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中國的“綽號群體”

徐賁

讀到一篇題為《中國正墮入“下流社會”》的文章，說到前幾年日本文化研究學者三浦展在日本暢銷書《下流社會》里提出的一個論點：日本社會的所謂“新中間層”正出現“上流”與“下流”的兩極分化。

但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一代在制度推擠和個人選擇下，躋身“上流”的鳳毛麟角，淪入“下流”的卻源源不斷。因此，三浦展認為，日本社會正在“下流化”而成為“下流社會”。

其最大特征并不僅僅是“新中間層”的低收入，更在于其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熱情、學習意愿、消費欲望等的全面下降。文章作者認為，“三浦展所分析的日本年輕人的生存狀態在中國也比比皆是。”

在中國，與“上流”相對的“下流”，除了三浦展提到的那些方面之外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特點，那就是一些人群朝下流一端被矮化和綽號化，有代表性的便是“屌絲”和來自“五毛”的“自干五”。

這兩個自損自貶、自我矮化的混名，不僅是綽號群體自己在叫，就連一些主流媒體也跟著在叫，似乎都對綽號用詞中潛藏的扭曲主體意識渾然不覺或者故意裝作不知。這更使得這些人群的不體面和不自重成為一種令人側目的“下流習慣”。

心理學研究早就歸納了人的七種性格缺陷，它們分別是，一、自我貶損（Self-Deprecation）：自甘下流、唾面自干;二、自暴自棄（Self-Destruction）： 自我糟踐、自我傷害;三、受害者心結（Martyrdom）：老覺得別人在算計和迫害自己;四、頑固和一意孤行（Stubbornness）：拒絕改變自己;五、貪得無厭（Greed）：自我放縱、欲壑難填;六、狂妄自大（Arrogance）：老子天下第一，誰也說不得;七、極不耐煩（Impatience），像是誰都在跟自己作對，跟自己有仇。 這七種性格缺陷在當今中國都不陌生，而其中的自我貶損則直接與一些人在人格上無自尊的“下流化”有關。

按理說，被蔑視和侮辱的群體是最應該抵制強加于他們的綽號或混名的。

例如，“臭公知”不會承認自己“臭”，“教授”不會承認自己是“獸”。但“屌絲”和“五毛”的情況有所不同。“屌絲”比較簡單，“五毛”復雜一些。“五毛”開始時只是一個輕蔑、藐視的說法，指的是那些為掙五毛錢，聽人擺布、供人差遣的傻瓜寫手，后來似乎有了“政治正確”的含義。

但“五毛”是一個貶損的說法，這恐怕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那些自稱“自干五”（“自帶干糧的五毛”）的人們，他們既然自詡要干一番利國利民的大事業，又為何不能為自己挑選一個與高尚使命相一致，而不是自貶自損的名稱呢？

自我稱謂中潛藏著主體意識，在有皇帝的時代，臣民們對皇帝自稱“奴才”，下人對主子自稱“小人”和“奴婢”，這種自我貶損曾經是中國人的一種集體性格缺陷。

“自干五”自稱要提升中國人的自尊，要讓中國人能夠挺直腰桿做人，為什么就不能從自己做起，用公民的自尊，而不是有自貶自損之嫌的眼光來看待自己呢？

心理學研究發現，有自我貶損性格缺陷的人們會比其他人更容易同時在性格上有其他缺陷。

例如，一個有自我貶損傾向的人往往會有受害者心結，會把別人的不同意見或批評都當作惡意攻擊，也都看成是雞蛋里挑骨頭的敵對行為。

又例如，他也會表現得特別固執，就算是知道自己不對，也死活不會承認錯誤，相反還會百般地為自己找借口，把錯全歸到別人身上。再例如，出于自卑感，他還會表現得特別狂妄自大，自以為只要立場正確，說什么都是對的，全是優點，一點瑕疵都沒有。他們說話的語氣武斷、強橫、絕對、不留余地。

但有一點會令人困惑：為什么這么善于思考的人群對“綽號化”和“混名化”于自己的人格扭曲會渾然不覺呢？

每個公民都有對公共事務發表自己看法的權利，“公民”是一個足以讓每個人都感覺到自己責任和榮譽的稱謂。人們會有不同的觀點，但他們的公民身份是一樣的，用公民自稱比用任何一種綽號自稱都更自尊也更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