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亭,張會娜
(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南昌 330031)
新聞傳播學研究
黨人報、文人報、商人報:上海《時報》的蛻變及其原因初探
張振亭,張會娜
(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南昌 330031)
上海《時報》是舊上海三大民營報紙之一,初為康有為梁啟超在國內的輿論喉舌,但終因宣傳不力而與康梁決裂。后經歷了兩次重大蛻變:為文人所辦的報紙,業務方面銳意革新,但政治上表現平庸;最后成了被稱為“黃報”的商業大眾化報紙,但連年虧損。上海《時報》可謂“黨人報不黨”“文人報不論政”“商人報不盈利”,這背后既有復雜的政治社會背景,又展現了一個多種形態的中國近現代報業構成。
上海《時報》;文人論政;大眾化報刊
依辦報主體分,黨人報、文人報、商人報是我國近現代報刊史上最主要的報紙形態。一家報紙先后經歷了這三種形態,實屬罕見。上海《時報》就是這樣一家報紙。它創刊于1904年6月,1939年9月停辦,存續時間長達35年,經歷了清末新政、民初共和、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日偽侵略等中國社會最激蕩變遷的幾個歷史時期。在政治、經濟、社會急遽轉型的大背景下,《時報》被動或主動地作出了兩次重大政治轉折,對報紙內容以及經營方向進行了調整:從黨人報(1904-1908)到文人報(1908-1921)再到商人報(1921-1939)。作為康有為、梁啟超(以下簡稱康梁)在國內的輿論喉舌,卻被認為“宣傳不力”,為康梁所棄;之后,狄葆賢獨立支撐起《時報》,變為民營,連同陳景韓、包天笑等幾個知名文人在業務上銳意革新,但在政治上表現平平;地產商黃伯惠接辦《時報》后,走大眾化路線,被冠以“黃報”,但一直無法獲得市場盈利,連年虧損。《時報》可謂“黨人報不黨”“文人報不論政”“商人報不盈利”。探究上述曲折轉型的歷程及背后的原因,既是《時報》研究的第一步,又可以揭示我國近現代報刊結構形態上的多樣化,呈現一個多面、整體而真實的新聞史。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逃亡國外,檢討變法失敗原因,“咸認三年鼓吹為時短暫,未能喚醒國人一致支持。唯有再接再厲,冀有卷土重來之日,決心以言論為依歸”[1]。海外流亡期間,康梁組建保皇會,創辦了數十種報紙雜志,繼續把報刊作為保皇會重要宣傳工具,大張旗鼓進行保皇立憲宣傳。但因其所在地區限制,受其影響者多為華僑,難以觸及中國大陸和清廷。鑒于此,在1904年召開的保皇大會上,康梁決定在香港和內地創設言論機關,擴大宣傳攻勢。康梁計劃在香港設《香港商報》、在廣州設《羊城日報》、在上海設《時報》、在天津設《日日新報》、在漢口設《大江報》。結果,廣州、天津、漢口的計劃均未成功,只有香港和上海的計劃得以實現。上海《時報》就成了康梁在內地所設唯一綜合性大型宣傳機關。
《時報》初創時為避開清政府干擾,由日本人宗方小太郎擔任名義上的發行人,實際主持人為狄葆賢。關于創辦資金的來源,張靜廬稱“系利用唐才常‘庚子之役’失敗后之糧臺余款作基金”[2]55,包天笑則回憶說“當時籌集資本時,大概康梁方面占十之三,狄氏占十之七”[3]591。康梁宣稱為《時報》大約消耗二十萬之巨。康有為曾寫信給梁啟超,言及保皇派援助《時報》資金:“時報除癸年(1903年)經撥七萬外,甲年(l904年)撥捐款約二萬(又借廣智二萬兩),乙丙年(1905、1906年)皆過萬,丁年(1907年)一萬,計合十五萬(墨銀行代出五六萬,苦極),外另代交息(三年)三萬余,合共總在廿萬左右,無年不請款。”[4]446梁啟超也曾提及要將廣智書局的資金一萬元加股《時報》。[4]487因此,從資金來源上看,《時報》的所有權大部分為康梁所有,《時報》初創時是一家典型的黨報。
