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南京市中心的玄武湖。圖/GETTY
前后一年多的時間,書記市長雙雙落馬,把南京推上了這一輪反腐的風口浪尖。
南京,是一座充滿了矛盾的城市。
它號稱六朝古都、十朝都會,具有虎踞龍盤的帝王之相,如今卻因為大拆大建,歷史遺存幾乎蕩然無存;它是東部最富裕省份的省會、省內唯一的特大城市,經濟總量卻長期被同省的蘇州、無錫甩到身后;它是中國科教資源最集中的城市之一,但每年有超過70%的發明專利得不到轉化,如何釋放如此巨大的科技潛能,至今仍是困擾著它的一道難題。
這種種矛盾,時常令南京人唏噓不已,也讓這座城市的主政者備感壓力。他們或絞盡腦汁,發展經濟;或大興土木,改造城市;或另辟蹊徑,試圖彎道超越。但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近些年來,城市規劃和產業戰略的頻頻變動,使得南京與周邊城市的差距不降反升。
以工業總產值為例,2004年南京與上海、蘇州、無錫、杭州、寧波的差距分別為9472億元、4095億元、1345億元、1167億元、477億元;三年后,這個差距分別擴大到15777億元、9984億元、3159億元、2243億元、1615億元。
如今市長、書記相繼被抓,南京官場動蕩不安,更加重了外界對這個城市的疑慮。
有人說,南京在經濟追趕的激流中迷失了方向。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它的城市定位搖擺不定,從“國際化大都市”到“現代化江濱城市”,再到“現代化國際人文綠都”,卻沒有一個給外界留下了印象。
在區域合作中,南京也是糾結不清。它的周邊有上海、蘇南、蘇北、安徽、江西、杭州等多個經濟體,但到底該向哪個方向發展,至今仍沒有共識。長三角經濟區副中心城市、南京都市圈核心城市、寧鎮揚板塊龍頭城市、長江經濟帶四大中心城市……都是它用過的標簽。
南京到底在哪里?
楊衛澤主政南京期間力推的江北開發,在他被調查后似乎放慢了腳步。2014年南京曾發布過一份地鐵建設規劃,計劃在2014年至2020年期間,修建10條新線,其中的11號線和4號線二期都與江北緊密相連。
但楊衛澤落馬后才幾天,就有消息稱,上述兩條地鐵的建設暫緩。當地媒體從南京地鐵建設指揮部獲悉,11號線和4號線二期甚至都沒有出現在南京上報給國家發改委的方案中。這無疑是給江北的發展潑了一盆冷水。
規劃中的南京地鐵4號線二期與一期貫通后將成為一條跨江地鐵,而11號線又稱為江北輕軌線,連接雄州、長蘆、大廠、橋北、珠江、橋林等地。國內交通規劃設計領域知名專家、南京市人大代表楊濤認為,江北中心區開發建設最需要的就是地鐵11號線。
“已有的3號線、10號線都是盡端線,只有11號線將這兩條盡端線串聯起來,并與其北端的寧天城際貫通起來,才能更好發揮江北新區軌道交通線網整體效能,最大限度吸引和服務客流,也才能真正有效帶動江北新區中心地段的土地開發。”楊濤表示。
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楊衛澤對江北情有獨鐘。他到南京的第二年就把江北從規劃的南京“副城”上升到“江北新區”,并成立江北新區領導小組,親自出任組長,還兼任江北新區黨工委(籌)書記。
