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超(西北大學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7)
《寵兒》之美與殤
孫博超(西北大學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7)
托妮·莫里森是當代美國文學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她的第五部作品《寵兒》以其獨特的藝術創作特點和語言表達方式斬獲1987年“美國普利策小說獎”,以《寵兒》為代表,更使其獲得了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美國《紐約時報》曾評價這部小說是“一部閃耀當代、不可思議的非凡之作?!北疚膹男≌f中的人物性格及意境表達方式入手,探討《寵兒》之美與殤。
寵兒;殘缺;意境;美;殤
托妮·莫里森是當代美國文學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她于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當今歷史上獲此殊榮的第一位非洲裔作家和第二位美國女作家,她的第五部長篇小說作品《寵兒》便是其最具代表的作品①。該書于1987年一經問世,就立即轟動了美國文壇,次年即獲得了在美國文壇頗具影響力的“美國普利策小說獎”,2006年,《紐約時報》召集美國125位知名作家、評論家、編輯以及文壇泰斗等選出自己心目中的“25年來最佳美國小說”,《寵兒》以最高票數名列第一。美國《洛杉磯時報》稱其為“一部驚世之作,難以想象沒有它的美國文學是什么樣?!遍喿x《寵兒》,一幅匯聚著美與殤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寵兒》全篇以藍池路一百二十四號為主要場所,這本是一個代表著自由的地方,南方的奴隸們來到了廢除了奴隸制的北方,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與自由,這座房子原本應是充滿希望和幸福的。然而,托妮·莫里森卻劍走偏鋒,小說首句即以“一百二十四號充斥著惡意”來開頭,帶給這座原本五彩斑斕的房子一片灰白的色彩。
與讀者的期待不同,一百二十四號是殘缺的,因為這里面居住著一群殘缺的人們。這些人們雖然已經獲得自由,但長年非人般的待遇與壓迫使他們都患上了嚴重的“記憶缺失癥”,他們的記憶是殘缺的,而這些“殘缺”與刻意的“遺忘”,變成了小說敘事的中心,是小說的主要意涵所在。
1.塞絲之殘缺
塞絲是《寵兒》的主人公之一,也是牽引全故事的主要人物。這個有著“鐵一般眼睛”的女孩是“甜蜜之家”里唯一的女奴,在“甜蜜之家”里的塞絲始終像一個騎士般捍衛著內心中對人格和自由的向往。于是,她在與黑爾結婚之時自己縫制“嫁衣”,在“學校老師”的蹂躪之下選擇以逃跑的方式去對抗。在逃亡藍池路一百二十四號的路途上,艱辛絕非常人可想,托妮·莫里森用女人特有的細膩語言來襯托現實的殘酷,仿佛越是華美的句子,越是滴著帶血的墨汁。塞絲的出逃是成功的,來到了一百二十四號的她雖然已經九死一生,但在貝比·薩格斯的照料下逐漸開始了新的生活,這時的塞絲對于新的生活是充滿了憧憬與向往的,然而這種平靜與美好轉瞬即逝,“學校老師”和獵奴者的出現徹底敲碎了這個女人眼中“鐵”,塞絲瘋狂了,她對自由的絕望和對孩子們的愛讓她親手殺死自己不到2歲的女兒,這個已然“瘋癲嗜血”的女人用慘無人道的慘烈方式擊退了“學校老師”,也徹底撕裂了她自己,從此之后,她變得殘缺不堪。
