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王皓。攝影/董潔 旭
早上五點半,王皓從位于北京八里莊的家中出發。到達27公里外的八一乒乓球訓練基地,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他換上運動服,操場上的20名隊員已集合完畢,準備出操。
這塊場地對于王皓來說并不陌生。18年前,他從此起步,最終成為中國乒乓球史上獲世界冠軍最多的男運動員之一;18年后,這個3次與奧運會冠軍失之交臂的“最偉大的亞軍”已成了這里的“掌門”人。就在一個月前,他正式從國家乒乓球隊退役,并被任命為八一乒乓球男隊主教練。
直到退役,王皓也沒有撕掉被輿論貼上的“千年老二”的標簽。從厭惡、無感、接受到脫敏,王皓比外界想象的更豁達,似乎這個標簽都成了調侃自黑必不可少的“包袱”,“三次奧運會亞軍,我就是傳說中的‘三亞。”王皓壞笑著眨了下右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還在適應著突如其來的角色變化。“球不可能打一輩子,早退役比晚退好,至少沒有離開乒乓球。”
2014年12月20日,隊友郝帥兒子的百天宴上,王皓突然站了起來。隊友與教練們原以為作為好友只是說兩句祝福語,沒想到他話鋒一轉,“今天就算是正式退役了。”隊友們一愣,雖然早有預感,但似乎還是有些突然。“他之前跟我隱約透露過近期要退役的想法,但沒想到這么快公布。”國乒隊主力樊振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王皓穿著藍色圓領T恤,雙手捧著紅酒杯,或許是太過激動,說話有些磕巴:“感謝教練,對我幫助很大,陪我一起成長,還要感謝我的隊友們,其實……”王皓哽咽地說不出話,不停地用左手撫動胸口,抑制著激動的情緒。“始終覺得就是有些舍不得。”王皓低著頭擠出這句話。國家乒乓球隊總教練劉國梁趕緊圓場:“行吧,一塊喝一杯,以后搞一個正式一點的。”
劉國梁早在一周前的“世界杯團體賽陣容第五人”選拔賽后的總結中曾說,由于王皓年齡原因或退出國家隊,這類名額應留給年輕運動員。之后不久,國家乒乓球隊即批準了王皓的退役申請。八一乒乓球隨之任命他為男隊主教練。
那幾天,王皓就已經開始履行主教練的職責。每天一早到八一隊帶早操,安排訓練計劃,到了下午再開車回國家隊,“假惺惺”地與隊友訓練,“因為沒有合適的機會公布,隊友們隱約感覺到了,但也不好意思問我。”
對于退役,王皓在倫敦奧運會后就作了打算。他曾流著淚舉著團體賽金牌說,“我可以放心退役了”。但正處在新老交替期的中國男乒也并不穩定。張繼科、馬龍、許昕漸次崛起,可狀態起伏不定,而王皓存在的意義顯然已超出比賽本身,他更像是隊內的精神領袖和隊友狀態起伏時的定心丸。
2013年,巴黎世乒賽上,他再次輸給張繼科獲得亞軍。隊友們的日益成熟和自己對冠軍欲望的銳減讓他再次考慮退役,“我覺得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王皓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做決定,仍是一件難事。他也曾有過“野心”,抱著2016年奧運會的幻想,甚至找教練探討繼續“搏”下去的可能性。教練們都會半開玩笑地說可以試試。但對于人才濟濟的中國男乒來說,這更像是黃粱一夢。冷靜下來的王皓也很掙扎,以自己的實力,再在國家隊打幾年毫無問題,可準備一屆奧運會所付出的體力和心力是他這個年紀難以承受的。那時他將年滿33歲。再者說,奧運團體金牌已經拿過兩次了,唯一的動力就是為了一塊奧運單打金牌?“如果這樣的高齡再參賽,那是極不正常的。”王皓收斂起笑容,用指頭敲了兩下桌子。
在奧運會的歷史上,還從未誕生過超過30歲的乒乓球男單冠軍。當年的隊友如今一個個成功轉型也沖擊著王皓。老隊友邱貽可已是四川女隊的主教練,陳祀擔任江蘇男隊的主教練。而“二王一馬”中的王勵勤和馬琳分別履新上海乒羽中心主任和廣東乒乓球運動管理中心主任。作為“二王一馬”時代的終結者,王皓轉型教練的心情亦愈發迫切。
2014年12月初,王皓遞交了退役申請,獲批幾天之后,他就被任命為八一隊男乒主教練。上任幾天時間,他逐一熟悉20名隊員的打法特點,在全國同齡運動員中所處的位置,偶爾還會從同為其他省主教練的老隊友那里“刺探”情報。