在人事安排上,狄葆賢任總經理,羅孝高任總主筆。狄葆賢(字楚青,號平子)早年在政治上追隨康有為,是康的弟子。1895年,康有為發起公車上書,狄葆賢名列其間。狄氏與梁啟超、唐才常等人相交甚厚,引為“莫逆之交”。梁啟超稱其故交中“復生、鐵樵之外,惟平子最有密切之關系。相愛相念,無日能忘”[5]5336。戊戌變法失敗后,狄氏思想漸趨激進,曾寄望于武力革命。再遭失敗后灰心革命,從此棄武從文,決心入言論界。狄葆賢參加了1904年的保皇大會,后被康有為派到上海籌辦《時報》,同去的還有羅孝高。經過一番籌備,梁啟超潛回上海“暗中支持”,并直接參與報紙的命名,撰寫發刊詞,確定報紙體例。不僅如此,《時報》初辦時所登載的論說也多為梁啟超從橫濱寄稿而來。其后的一些重要報道如“爭回粵漢鐵路一案”的材料、稿件,也全賴梁氏謀劃。[4]337羅孝高是廣東人,康有為萬木草堂時的嫡傳弟子,主要負責審核、撰寫論說。早期《時報》的社論多由羅孝高、馮挺之等人把關,竭力宣傳保皇黨立憲、愛國的主張。
從內容上看,《時報》是保皇黨提倡立憲發展憲政的宣傳工具,是梁啟超新民說的支持者和鼓吹者,在重要社論主張和報道口徑上都有鮮明體現。《時報》初創之時正值日俄戰爭,立憲小國日本戰勝了專制帝國沙俄。《時報》將日本的勝利歸結為明治維新的成功,又把明治維新的成功歸結為日本天皇親自下詔書,定國是,于是要求清政府“仿日本之故事,先行下詔,期以十年立憲”。時隔一年,迫于各方壓力,清政府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清政府假立憲的小動作,《時報》從中看到的卻是莫大的希望。清政府下詔“預備立憲”后,《時報》更是熱情高漲,急于規劃改革事宜,接連發文為清政府自上而下的立憲鼓與呼,以為“數千年間專制政體,將從此而為根本之改革”。及至官制改革方案公布,清政府假意立憲面目暴露,《時報》才大失所望,憤然其“唯汲汲以中央集權為詭計”,卻也清醒地意識到對清政府寄予立憲希望,無異于“癡人說夢語”。
張謇所領導的江浙立憲派勢力雄厚,頗有影響,海外保皇黨有意拉攏,身在上海的狄葆賢被委以聯絡責任。不料多方接觸之下,狄氏與張謇及其憲政公會的聯系日趨緊密,而與海外保皇黨漸行漸遠。至1907年,康梁與狄氏之間的離心力已經形成。是年,梁啟超組織政聞社,欲向中國內地發展,而《時報》所刊政聞社消息不多,輿論支持甚少。這令梁啟超頗為不滿,曾致函康有為指責狄葆賢“于黨事種種不肯盡力,言論毫不一致,大損本黨名譽”,憤然道“吾黨費十余萬金以辦此報,今欲擴張黨勢于內地,而此報至不能為我機關,則要來何用”[4]432。1908年后狄葆賢逐漸疏遠了康梁及保皇黨。
對于《時報》,康梁不可謂不盡心,出錢出力,多方謀劃,結果卻事與愿違。《時報》與康梁的決裂,對于保皇黨而言少了一個喉舌,而對于暗淡的晚清中國則多了一份真正有品質的民報。[6]84
狄葆賢退還康梁所出資金后,開始獨資經營《時報》。《時報》從黨報蛻變為民營報紙,成了狄葆賢的個人事業,無論是在言論方向、業務以及編輯上都更加突顯狄氏個人風格,開啟了文人辦報的新形態。
狄葆賢出身于江蘇溧陽名門望族,工書擅畫,篤好辭章,精于鑒賞,可謂中國傳統文人的典型代表。他光緒二十年中舉,但無意進取。狄氏“以滿清腐敗,甘受列強欺侮為恨”,幾度東走日本,廣交名士,汲取新知,呼號平等、自由、博愛,自名“平等閣主”,是一個吸納了新思想的傳統文人。狄氏致力維新,贊成改良,以改革者的姿態開報館、辦書局,被稱為“文化界中第一人”[7]。創辦《時報》時,狄葆賢嘗言“吾之辦此報,非為革新輿論,乃欲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8]134。正因為此,《時報》在版式編排、印刷、文體、專刊、小說、圖畫、多樣化出版、集團化等方面均有革新,領一時風騷,“拖著望平街的老爺車向前進”[9]9,對當時報界及后來的報刊都產生了深遠影響,開啟了中國報學史的嶄新一頁。包天笑曾言,“狄氏的創設時報,在上海新聞界不為無功,那正是申、新兩報暮色已深的當兒,無論如何,不肯有一些改革。時報出版,突然似放一異彩,雖然銷數還遠不及申、新兩報,卻大有‘新生之犢不畏虎’的意氣”[10]424。
