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不懂中醫”的生物學家徐安龍自從兩年前當上了北京中醫藥大學校長以來,一直很低調,但是他沒想到,這一次,自己成了媒體的焦點。
2014年12月19日出版的當年最后一期《科學》雜志,除了年終盤點專題外,還刊登了一組25頁的文章,總標題叫做“傳統醫藥的藝術與科學”。該專題的封面圖片采用中國陰陽圖形作為背景,下面標明的贊助機構為:北京中醫藥大學、香港浸會大學。
文章刊登以后,最初只在中醫界和中醫的支持者中間傳播。很多人在轉發時都高興地說:“中醫總算登上了《科學》雜志了!”然而,12月28日,網絡上一篇名為“《科學》中醫專刊只是廣告秀”的文章卻指出:Science出的“中醫專刊”只是由廣告部門刊發的增刊,內容根據贊助商要求定制,沒有經過同行評議,與學術期刊Science編輯部完全無關。
“科學斗士”方舟子向來堅決反對中醫,他在海外運作的“新語絲”網站就設有固定欄目“立此存照·中醫批判”。在《科學》雜志的“傳統醫藥的藝術與科學”專題發表后,方舟子發了一條這樣的推特:“北京中醫藥大學出錢由美國《科學》出了一本宣傳中醫藥的廣告冊,登的文章都未經同行評議,與《科學》編輯部毫無關系,然后就欺騙國內公眾說《科學》破天荒出了一期中醫專刊。這招是向西安翻譯學院學的?當年西翻在洛杉磯時報登了一則被評為中國十大名校的廣告,然后就欺騙中國公眾是洛杉磯時報的報道。”
由于北京中醫藥大學是贊助機構,而徐安龍不僅是該校校長,還是此專刊的編委,專刊中還有他的署名文章,因而他很快就成了受關注的焦點。
“其實,我并不是這件事的發起者。我們是最后一個加入到這件事的機構。”徐安龍解釋道,2014年5月,他在南京參加一個中醫學術會議,會上他作的演講引起了現場的強烈反響,其中包括英國劍橋大學的華裔教授樊臺平。樊臺平在會下找到徐安龍,詢問他能否就以此次演講的觀點為正在籌備的《科學》專刊寫一篇文章。徐安龍當場就答應了。
盡管徐安龍自己從事的是西醫研究,但卻是個中醫的“鐵桿粉絲”。童年時期,他曾得了傷寒,病情嚴重,但因家境貧寒,無力去縣醫院診治,是一位懂中醫的鄰居用傳統草藥將他治好。這令徐安龍對中醫心生好感,并萌生了長大后要學醫的念頭。后來,他大學學的是生物學專業,在美國留學時主攻的是免疫學,回國后一直在母校中山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做研究。在“中大”時,他就用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研究中醫,發表過數篇與中醫相關的論文。直到來北京中醫藥大學擔任校長,徐安龍與中醫多年的緣分才算是有了個結果。
在組織《科學》雜志這期專刊的過程中,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經費出現了缺口,樊臺平于是提出希望“北中醫”能夠提供經費支持;同時他也強調文章接受與否跟贊助完全無關。對此,徐安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解釋說,“我其實一開始也拿捏不準,心里很矛盾,后來召開校長辦公會商量,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件好事。”他表示,鑒于學校在國內中醫界的地位,北京中醫藥大學應該有這個擔當,讓中醫在國際主流學術期刊上有展示自己的機會。
就這樣,北京中醫藥大學成為最后一個加入進來的贊助機構。根據專刊的首頁說明,這將是一個總共有三期的系列專題。而《科學》雜志國際運營、協作與出版副總監吳若蕾則強調,目前“至少”有三期,或許還會有第四期。她解釋說,贊助機構并不止這兩家,這些機構將在后面幾期的專刊上有體現。北京中醫藥大學與香港浸會大學的名字之所以被放在第一期,與贊助經費多少無關,而是因為按英文字母排序,這兩家校名以“B”字打頭的大學排名最靠前。
2014年1月13日,《科學》雜志新任主編瑪莎·麥克納特在北京訪問期間拜會了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兩人會面時,她送給李克強一期特殊的《科學》雜志——2012年8月出版的一本專門介紹中科院科學成就的增刊。“你能說李總理接受的也是一期廣告嗎?”吳若蕾一開始就舉了這個例子,來解釋《科學》雜志增刊的性質。
根據她的介紹,《科學》雜志并非公眾所想象的那樣,只刊登經同行評議的論文,而是一本綜合性科學類期刊,內容還包括科學新聞報道、綜述、分析、書評等科普信息。此外,《科學》雜志還會不定期地與正刊一起發行一些出版物,被統稱為Custom Publishing(定制出版物),如學術海報,刊內專題,副刊等,但并不屬于廣告性質,而是用作科學推廣。《科學》雜志也有真正的廣告,那都是在雜志的封底、封內和最后幾頁,內容多為全球各家科研機構的招聘或產品廣告。
近些年來,《科學》平均每年做的增刊有七八期,其中以來自亞洲的科研機構要求做增刊的多。吳若蕾解釋說,“這是因為,西方國家的科研機構已經占據了科學的主流地位,相比之下,來自新興國家的科研機構更需要向外界展示自己和尋求承認。”
而此次出版的中醫專刊,嚴格意義上講并不能稱作“增刊”,而應當叫做“刊內專題(special issue)”。“你看,它并不是單獨發行的小冊子,而是正刊的一部分,有自己的頁碼。”吳若蕾拿著一本2014年12月19日出版的《科學》雜志正刊,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展示說,“這根本不是廣告,這幾家贊助機構出的錢也不是廣告費,實際上,他們只是分擔了部分的出版、印刷費用,甚至連增加的出版成本都未能全部覆蓋。”