縱觀小說,塞絲的殘缺散落成無數的碎片,大致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屬于在“甜蜜之家”的生活,這是在這里生活過的黑奴們共同之殤。“甜蜜之家”里最開始的主人加納先生卻給了他們對人格與自由的期待。塞絲在這里“自由”地選擇了她的丈夫,孕育了他們的孩子,那時,她的眼中有著鐵一般的光芒。然而,一切都隨著加納先生的去世和“學校老師”的到來發生了顛覆性的轉變,加納先生曾經許諾給這些黑奴們的希望也變成了最終殺死他們的利劍,“學校老師”用他的方式詮釋了人性最丑惡的樣子,撕碎了塞絲所有的希望,堅硬的鐵在塞絲的眼中日益黯淡起來。然而,最終摧毀她的,卻是在第二個階段中。
第二階段即為塞絲來到藍池路一百二十四號到她殺嬰之后的時間里。在短暫的自由面臨破碎的時候,塞絲選擇了同歸于盡。她殘忍的殺害了自己不到2歲的女兒,殺嬰的過程是慘不忍睹而又驚心動魄的,她充斥著塞絲對女兒絕望的愛以及長期在奴隸制度的摧殘下已經“病變”的人性。她的癲狂與殘忍將自己徹底擊垮,從此這個女人再也無法直面自己的破碎。這種殘缺的碎片,有對曾經非人生活不堪回首的記憶,更有著對無法面對親手弒子真相的絕望。
2.保羅·D之殘缺
保羅·D是“甜蜜之家”中濃墨重彩的第二個人物,也是其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他的殘缺大多來自“甜蜜之間”的記憶。這些殘缺相對于塞絲來說,是幸運的,也許沒有經歷過塞絲殺嬰的震撼,保羅·D在整個故事里始終是一個斗士的形象。在“甜蜜之家”里,他與命運抗衡,向著自由的方向追逐。然而,他的出逃并不像塞絲一般幸運,先是被獵奴者擒獲,目睹了西克索殘忍被害,隨后又經歷了采石場的非人經歷。一切的苦難與仇恨讓保羅·D對自由的向往更加迫切,讓他那抗擊命運的拳頭握得更緊。于是,在他再次從采石場出逃后,循著花的方向,他突破了各種生理上的極限去挑戰命運的宣判,在他到達蘭池路一百二十四號時,與精神已經殘破不堪的塞絲相比,保羅·D擁有著的,是更多的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期待。盡管在小說末尾,保羅·D曾經也因為了解了塞絲的“殘缺”而一度退縮,然而,他斗士一般的執著也最終使他戰勝了自己的心魔,重新回來與塞絲共同面對尋找希望的人生。
3.貝比·薩格斯之殘缺
貝比·薩格斯并沒有讓托妮·莫里森耗費大量的筆墨去粉飾,然而她也無疑是在蘭池路一百二十四號中一個重要的殘缺的人物。貝比的一生可以用一波三折來形容,與塞絲類似,我們可以將她的人生分為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中,蘊含了貝比·薩格斯的殘缺碎片:
第一個階段是她的前半生。貝比·薩格斯的前半生與眾多女奴一樣,是破敗不堪的,被當作是牲畜或者貨品的生活充滿了她的命運,她親手丟掉了她被白人蹂躪后所生的孩子,用近乎冷酷的方式昭示著她對命運的不滿。在這個階段里,她的生命是黑色的。
第二個階段是在她被自己的兒子黑爾贖出之后到塞絲殺嬰之前。這段日子也許是貝比·薩格斯人生中最為自由的日子,她有了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能,也正因為這樣,藍池路一百二十四號才應運而生,貝比·薩格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除此之外,她還創建了“林間空地”,成為了獲得自由的黑人們精神寄托的傳播者。在這個階段里,貝比的生活是彩色的。
第三個階段發生在塞絲殺嬰后。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貝比·薩格斯同塞斯一樣,被徹底摧毀了,她心目中的“林間空地”,她所搭建的自由與夢想之家,都在塞絲滴著鮮血的雙手中失去了顏色。