首先,在報紙外觀上,《時報》首創對開版式,兩面印刷,“始廢棄書本式,而形式上發生一大變遷”[8]331。第一版報頭“時報”二字用一號大字,特別醒目,下有英文報名“Eastern Times”。首版全版廣告,以新書出版、學校招生類居多,“以首頁刊廣告,為一大膽之嘗試,蓋申、新等老資格報紙皆不如此”[1]。其次,在報紙內容與規范上,《時報》獨創體裁,不隨俗流。首辦專電,創特約通訊,立時評專欄,辟副刊等,一時在上海與《申報》《新聞報》鼎立而三。其中,最為人樂道的當屬陳景韓所創之時評。“時評”一詞一語雙關,含有時事評論以及《時報》的評論兩層意思。這種文體,配合時事,抒發議論,短小精悍,令人耳目一新。[11]424“在這十七年來逐漸變成中國報界的公用文體,這就可見他們的用處與他們的魔力了。”[8]135其三,狄葆賢獨具眼識,大力提倡小說。《時報》開創了上海大型日報刊載小說的先例。在上海眾多的報紙中,《時報》登載的小說最多。《時報》在民國前登載的小說達223篇,高于《申報》的203篇,而《新聞報》和《中外時報》僅為35篇和50篇。[12]小說與報紙的銷路大有關系,往往一種情節曲折、文筆優美的小說,可以抓住報紙的讀者。[10]318《時報》能夠迅速打開銷路,躋身滬上三大報之列,與大量登載小說不無關系。其四,創辦了一系列專業性副刊。1919-1924年,該報約創辦過婦女、兒童、文藝、實業、英文、美術、學術、圖畫等十幾個專刊。這些專刊頗具特色,引領當時報界風潮,不少專刊成為我國新聞史上的“第一”,為《申報》、《新聞報》所效仿。[13]最后,積極探索多樣化出版和集團化經營。從1908年開始,狄葆賢主持下的上海《時報》逐漸形成了一個由書局、報紙、雜志、照相館、印刷廠等構成的報刊出版集團,在內容、人才、資本、發行、廣告等方面初步形成了一個集團架構,是我國民營大報集團化的最早實踐者之一。[14]
上述業務方面的革新,是在狄葆賢擘畫下,帶領陳冷、包天笑、雷奮、史量才、黃遠生、邵飄萍、戈公振等報館骨干實現的。狄葆賢、陳景韓、包天笑等是典型的文人,《時報》蛻變為一家文人所辦的報紙。自1874年王韜創辦《循環日報》以來,“文人論政”就成了我國報界的傳統。簡言之,文人論政就是“論政而不參政,經營不為營利,以言論報國,代民眾講話”[15]。張季鸞認為,報紙是文人論政的機關而不是實業,這是我國報業的傳統,既可以說它落后,也可以說是特長。[16]有趣的是,狄葆賢時期的《時報》,雖然辦報的多是文人,但初衷并非為論政,在言論上表現平平,政治上無多大影響。可以說,狄葆賢時期的《時報》是一張文人所辦但不論政的報紙。
辛亥革命前后,中國政治云譎波詭,《時報》報人的政論態度也是應時而生,隨時而變。以袁世凱統治時期為例,《時報》的政論經歷了擁袁、反袁的變化。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之時,《時報》擁護袁世凱實行中央集權,反對革命派的“暴民政治”,公開宣揚開明專制說。[17]1913年宋教仁被刺,證據公布后,《時報》仍發文為袁開脫。直到袁世凱以《中華民國約法》取代《臨時約法》,以參政院取代國會,并明文取消議會和地方自治,《時報》才認識到袁氏專制獨裁甚于清政府,改而要求袁氏還“共和之實”。1915年12月袁世凱公開稱帝,護國軍興起,戰爭爆發在即,《時報》清醒地認識到導致這場戰爭的禍根是帝制。等到袁世凱一死,《時報》撰文慶賀,態度發生180度大轉彎。不管是對時局的認識,還是前后有變的立場,《時報》的政論都無一可足稱道。