楊衛澤的目標是想把江北新區上升為國家級新區,填補南京至今沒有國家級新區的缺憾。這個目標一旦實現,南京江北新區將是繼上海浦東新區、天津濱海新區、重慶兩江新區、浙江舟山群島新區、甘肅蘭州新區、廣州南沙新區、陜西西咸新區、貴安新區之后的又一個國家級新區。
為了沖刺國家級新區,在2013年7月南京召開的江北新區規劃編制動員大會上,楊衛澤要求在青奧會前,除了在建項目和已經出讓的土地外,江北新區暫時停止審批和出讓其他項目和土地,重點做好規劃和拆遷工作。
用他的話說,就是要“用一年時間重點做好這一片區的規劃定位”。
如今,青奧會已經結束,楊衛澤自己卻落下馬來。他曾大力推動的江北新區何去何從?似乎也陷入了迷茫。
事實上,由于南京在空間拓展方向上的徘徊,江北的開發已經不是第一次受挫了。
南京雖然是一座具有近2600歷史的古城,但由于秦淮河、紫金山和長江三大天然屏障的限制,長期以來城市建設始終局限在明城墻之內。這片面積僅43平方公里的區域,集中了南京幾乎所有的政府機關、學校、企業和商業街區,超過130萬的人口使這里成為中國人口密度最高的區域之一。
如何跳出明城墻,拓展南京的發展空間,一直是南京主政者需要破解的難題。
上世紀80年代初,南京將長江以北的浦口一帶作為突破口,希望能夠建成如同武漢、重慶那樣的跨江鼎立之市。為了推動江北發展,南京將當時市里唯一的國家級高新區放到江北的浦口區,同時動員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一批高校搬遷過江。
主政者樂觀地認為,浦口將成為“南京的浦東新區”,用“從秦淮河到揚子江”來形容江北發展規劃。但遺憾的是,浦口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產業的發展并沒有帶動江北城市的繁榮,南京人只把它看作一個大廠區,即便在那里上班的人,也習慣下班后回到江南主城區。
到上世紀末,與南京主城區相比,江北發展仍嚴重滯后,GDP總量只占全市GDP總量的13.3%,人均GDP只相當于全市平均水平的57.1%,財政收入只占全市財政收入的6.5%。南京大學、東南大學浦口校區也很快結束了短暫的歷史。
第一輪江北開發就這樣也不了了之了。
很多人將那輪江北開發的失利歸咎于交通。雖然南京同武漢、重慶一樣緊靠長江,但南京地處長江下游,江面很寬,地質情況復雜,修建跨江通道并不容易。事實上,到2000年之前,南京一直只有一條跨江通道——建設于1968年的南京長江大橋。
河西,還是江北?
跨江發展受阻后,南京開始背對長江,東擴、南延,城市重心向東南方向轉移。時至今日,南京仍然是一座“靠江而不近江”的城市,沒有擺脫“城中不見江,江上不見城”的尷尬局面。
河西,成為南京此后城市空間拓展的新目標。
位于外秦淮河以西、長江以東的河西,面積約55.7平方公里,相當于一個明城墻以內的南京城。雖然屬于南京主城區,但由于靠近長江,地勢低洼、土質松軟,河西之前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開發,基本以農田為主。
2001年10月,中共南京市第十一次黨代會正式確立了“一城三區”城市建設的戰略構想,所謂“一城三區”就是指河西新城和東山、仙林、江北三個新市區。河西新城的建設,成為這個戰略的重中之重。
按照規劃,南京將用5到10年的時間,把河西建成一個集商務、商貿、文體三大功能為一體的現代化新城區。時任南京市委書記李源潮對河西寄予了厚望,他曾說:“古都金陵看老城,現代化新南京看河西!”
