乎聞所未聞。從邊緣到中心的運動是比較罕見的,即使有,也屬不正常。到目前為止,從中心到邊緣的運動最為頻繁。這些事實真的意味著西方對形式的創造擁有壟斷權?當然不是。來自中心的文化有更多資源進行源源不斷的創新(文學及其他東西),因此有更多可能生產它,但壟斷創造是神學屬性不是歷史判斷。在《猜想》中提出的模型并不意味著只有少數文化具有創新,而否認另外一些文化的可能性:它規定了更容易發生的條件。理論將永遠不會廢除不平等,它們只是希望解釋它。”[26]孰是孰非?克里斯塔爾在伸展理論的可能性,莫萊蒂沿著其思路進行了反駁。關鍵問題是,要跳出他們的邏輯框架來思考。根據莫萊蒂提供的小說定量成果,中心到邊緣的運動確實最常見。但莫萊蒂犯的錯誤和沃勒斯坦一樣,“關注的并不是每個國家的發展問題,在這方面它的解釋能力就是有限的”[20]。簡單地說,這個模型仍然忽視了廣大的發展中國家/第三世界國家對世界文化的貢獻。邊緣不需要中心也能移動到邊緣,例如中國對其周邊國家的影響。
世界文學這個概念最讓人詬病之處在于,自從它誕生之后,即使不同時代、不同國別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作家都作出過精彩的描述和界定,卻無法消除掉其與生俱來的“歐洲中心主義”基因。對此,莫萊蒂也頗有微詞:“比較文學并沒有實現這些開放的思想的初衷,它一直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知識事業,基本局限于西歐,至多沿著萊茵河畔(專攻法國文學的德國語文學研究者)發展,僅此而已”①轉引自王寧《世界文學的雙向旅行》,《文藝研究》2011年第7期。。張榮翼從后殖民理論出發亦對此進行了批評:“當今的所謂‘世界文學’是以西方文學的價值標準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在這一體系中,第三世界文學被西方的‘他者’進行‘編碼’后,便常常被加以扭曲或變形地理解。這種被‘編碼’的境遇使得所有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都有脫離過去傳統、失去民族特性的可能,從而也加劇了其邊緣化的趨勢。”[27]要檢測莫萊蒂的世界文學觀是不是披著“世界”外衣的歐洲中心主義,我們可以看看其在《小說:歷史與理論》里對中國小說的態度。莫萊蒂認為,直到19世紀末葉,東亞和西歐小說各自按照自己的道路在前進,中國清代出現了古典章回體小說的頂峰之作《紅樓夢》。莫萊蒂說,這好比歷史在一個實驗室里對一個形式做了兩種試驗。對于比較形態學而言,它是完美的,因為它允許我們看到了一些非既定形式的特征,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28]。然而,不要以為莫萊蒂滿意于中國的小說。1827年歌德告訴愛克曼,中國生產了一千本小說。因此,西方學者一般認為,時至18世紀中國小說無論在質上還是量上都優于歐洲。莫萊蒂否認說,這個數字是錯誤的:生產一千本小說的是法國、英國而不是中國。他進一步追問道,為何中國沒有發生類似當時歐洲的那種審美轉向?很顯然,他的這種提問方式是不恰當的,是典型的以歐洲的軌跡來苛責中國的發展,其歐洲中心主義的色彩昭然若揭。莫萊蒂雖然批評歐洲中心,但遺憾的是,他自己依然在里面打轉。此乃西方學者在從事世界文學研究時容易誤入的歧途。眾所周知,世界文學、比較文學研究最可怕的就是不顧民族差異性,試圖找到或貫徹一種單一的闡釋模型與標準。實踐證明,任何企圖使用一個統一模型來框定世界文學的做法都是注定會失敗的。筆者以為,世界文學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處于形成之中,而非凝定不變的結構。因此,不論是西方學者還是東方學者,在進行世界文學的建構和闡釋時,都應該要盡力克服潛藏的“我族”中心主義沖動。
盡管莫萊蒂的世界文學體系和模型招致了種種批評和責難,但他所提出的“世界文學是一個問題”的思想仍然值得我們繼續去認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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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孫 琦〕
I109.9
A
1000-8284(2015)01-0181-06
2014-10-18
四川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青年教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莫萊蒂文論思想研究”(skq201317);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國外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本土化研究——以東歐馬克思主義文論為重點”(12AZD091);四川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研究專項項目“后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后現代主義文學思潮”(skgt201205)
高樹博(1983-),男,四川雅安人,講師,博士,從事文藝理論、文藝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