論政上并無建樹的狄葆賢幾乎參與了辛亥革命前后上海所有的重大活動,甚至沖在最前列,雷奮、陳冷等人也熱心為各類政治活動奔走。1905年科舉制廢除,9月張謇、趙鳳昌、狄葆賢等九人發起興辦新式學堂的倡議,得到全省學界的支持。10月,江蘇學會成立大會舉行。1906年7月,江蘇學務總會更名為江蘇教育總會。在張謇等人的領導下,通過楊廷棟、雷奮、狄葆賢等人的努力,江蘇教育總會成了“政治性的江蘇中心組織”[18]49。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后,民間憲政團體應運而生。1906年12月9日,憲政研究會召開成立大會,雷奮被選為副總干事。狄葆賢、陳冷、史量才等《時報》骨干幾乎全部都是積極參與者,不少成員后來還參加了預備立憲公會,狄葆賢還是骨干成員、活躍分子。[19]1908年,狄葆賢更成為江蘇咨議局議員。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江蘇巡撫程德全在議員狄葆賢、雷奮等人的勸告下,宣告江蘇獨立。1916年,狄葆賢作為江蘇咨議員積極參加了江蘇的反袁獨立運動。
該時期的《時報》,雖然業務上令人耳目一新,但市場盈利卻乏善可陳,靠著有正書局的扶持,才勉強維持日常運營。這一點倒比較符合文人辦報的特征。恰如包天笑所言:“在從前以一個文人,辦點商業性質的事,終究是失敗的多”[10]328。
狄葆賢先后參加了康梁領導的維新變法和唐才常組織的自立軍起義,均以失敗告終,深受打擊,對政治有些心灰意冷。他決定沉潛下去“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因此,其所主導的《時報》,輿論上表現平庸,而業務上卻頗有革新。辛亥革命前后,狄葆賢和《時報》同人,也直接參與了一些政治運動。因此,此時期的《時報》屬于文人辦的一家報紙,但論政無力,卻直接參政,顛覆了“文人論政”的傳統。如此,狄葆賢“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的目的算是初步實現了,只是沒有給其足夠的時間進而革新輿論本身。
陳景韓的出走、經營上的不力,加上喪子等家運不濟、北洋軍閥的干擾,狄葆賢無力支撐,萌生退意,最后不得不痛心割愛,于1921年以四萬銀元全部盤給黃伯惠。[20]
黃伯惠(名承恩),松江朱涇人,系黃公續長子。黃氏家族經營地產、錢莊等實業,家產豐厚,積累了大量財富,“在上海公共租界浙江路以及楊樹浦一帶也有不少房地產,是上海有名的富商之一”。接辦《時報》前,黃伯惠是一個純粹的商人,其時正在做橡皮股票生意,很是稱心順手,發了大財。[21]
關于黃伯惠的辦報動機,曾任《時報》外勤記者的顧執中認為“最大的可能,是他眩惑于《新聞報》與《申報》的年年發大財,想要發財以此致富”[22]179。袁義勤提供的多則資料表明,黃伯惠接辦《時報》起碼不是為了致富,因為他本身已經很富有。退一步來說,在當時的中國辦報虧本是常事,賺錢是例外。[23]另外,黃伯惠年少時常隨父親出入《時報》,對辦報產生了濃厚興趣。黃伯惠曾自費游歷歐美、日本,考察機械、礦務及經濟,尤其注意《倫敦時報》的設施,頗有歸國辦報之意。[24]165綜合來看,黃伯惠接辦《時報》是興趣使然,盈利與否倒沒有列為首先考慮的因素。
黃伯惠游歷歐美期間,黃色新聞浪潮正迅速蔓延,大有席卷全球之勢。20世紀初美國三分之一的大都市報刊都成為不折不扣的黃色報紙,其他報紙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黃色新聞的污染。[25]289其時黃伯惠所特別注意的《倫敦時報》(即《泰晤士報》),恰好處于第二個巔峰時期,即北巖爵士主導下的大眾化革新階段。1908年,北巖爵士收購了面臨破產境地的《泰晤士報》后,采取了一系列大眾化的辦報方針,使得報紙重新有了起色,一戰期間銷量一躍達到31.8萬份,創該報創刊以來的最高紀錄。[26]114