他還以美國曼哈頓為例,鼓勵南京官員說,“(曼哈頓)面積與河西差不多,全是摩天大樓,便利的公路和五座大橋溝通進出,成為世界著名的商貿勝地,完全可以參照美國曼哈頓的成功例子,將河西新城建設成一個商貿城。”
后來,李源潮曾對美國規劃協會政策主任蘇解放回顧說:“2001年下半年,我兼任南京市委書記時,正值全國加速推進城市化的新階段。對于換屆后的市委、市政府來說,面臨的重大課題是怎樣搞好南京城市的規劃和建設,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按照國務院關于南京城市發展的定位,選擇城市發展道路。”
當時有媒體報道稱,南京在城市建設、經濟發展等方面長期滯后,與其城市地位不相稱,省委非常著急,幾次聽取南京市的專門匯報,想要重點抓南京的發展。時任江蘇省委副書記李源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任命為南京市委書記的。
也正是在2001這一年,南京獲得了第十屆全國運動會的承辦權。李源潮抓住這一時機,將十運會主場館選址落戶河西,希望借助大型賽事加快河西的發展。那段時期,河西建設工地最顯眼的標語就是“以一個現代化的新城區迎接十運會的召開”。
十運會的到來,不僅促成了河西新城的崛起,更讓被城墻束縛了600年的南京全身筋骨都舒展開來。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徐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河西的開發使南京第一次跳出了明城墻,在老城之外拓展新的發展空間。
李源潮之于南京發展的影響,沒有隨他的調走而遠去。他的繼任者羅志軍仍把河西作為城市空間拓展的主要方向。江蘇省政府參事室主任宋林飛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河西新城的框架就是在李、羅主政南京期間打下的。

南京市內的一處建筑工地。多年的大拆大建,使得南京的歷史遺存幾近消失。圖/CFP

2011年3月,為修建地鐵線,南京市將一些路道邊的梧桐樹砍去枝葉、進行移植。圖/CFP
羅志軍的繼任者朱善璐雖然把青奧會的主會場仍放在河西,但他的興奮點顯然不僅僅是這里。在朱善璐主政期間,南京市委市政府一口氣規劃確立了包括河西新城、南部新城、浦口新城、江心洲在內的十大功能板塊,計劃在2010年至2012年的三年時間里,投資1200億元用于改善城市面貌。
據說,朱善璐剛到南京時,曾帶著秘書,騎著自行車繞著江心洲進行考察。后來他在一次會上說:“南京下一輪的發展有一個新的思路,如果說幾千年來是背靠長江建設新南京,現在應該轉過身來,擁抱長江,背靠紫金,建設南京。長江經濟、長江文化就是現在新的時代經濟、時代文化下南京的又一個響炮。”
遺憾的是沒等到“炮響”,朱善璐就離開了南京。他的繼任者楊衛澤對河西似乎更沒有興趣。楊衛澤上任不久,就提出“十三五”期間南京的發展重點應從河西向江北轉移。
作為建設江北新區的急先鋒,楊衛澤曾在多個場合表示:江北原先副城的定位,無論是發展內涵,還是發展要求都不能適應如今的需求,南京要對江北的戰略定位重新發掘,形成與江南主城相對均衡獨立的新區。
對楊衛澤的這一看法,很多南京人并不認同。反對者認為,目前大規模開發江北的條件仍不成熟,河西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剛剛有所起色,應該乘勢發力,青奧會不應是河西發展的終點,而應是新的起點。
一位要求匿名的南京學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改革開放以來,南京在區域發展規劃上搖擺不定,無法做到像上海那樣十幾年如一日地開發浦東,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領導更換過于頻繁,政策缺乏持續性。
2000年至今,南京更換了4任書記;市長換的頻率更快,在1980年至今的30多年間,走馬燈似的換了11任市長,平均每位市長任期不到3年。
有學者曾對南京市1992年至1997年城市建設用地的空間特征做過分析,發現這期間市區城市建設的重心在東北至西南方向上來回振動,而主城區城市建設用地的重心移動軌跡類似環形,空間擴展的主導方向不是很明朗,表明這些年來主城的城建開發在一定程度上呈四處出擊、全面開花的局面。