記者發現,同樣是增刊,內容卻略有差別。2012年《科學》雜志刊登的由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資助的“刊內專題”,內容較為簡單,主要是香港各家研究機構與在港科學家的研究內容介紹。
2014年的中國載人航天增刊,圍繞國家基礎研究重大計劃項目——“面向長期空間飛行的航天員作業能力變化規律及機制研究”,刊登了以載人航天工程副總設計師陳善廣為首的科研團隊的31篇文章,學術性較強。對此,吳若蕾解釋說,由于載人航天在中國屬于涉密領域,國內相關研究人員很難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才有了這樣一期增刊。
而由美國雅培公司資助的營養不良研究增刊,則集中重新刊登了過去3年里《科學》雜志發表過的有關營養學方面的新聞和論文,贊助方雅培公司只有一篇技術性文章收錄在冊。由于這期增刊以翻印為主,因此內容基本都是已經被刊登過的論文和其他文章
“我們為了籌備這個專題前后花了3年多,費了很多心血。你見過有誰用3年時間做一個廣告嗎?”由于受到外界的質疑,吳若蕾用反問來表達她的看法。
在這期傳統醫藥專題的致謝語里編委會寫道:“我們特別感謝中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陳竺,是他激發我們實施了這個項目。”實際上,據吳若蕾與樊臺平介紹,陳竺正是這組專題最初的提議者。
中科院院士、曾任衛生部部長的陳竺在其早年的研究經歷中,受中醫“以毒攻毒”治療思想的啟發,使用現代方法對能夠誘導惡性細胞分化的化合物進行篩選,找到了三氧化二砷和維甲酸兩種藥物,攻克了急性白血病治療的難題。因此,他一直是中醫的支持者。
英國劍橋大學血管新生與中藥實驗室主任樊臺平,是國際上著名的中醫專家,也是陳竺的老朋友。2011年底,還在衛生部部長任上的陳竺把樊介紹給吳若蕾,自此,吳若蕾開始與樊臺平正式討論如何能夠利用《科學》雜志這個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學術期刊,讓中國的傳統醫學得到主流科學界更多的關注。
2012年,樊臺平正式接受了《科學》雜志的邀請,成為這組傳統醫藥專題的召集人與主編。在商討中,他提出,為了使這組文章更具權威性和影響力,主題應當以“傳統醫藥”而非“中醫”為宜。因此,遠在英國的樊臺平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電話采訪時強調,將這組專題直接稱為“中醫專刊”是不合適的。在接下來的兩期專題里,還會有介紹歐洲、南美等其他國家傳統醫藥的文章。

2014年11月3日,浙江省嘉興市第一醫院針灸診療室里,來自非洲馬里的小伙穆沙幫助病人拔火罐。圖/CFP
在此次傳統醫藥專題里,每一篇文章的第一頁都注明:該部分的資料沒有經過《科學》雜志編輯部的審閱和評估,但經由一個來自傳統醫藥研究領域專家組成的國際化編輯團隊的評審。
對此,樊臺平解釋說,盡管不是《科學》雜志正式發表的學術論文,但他們對文章的評審也相當嚴格。6人編委團隊里,除了他和徐安龍,還有來自NIH(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澳門科技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與荷蘭萊登大學的專家。此外,他還邀請了來自英國皇家學會、WHO(世界衛生組織)、FDA (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及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等機構的外部評審專家對文章進行篩選。篩選實行打分制,參照文章的原創性、科學穩健性、價值性、時效性,清晰的思路等多個指標,進行10分制打分,并對評審結果加以文字說明。同時,凡是編委成員自己寫的文章,則在評審過程中采取回避措施。
樊臺平再三表示,這絕非是一個廣告。他說,他們策劃這次專題的原則之一,就是不接受任何來自藥廠的商業贊助,堅持只由科研機構來出錢。劍橋大學負責國際戰略的副校長Jennifer Barnes曾表示,很高興看到樊臺平代表學校牽頭做這個歷時三年的重要項目。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曹雪濤在看到《科學》出版傳統醫藥專題后也稱贊,直言“這是一件好事”。
徐安龍說,“其實,所有真正從事醫學研究的人們都不排斥中醫,在我們眼里,中醫是有待研究的寶庫。真正反對的那些人,往往都不懂醫學,或者有別的目的。同時,我也承認,人們現在這么強烈的反對中醫,與中醫自身存在的一些問題有關,但這不意味著要從根本上否定中醫。”
實際上,與徐安龍的這些看法不同,反中醫人士一直主張的就是“全面廢除中醫”。中國近百年來關于中醫的存廢問題有過多次大規模的爭論。每次爭論都由一些著名的事件或言論引起。進入新世紀以來,互聯網技術更是讓有關中醫的爭論不時變成一場全民大論戰。然而,在《科學》雜志這期有關傳統醫藥的專題發表后,除了被指摘為“自導自演的廣告秀”外,并沒有引起反中醫人士更多激烈的批判。
樊臺平表示,“我們所做的努力,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中醫更加靠近主流科學界,直至有朝一日被接納,進入主流科學的舞臺。”在《科學》雜志的這期專題中,世界衛生組織總干事陳馮富珍為其撰寫了開篇文章,題目是——《支持傳統醫藥的整合與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