4.“甜蜜之家”后代們的殘缺
如果說在前段提到的人物角色生命中的殘缺碎片里都有“甜蜜之家”的影子,那么丹芙卻是藍池路一百二十四號中沒有“甜蜜之家”記憶的一個人物,然而,這樣一個本該擁有完整人格的小姑娘也有著屬于她的殘缺。丹芙對塞絲的愛是狹隘甚至自私的,她排斥一切塞絲可能去愛的人,包括保羅·D,甚至寵兒。丹芙最喜歡聽母親講的是她出生的故事,因為那段故事中只有她和塞絲的存在。她排斥保羅·D的出現,為了趕走保羅·D她甚至期待著“鬼魂娃娃”的作怪。這種殘缺的心理和性格,扭曲了這個本該天真爛漫的女孩??吹降ぼ降臍埲?,總會不自覺的為一百二十四號冠上一份“咒怨”的標簽,貌似這里真的是被上一輩人的殘缺帶來的怨氣充斥著,使得但凡身在其中的人們都受到了“詛咒”。丹芙的記憶里沒有“甜蜜之家”的非人生活,也沒有塞絲殺嬰的血腥畫面,然而,她的殘缺看上去既毫無根據又貌似水到渠成。歸根到底,丹芙的殘缺來自于一個時代的造就,沒有經歷過那些殘忍畫面的她卻真實生活在這些擁有殘缺記憶的人群中,被這些遺忘的碎片割傷了的丹芙,受到了一百二十四號的“詛咒”,而寵兒的出現,也使丹芙和塞絲一般,在自己的殘缺中越陷越深。
5.寵兒的殘缺
寵兒是全書的主角,這個塞絲用生命保護和摧毀的孩子。歷來對于寵兒的形象就有著各種說法,最為主流的有三種:第一種,寵兒的現實層面形象是一位長期被白人幽禁蹂躪的黑人女奴;第二種是在超現實主義的魔幻層面中,寵兒被塑造成塞絲還魂的女兒;第三種則是歷史層面的,死于中間通道的六千萬黑人奴隸的代表。這三種形象相得益彰,共同構成了寵兒這個人物角色,但無論哪一種形象,歸根到底依舊是殘缺的。寵兒在整偏篇小說里多以無厘頭的形象出現,無頭無尾地貫穿在整個人物形象中,不論是她的出現和消失,還是她在一百二十四號中的所作所為。寵兒在小說中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精神,一種非人的奴隸制度對一個種族在精神、文化和心靈上的扭曲、摧殘與滅絕之后的產物。寵兒似乎是一個吸收了塞絲、保羅·D、貝比·薩格斯以及丹芙等千千萬萬個黑奴人性方面殘缺之后凝聚而成的產物,托妮·莫里森用魔幻的手法將奴隸制度下對黑人種族的璀璨擬人化的表現出來,具有極強的震撼效果。
如果前文贅述的是《寵兒》的殘缺,下面的分析則是從托妮·莫里森的語言意境與現實情感入手,欣賞《寵兒》之中的美與殤。
托妮·莫里森說過,“我想顯示我們語言的美麗,她的韻律,她的比喻,她的詩意”。在莫里森的作品中,《寵兒》是最能體現她的語言藝術的一部作品②。整部小說語言詩意唯美,處處可見女性特有的細膩,然而,正是這種細膩優美的語言,恰恰襯托出了故事人物本身的絕望與殤逝。
1.追花的人
這段描寫出現在保羅·D尋找北方道路的文段里。保羅心中的北方是“自由的”、“神奇的”、“好客和仁慈的”。這幾個排比句將保羅·D對自由和希望的向往展露無遺,切羅基人微笑告訴他:“跟著樹上的花兒走”。于是,保羅·D開始了他的“尋花之旅”。“他從山茱萸跑向盛開的桃花、苦楝花、山核桃花、胡桃花和刺梨花。最后他來到一片蘋果樹林,花兒剛剛結出小青果。春田信步北上,可是他得拼命得奔跑才能趕上這個旅伴。從二月到七月他一直在找花兒。當他找不到它們,發現再沒有一片花瓣來指引他,他便停下來,爬上土坡的一棵樹,在地平線上極力搜尋環繞的葉海中一點粉紅或白色的閃動。他從未撫摸過它們,也沒有停下來聞上一聞。他只是簇簇梅花指引下的一個黝黑、襤褸的形象,緊緊追隨著它們的芳痕?!?/p>