剛剛過去的2014年,對南京來說可能具有特殊意義。這一年,南京在追趕了十幾年后,GDP終于反超無錫,甩掉了“蘇小三”的帽子。
身為副省級省會城市的南京,自從1992年被無錫超過后,GDP一直落后于同省的蘇州和無錫,僅位列江蘇的第三。因此,被坊間戲稱為“蘇小三”。
南京市統計局2014年發布的“三季報”顯示,前三季度,全市經濟總體保持平穩增長,實現地區生產總值6220.21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同比增長10.1%。同期,無錫實現GDP6122.04億元,同比增長8.2%,被南京反超已成定局。
南京與無錫的差距主要形成于“八五”期間。那幾年,無錫在外資企業和民營企業的雙重推動下,迅速崛起,從落后南京9%變為領先29%,趕超了38個百分點。到“八五”末的1995年,無錫GDP已是南京的近1.3倍。
此后,南京雖奮力追趕,但始終難以翻身。江蘇省社科院區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員王樹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分析,去年南京之所以能夠反超無錫,與兩個城市的產業結構有很大的關系。
他說:“無錫主要以工業為主,而且是外向型經濟為主,其出口所占的比例在2008年以前非常高,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外貿出口受阻,地方經濟也受到較大沖擊。而南京是以服務業為主的城市,主要面向內需市場,受到的沖擊也比較小。”
同時,王樹華認為去年在南京舉辦的青奧會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舉辦青奧會不僅加快了南京基礎設施的建設和完善,而且明顯拉動了服務業的增長,上半年服務業增加值增速達到11.2%,全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達到13%。”
解放前,南京是一個特殊的消費城市。根據1946年6月的統計,南京市135萬人口中真正從事工農業生產的工人、農民,只占總人口的10%,而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國民黨政府官吏、公教人員、警察、眷屬以及為他們服務的仆役。這種狀況當時在全國人口逾百萬的城市中是絕無僅有的。
1949年解放后,南京開始從消費型城市向生產型城市轉變。南京市社會科學院經濟發展研究所所長黃南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隨著南京汽車制造廠、南京煉油廠、南京化學工業公司等一批大型企業的布局,南京成為一座重工業城市,“化工、鋼鐵、汽車等重工業在工業總產值中的比重一度高達70%。”
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南京已經形成了以機械工業、電子儀表、建材水泥、輕紡、交通運輸設備制造工業為主要支柱且具有一定規模的工業體系。這期間,南京的經濟總量在全國城市排名中穩居前十。
但隨著80年代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這座古老的城市開始跟不上節奏了。1982年,南京第一次被擠出了全國城市經濟總量前十名。
自“八五”被蘇州、無錫趕超之后,南京在全國城市經濟總量的排名一直在十六七名徘徊,整個“九五”期間,也毫無起色。這讓南京市領導十分著急,他們不得不在接下來的“十五”中放手一搏。
2001年,南京市第十一次黨代會確立了工業經濟翻一番的奮斗目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市里啟動實施了“工業第一方略”戰略,將工業提升到全市經濟發展的第一高度。
這一戰略的提出使南京制造業的規模和從業人員大幅度擴張,第二產業的比重在經歷十多年的小幅下降之后很快得到新的提高,工業總產值在此后的幾年中一直保持著20%以上的高速增長,成為南京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撐,貢獻率始終保持在70%左右。