1929年,黃伯惠特意印贈的宣傳冊《時報敢請國人閱看之理由》公開宣布了《時報》的經營方針:“《時報》以改良報紙為目的,與任何團體機關營業不發生關系,專為讀者有益無害而改良《時報》,現已完全改良印刷。凡閱《時報》者,老者不致費力,青年不致傷目;耳聞不如目見,《時報》提倡照相,記事中多插圖片,并于每星期日、星期四刊有畫報二張,每日刊《新光》一版。《時報》特將無關重要記事,冗長無味字句,一律刪除。并將每篇記事重行編制,使閱者一目了然,既省光陰,又有無窮興趣”[27]39。不論是“改良印刷”還是“無窮興趣”,《時報》都與《倫敦時報》的大眾化做法不謀而合。
如果說赫斯特是美國的黃色新聞大王,北巖是英國大眾化報刊的代表,黃伯惠就是中國黃色新聞和大眾化報刊的標志人物。黃伯惠主持下的《時報》輕政事而主要以消遣、娛樂內容來吸引讀者,無論報道事件的選取還是報道手法,都以激發讀者好奇心為第一要義,對于社會新聞的報道更是以“聳人聽聞”著稱,走的是模仿赫斯特的黃色新聞道路[28]191,再加上報館主人姓黃,因而被冠以“黃報”。
在內容上,《時報》特別重視社會、體育新聞,大量刊登相關報道以吸引市民讀者。在社會新聞方面,“黃報”力求視角獨特,異于其他報紙。黃伯惠特別重視外勤采訪,對跑社會新聞的記者有特別獎勵,交通工具、稿費、特支費,無不從豐。[29]229犯罪與案件是黃色新聞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黃伯惠曾對編輯部表示,只要是工部局或法院公開宣布的案件,一律刊登。[23]針對《申報》《新聞報》不太重視體育新聞的情況,黃伯惠特在《時報》辟體育專刊,凡國內外體育新聞,都派遣記者或物色特派員進行采訪。1930年4月,全國運動會在杭州舉行。黃伯惠不惜巨金,特向滬、杭、甬鐵路局包下半節車廂裝設暗房設備。每天在杭州開往上海的最后一班火車上,將當天所攝大會體育比賽的照片,在火車車廂暗房中沖洗,等火車一到站馬上將照片送回報館制版,次日早晨便可刊出,然后再以飛機送往杭州全運會會場發售。這令其他上海各報望塵莫及,杭州當地報紙也自嘆弗如。《時報》還經常將報道的標題印成紅色字體,幾乎每天的報道都有一個整版,把體育新聞報道提到了與政治、經濟、社會新聞同等的高度。[30]
“黃報”尤其注重新聞照片的刊登,圖片數量多,且印制精良。“攝影迷”黃伯惠把自己的攝影愛好融入《時報》,特別重視圖片的使用,鼓勵記者多拍攝新聞圖片。為此,報社購置了多架照相機,記者出門采訪均可領用,同時發給軟片一盒(12張),規定采用2張就可抵銷一盒。[28]190《時報》組建了當時最為強大的攝影隊伍,中國新聞史上第一個專職攝影記者郎靜山曾在《時報》供職,攝影名家唐鏡元任攝影部、制版部主任。《時報》在圖片的選擇上精益求精,“每天拍攝各類新聞照片一二百幅,報紙所用僅三五幅而已”[31]39。新聞照片在《時報》上刊出后,非常受讀者歡迎,幾乎每期有照片的《時報》銷路就會多出一千余份。[32]
在印刷和版面編排上,《時報》采用最先進的印刷設備,印制極為精良,一改《時報》前期“一紙在手,翻閱未盡,十指盡黑”的窘態。[20]黃伯惠對印刷技術頗感興趣,常在印刷機旁親自與工人一起整修機器。他從德國花10多萬銀元購買了一套高速套色輪轉印刷機,每小時印報紙可達162 000張,可套印紅、黃、藍三原色或其他顏色。他又向日本定制了銅模、電動鑄字機、制版機等先進設備。1932年6月27日,《時報》特出《時報一萬號》彩色紀念刊,以三色版套印一幅“威尼斯圖”,在亞洲還是首次。在版面編排上,《時報》特別注重標題的編排制作,遇有重要新聞,以特大號的紅綠字做標題,以至于上海通志館在論及“黃報”時,認為其唯一特色就是在報頭上印著大大的紅字,《時報》賣的不是新聞,而是標題、大紅字。