這段對保羅·D尋花之旅的描寫在語言運用上可謂精湛,在花海中尋找自由的方向,在這種意境里都飄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托妮·莫里森將這段故事鑲配上花兒的美麗,從文字中還原出的畫面是精美絕倫的,然而,當我們感嘆過這種美麗的意境之后,卻也可以強烈體會到這幅美景畫卷背后的感傷。保羅·D那黝黑襤褸背影追逐著花兒的芳痕尋找著自由方向的畫面竟是那樣刺眼,自由對于他來講,蘊含著更多因為迫切期待而又小心翼翼的情愫。這種感情體現在段落中使得保羅·D甚至不敢撫摸它們或者停下來聞一聞,只有拼命地奔跑去尋找自由的閃動,這種意境之美下的現實之殤融合得如此完美而凄美,不得不讓人為之折服。
2.梧桐葉的記憶
對梧桐葉的回憶出現在塞絲的印象中:“猛然間,'甜蜜之家'到了,滾哪滾哪滾著展現在她眼前,盡管那個農莊里沒有一草一木不令她失聲尖叫,它仍然在她面前展開無恥的美麗。它看上去從來沒有實際上那么可怖,這使她懷疑,是否地獄也是個可愛的地方。毒焰和硫磺當然有,卻藏在花邊狀的樹叢里。小伙子們吊死在世上最美麗的梧桐樹上。這令她感到恥辱——對那些美妙的颯颯作響的樹的記憶比對小伙子們的記憶更清晰。她可以企圖另作努力,但是梧桐樹每一次都戰勝小伙子們。她因而不能原諒自己的記憶。”
梧桐樹下掛滿了吊死的黑奴們,風吹梧桐帶來的沙沙聲響伴著這些屈死的亡魂們原本是那么的陰森與晦澀,然而在塞絲的記憶中,托妮·莫里森卻用柔美的語言勾畫出了一幅唯美的油畫作品,這種唯美的景色與現實的殘酷仿佛無法相提并論,但在此處卻天衣無縫地銜接起來,仿佛只有這樣美麗的畫面才可以緩解塞絲心中難以重現的傷痛,意境之美與現實之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體現出《寵兒》特有的藝術展示魅力。
3.苦櫻桃樹的印記
這個畫面出現在塞絲的背上,是學校老師殘忍的“藝術品”。書中描述出這是帶著樹干、樹枝還有樹葉的一顆苦櫻桃樹,她是塞絲永遠不能夠愈合的傷痛。就像塞絲的殘缺一樣,它們一點一滴黯淡著這個女孩兒眼中的光芒,最終為她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絕望。也許任何一個畫師都無法描摹出這樣的一幅畫卷,這種帶著絕望和枯敗的苦櫻桃樹就像有毒的罌粟花一樣閃著暗媚的光,投射在塞絲的心中變成一片永遠不能碰觸的禁地,它昭示著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提醒著塞絲永恒的傷痛。托妮·莫里森用這種唯美的語言風格結合著現實殘酷的傷痛構建出一種沉痛、悲郁而又充滿詩情的意境。
綜上所述,《寵兒》是一部關于忘卻痛苦與罪孽,重新找回失落的東西并用愛將它們編織進新生活的小說③。它將所有的美與殤最終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中,并賦予了它們愛與希望的定義。正如小說的結尾中所述的場景一般:“漸漸地,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被忘卻的不僅是腳印,還有溪水和水底的東西。留下的只有天氣。不是那被遺忘的來歷不明者的呼吸,而是檐下的熏風,抑或是春天里消融殆盡的冰凌。只有天氣。當然再不會有人為一個吻而吵吵鬧鬧了?!?/p>
[1]《試析托妮·莫里森<寵兒>中的人物寵兒》,張慧,哈爾濱工程大學,2007
[2]《<寵兒>中的黑人男性奴隸話語分析》,章汝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3]《走出歷史的魅影》,王湘云、朱磊,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2007
[4]《寵兒》,托妮·莫里森著,潘岳、雷格譯,南海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