時任南京市委書記羅志軍曾將“擴大有效投入”和“提高自主創新能力”比作“工業第一方略”戰略的兩個輪子。他回憶說,有一次赴山東學習先進地區經驗,回來后,市委、市政府連夜決定將全年的工業投入從530億元提高到600億元,從而有效地保證了工業發展的后勁。
羅志軍認為,南京“十五”期間工業持續20%以上的增速也正得益于投入的逐年增加,“投入是核心的核心”。
據悉,從2001年至2005年,南京工業投入形成了“1、2、3、4、5”的增長軌跡,即平均每年增加一個百億元的規模,5年總投入突破了1800億元。揚子65萬噸乙烯、金陵石化原油改造、樂金飛利浦等一批重大項目都是在這期間上馬投產的。
在工業發展的強勁推動下,南京的經濟也開始發力。到2005年,南京在全國城市經濟總量的排名也上升到第13位,但與蘇州、無錫的差距仍然很大。
2006年,南京在繼續推進“工業第一方略”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十大產業鏈”戰略,希望以產業鏈的發展作為新時期提升工業產業整體優勢的突破口。

羅志軍在一次調研中說,過去南京工業發展不足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過于依靠大企業,中小企業數量偏少,二是傳統產業企業多,高新技術企業少。他認為,產業鏈所特有的高效率配置資源和高水平增值功能,正是解決這兩個問題的有效途徑。
但正當南京奮力追趕時,金融危機的爆發,打亂了它的步伐。再加上之前工業發展過快,一些結構性矛盾開始顯現,這座城市不得不面臨經濟轉型。這也成了對羅志軍的繼任者朱善璐最大的考驗。
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專業的朱善璐,習慣于“一分為二”看待問題。對于全球性的金融危機,他認為,雖然使得經濟發展進入低潮期,卻為改革提供了新的機遇,低谷期可以選取合適的領域推進改革。也正是基于這樣考慮,朱善璐提出了利用金融危機,實現南京發展的“彎道超越”。
“滑冰的彎道至關重要,彎道技術與過人是滑冰的關鍵環節點。滑冰的特點是彎道超越,直道的超越機會少,硬拼不太容易,要拼就到彎道,彎道有更多的技巧和技術。”朱善璐認為南京當時就處在彎道,正逢超越的絕佳時機,而超越所需的技巧就是創新。
南京,是中國科教與人才資源的重鎮,云集了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近30多所高校。每年有超過25萬大學生、研究生從這里畢業。
“如何釋放這些科教資源的能量,把它們轉化為現實生產力,是歷屆南京市領導都面臨的一個難題。”江蘇省政府參事室主任宋林飛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長期從事科教工作的朱善璐,肯定更看重這一點。他就任南京市委書記后調研的第一站就是南京大學、東南大學、中科院南京分院等高校和科研院所。據當時一位在場的學者回憶,朱善璐最關心的問題是科研成果轉化在南京落地的比例、成果、真正形成了哪些產業。
南京當地媒體曾報道說,2008年朱善璐在率隊去蘇錫常三地調研時,就反復問隨行的南京官員,“別人資源、人才少,卻取得了成功,而我們資源就在家門口,為什么沒有別人做得好?原因在哪里?”
朱善璐認為,一個城市發展驅動力和模式的選擇,要從自身特點出發,揚長避短。對南京而言,就是如何走出一條“富科教資源下”的獨特創新之路。
但遺憾的是,南京這條路走得并不順暢。在朱善璐主政期間,南京GDP再次下滑,在城市排名中僅位列第十七八位。
朱善璐離開后,主政過蘇州、無錫的楊衛澤成為南京新的市委書記。
上任不久,楊衛澤就在一次市委全會上對過去的發展思路提出了批評。他說,“南京特殊的城市性質決定,不可能以生產型為代表,南京不是一個拼GDP的城市,也不是拼生產的城市。三十多年來的經驗證明,南京拼GDP拼生產是拼不過別人的。只能越比越灰心,反而把南京的城市功能定位喪失。”
接近楊衛澤的人說,他的目標是把南京建成一座歷史名城兼全球知名的高教重鎮。在他心目中,南京與上海的關系,應該像波士頓與紐約的關系。

2011年11月,大霧籠罩中的南京市河西新城區。時而向江北、時而向河西,南京不同的主政者確定城市建設發展重心時,在多個不同方向上來回振動,主導方向迄今仍未明朗。圖/CFP
這一點,楊衛澤2012年2月在南京市屬的南京工業大學上的演講袒露無遺:“南京這座城市迫切需要一批斯坦福式的大學,在與城市發展的融合互動中推動我們的現代化建設……在我心目中,南工大有斯坦福的影子。”