《時報》還采取了降低報價、贈送報紙附張等典型的大眾化報刊的經營手段。得益于引人注意的內容、印刷精良的版面以及較低的售價,《時報》逐漸打開了銷路,本埠銷量曾一度超過《新聞報》。遺憾的是,黃伯惠的上述做法被當時報界恥笑為上不了臺面,也沒有為他帶來經濟利潤。相反,他卻為《時報》傾注了大半心血,耗費了大量資財。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一味為了滿足自己的癖好而不考慮投入產出比。一支規模大、待遇高、獎勵優的外勤記者隊伍,雄冠亞洲的高速、套色彩印設備,攝影人員、設備以及制版印刷,重大事件的大手筆操作都刺激了《時報》的銷量,同時成本也迅速增大。在整體行業不景氣、廣告投放有限的背景下,銷量的擴大不僅不能帶來利潤,反而要消耗大量資金。
1937年11月,日軍侵入上海后,黃伯惠為維持報紙出版,甘愿(當然也有被迫的成分)接受日偽的新聞檢查,骨氣與品格俱毀。1939年5月,汪精衛一伙來到上海,醞釀劫奪《時報》。黃伯惠發覺后及時停刊,并向工部局請求立派探捕保護房產,9月《時報》正式停辦。黃伯惠刻意避開政治,最終仍因政治而走向終結。黃伯惠對報紙的種種嗜好、想象得以夢想成真,但他關于民營報紙大眾化的探索卻宣告失敗。
我國近現代報刊的構成形態是多樣而復雜的,不能將其簡單化、標簽化。慣常認為,黨人所辦報紙是政治集團的輿論喉舌,亦步亦趨;文人辦報,論政而不參政,長于言論而疏于報紙本身業務革新;商人辦報則意在逐利,將經營置于第一位。上海《時報》的蛻變經過,卻向我們展現出不同于上述認知的另類形態:它由康梁創辦,卻宣傳不力,無法有效充當耳目喉舌,最終與康梁分道揚鑣;轉為民營身份后的《時報》,在以狄葆賢為首的一幫文人經營下,極力革新報紙本身,引領報界風尚,卻在言論上了無影響,甚至搖擺不定,報人自己也積極參與政治;對報紙抱有一腔熱情的富商黃伯惠接辦后,仿效歐美報界,走大眾化路線,購置先進設備,改良印刷,賺夠讀者青睞,卻無法實現經濟上的贏利。最終,刻意回避政治的《時報》終逃不脫因政治而走向終結的命運。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中國近現代以來復雜而又快速變換的政治生態,報刊缺少自主性,不允許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按照自身規律,根據中國本土實際來生長、發展、壯大。狄葆賢試圖突破康梁把《時報》作為保皇黨耳目喉舌的限定,辦有品質的報紙,短短時間內聲名鵲起,但還沒來得及贏利就不得不轉讓出去。黃伯惠照搬歐美大眾化報紙的做法,孜孜不倦,辦得也算有聲有色,發行量大增卻連偌大家產都賠了進去,從反面證明了民營大眾化報紙在中國是行不通的。狄葆賢棄康梁而親近江浙立憲派,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以及黃伯惠刻意避開政治最終還是為政治所累,無不表明民營報紙的生存空間極其狹小,生存發展異常曲折艱難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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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王 巍〕
G219.29
A
1000-8284(2015)01-0191-06
2014-12-09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上海《時報》研究(1904-1939)”(XW1307)
張振亭(1979-),男,河南民權人,副教授,博士,從事新聞史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