南京市社會科學院一位領導回憶說,楊衛澤在考察市社科院時,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他到南京就抓兩件事:科技和文化。
“他說的科技其實指的就是創新。”這位領導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楊衛澤已經意識到,南京必須由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轉型,才能趕超蘇州、無錫。
創新驅動關鍵在于人才,而科技人才資源是南京得天獨厚的“城市之長”。楊衛澤曾對身邊的人說,相對于有形資源的短缺,人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就像割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不過,楊衛澤也認識到,擁有人才資源并不等于可以輕易地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為此,他提出了一套“半成品”理論:如果從“產品”的角度講,我們南京生產的主要是“半成品”。南京每年畢業的25萬大學生研究生是“半成品”,他們必須到社會這個大熔爐里去鍛造,成為能夠創造財富、造福社會的人才,才能算是“成品”。每年產生的大量科研成果也是“半成品”,科研成果只有通過創業、通過企業進而變成產業,轉化為現實生產力,才能算是“成品”。
為了把“半成品”轉化為“成品”,楊衛澤開始在南京各地大量修建“孵化器”——紫金科技創業特別社區。
“現在南京絕大多數的孵化器、科技園、開發區等,都不具備真正的科技創業孵育功能。”他解釋道,“為此,我們必須像改革開放之初搞經濟特區那樣,按照國際標準,營造一種適宜創業創新的功能載體和制度環境,提升創業孵化的成活率和企業培育的成功率。”
在他的推動下,全市各區縣紛紛大興土木修建科技園。據不完全統計,截至去年底,南京除了20家紫金科技創業特別社區外,市級以上的科技企業孵化器、大學科技園和戰略性新興產業創新中心已超過200家。
南京市一位曾參與紫金科技創業特別社區前期調研的學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幾年,科技園在南京遍地開花,已經到了數不過來的地步,“僅秦淮河區,幾乎每個街道都有一個”。
在推動創新的同時,楊衛澤也開始著手調整產業結構,整治“三高兩低(高污染、高能耗、高排放、低效益、低產出)”企業,掀起了一場“環保風暴”。
2011年6月3日,中國石化南京化學工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南化)發生酸氣泄漏,引發市民和媒體的強烈關注。
一個月之后,南京市政府在媒體上公布了首批173家整改企業名單,南化、錦湖輪胎等大企業都榜上有名。這些企業將一律先停產,再分別處理。中石化負責人為此還專程趕到南京“負荊請罪”,并答應投入5億元,保證限期完成整改。
建成于2006年的南京溧水縣觀山化工園區,是一家市級工業園區。由于排污嚴重,前幾任市領導一直有關停的打算,但考慮到它是該縣主要的稅收來源之一,始終沒有下決心。
但楊衛澤態度非常強硬,明確要求除了一家上市公司“海正藥業”外,園區內其他19家企業必須限期關停或搬遷,同時取消觀山化工園區的牌子。
時任南京市環保局的一位領導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為了落實整治目標,楊衛澤還要求市紀委牽頭,聯合經信委、環保等等部門,組成督查組負責督查,“先后處理了一批干部,包括一名副縣長”。
但對南京來說,治污之路仍然漫長。由于歷史原因,作為石化工業重鎮的南京,周邊分布著大大小小數百家化工廠,西南、東南、東北都是化工區,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被化工包圍的城市。
去年,南京市委曾計劃,用8-10年時間,對化工企業集中的金陵石化及周邊、梅山、大廠地區、長江二橋至三橋沿岸等四大片區進行整體改造,包括搬遷南化、金陵石化等大型企業,實現工業全面推出。

2013年3月,江蘇省2013屆女大學畢業生專場招聘會在南京市舉行。每年有超過25萬的大學生、研究生在南京畢業,但南京卻往往不是人才就業的首選地,沒能將豐富的科教資源轉化為現實生產力。圖/CFP
不過,南京市委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這個過程肯定不會一帆風順,“且不論‘國字頭的大化工企業,不受南京市的管控和約束,就說龐大的搬遷費用哪里來?南京一年的城建投入不過幾百個億。”
這位官員告訴記者,一位在寧的“國字頭”化工企業負責人曾私下說,即便投入100億,也不要想搬動他們。
據南京市環保局公布的最新消息,去年重點監控的污染源企業仍有6家排放不達標,其中南化繼2013年被通報后,再次上榜。
2005年在成功舉辦“十運會”后,南京市官方曾對外表示:會前由于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和改造,給市民生活帶來了極大不便,因此未來城建將不會再有大動作。
但這番承諾并沒有保持多久,隨著“推土機市長”季建業2009年的上任,這座歷史名城又上演了新一輪的大規模城建。這其中,引發南京市民議論最多的就是季建業親自推動的雨污分流工程。
簡而言之,雨污分流就是讓雨污分道,前者入河,后者進廠。這樣既能減輕污水處理廠的壓力,又可以改善城市水環境。
事實上,南京也不是第一個啟動該工程的城市。天津、昆明、廣州、青島、上海、無錫等地很早就開始搞分流管道。相對而言,南京還是落后的。南京城里雨污分流的區塊一度少于30公里,污水管網不到無錫的五分之一。
2010年初,南京正式啟動主城區的雨污分流工,計劃4年內投資180多億元,對主城226平方公里范圍內實施雨污分流,鋪設約500公里污水主次干管,完善約4000個住宅小區及企事業單位的污水支管。
由于是全城同時開工,因此一夜之間,整個南京主城區全陷入了拆遷、噪音、路面不平和交通擁堵之中,讓市民們苦不堪言。
對于雨污分流工程,江蘇省政府參事室主任宋林飛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他是支持的,但“這么大的工程,應該一個區接一個區搞,一任接著一任干,不能指望一口吃個大胖子,(季建業)步子確實邁得太大了”。
2010年初,南京贏得了青奧會的舉辦權,更大規模的城建鋪開了。南京當年同時開工了六條地鐵路線,其中有四條承諾于四年內完工。
公開的報道顯示,因籌備青奧會,南京市在3年內投入139億元建設青奧村配套工程,而花在城市建設上的投入,僅2012年就高達680億元。一個流傳很廣的說法是,那個時期南京城內標志著大規模建設的盾構機,只比上海少一臺。
梧桐樹是南京城內一道獨特風景。80年前,美國建筑師墨非在對這座城市進行規劃時,就將梧桐作為主要的行道樹種,使它成為南京獨特的元素。陵園大道和中山大道兩旁最早的一批梧桐樹,就是東南大學教授常宗惠于1929年6月從上海法租界購得的。
2011年,為修建地鐵三號線,需要移植1000多株行道樹,其中絕大多數是南京人鐘愛的梧桐。這引起了市民極大的不滿,最后演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樹保衛戰”。不少人到市圖書館門前集合“散步”,以示抗議。
南京市民對大規模城建的不滿,在政府拆除城西干道高架、改建隧道時達到了頂峰。
老城西干道始建于1996年,是南京主城區一條南北走向的交通大動脈,設計壽命50年。但通行不到十年,政府又要對其進行改造,將高架橋改為隧道。市民們紛紛表示憤慨,指責這是在為青奧會搞形象工程。不少人還猜測,力推改造的季建業從中謀取私利。
季建業被抓后,雨污工程很快也成了“污點工程”,被南京市全面叫停。市住建委負責人向市民表示,沒有開工的雨污分流工程都已暫停,已經開工的項目,也將整改,盡快將平靜還給市民。
同時,隨著“推土機市長”的落馬,南京市也開始壓縮城建規模。新市長繆瑞林一上任就砍掉103億元的建設資金。他在2014年1月當選新市長后表示,當年南京城市的建設總規模,已經由原來初步計劃755個億,壓縮為652個億,并承諾“要嚴格控制新開工新建項目”。
在前任和搭檔相繼落馬后,一貫低調的繆瑞林在一次會議上意味深長地說,“不能就南京論南京,要跳出南京發展南京,協同發展就需要從更大的區域來審視南京,要把南京放在全國的發展中,找準自己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