八一隊與其他省隊不同,規模小,沒有梯隊,選擇空間不大。“一些省隊可以從區體校到市體校的上千名小隊員里挑出尖子,我們雖然是全國范圍選,但要么是人家挑剩下的,要么人家省里不放人。”不過,在業內眼中,八一隊就是中國乒乓球界的巴薩、皇馬,訓練嚴苛,條件優越,大牌云集。從王濤、劉國梁、王皓到如今國乒主力樊振東均來自八一隊。對于小隊員和家長來說,能進八一隊就是距成功更近了一步。
但當上主教練沒幾天,王皓就感受到這塊招牌的煩惱。一些朋友打電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進八一隊訓練。王皓的回答忽然讓朋友們覺得陌生:“誰都可以來,只要能通過我們的測評和選拔。”掃興的朋友們也不再給他電話。“這個口子肯定不能開,能進隊必須靠真本事,否則你也立不住腳。”王皓一本正經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拒絕關系戶,除了是按規矩辦事,王皓覺得也是對自己的尊重。18年前,正是憑著過硬的技術,沒有任何關系的王皓“打”進了八一隊。1996年,父親帶著不滿13歲的王皓投奔八一隊,而不再在老家長春繼續訓練的原因也很簡單,沒有教練再能指導他了。父親曾辭掉工作四處陪他打球,分別找了包括國家隊退役運動員在內的十多個陪練,但最后都不是王皓的對手。“去北京吧,別耽誤了孩子。”教練對王皓父親王忠全說。
其實在王皓10歲那年就曾來過八一隊。教練嫌他年紀太小婉拒了。“也別白跑一趟,坐在旁邊看看劉國梁訓練吧。”教練對父子倆說。一年之前,16歲的劉國梁在成都的中國大獎賽上戰勝瓦爾德內爾,一戰成名。多年以后,王皓已忘記是否曾將這段經歷講給劉國梁,但他依然記得劉爐火純青的技術令他過目難忘。
第二次來到八一隊,王皓的技術在同齡人中已是佼佼者。與四個八一隊的同齡隊員過招,他贏了三個。出差回京的主教練聽說后并不相信,讓他留下來第二天再打一次。結果還是三勝一負。集訓一個月很快結束,王皓與父親回到了長春。半年之后,王皓如愿以償,收到八一隊的錄取通知書,正式成為職業運動員。
在八一隊僅僅兩年,王皓便入選國家二隊,2000年升入國家一隊,在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上即成為中國男乒的主力。
當時世界排名第六的王皓清楚,自己扮演的是“清道夫”,在單打中多贏下幾個外國選手,為絕對主力王勵勤和馬琳會師決賽創造條件。所以,王皓在奧運會前將大部分精力放在男子雙打上,他與搭檔孔令輝仔細研究了每一對對手,以期取得突破。不料,兩人第一輪就遭淘汰,他也就毫無包袱地投入單打。
狀態奇好的王皓在半決賽勝了王勵勤,而在另一個半區,馬琳意外失守,最終王皓與韓國名將柳承敏爭奪金牌。“我知道是柳承敏后就舒了口氣。”王皓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此之前,他已贏過柳承敏六次,“現在看還是輕敵了。”
內向的王皓并沒有主動找主教練劉國梁討論戰術,劉國梁事后也后悔沒有對王皓再“狠”一點。盡管之前已經參加過世錦賽等大賽,可在奧運決賽的賽場上聽到山呼海嘯的聲音時,王皓還是蒙了,“這種架式真沒見過。”最終,王皓在2比0領先情況下痛失好局,以2比4輸給了善于搏殺的柳承敏。那時,王皓還不滿21歲。賽后,王皓給父母打了幾個國際長途,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只聽那頭母親一直安慰,“沒事,打得挺好的。”自此之后,作為資深乒乓球迷的父親再也不跟兒子討論技術,不論是電話還是見面,只談人生。
回國后,有一種聲音批評王皓心理素質差,建議不再重點培養。但劉國梁還是站出來立挺弟子。王皓還很不解,“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就能奪得亞軍,已經很不錯了吧?”
四年之后的北京奧運會,憋足了氣的王皓一心想在家門口奪冠。一年之前,他分別獲得了世乒賽和世界杯的男單冠軍,距大滿貫只有一步之遙。進駐奧運村后,王皓就有些慌亂,走路都變得沉重,一些關于王皓勢在奪冠的報道亦讓他備感壓力。最終,王皓決賽輸給了隊友馬琳。“這是我三屆奧運會狀態最不理想的一次,決賽之前的幾場比賽也打得比較別扭。”王皓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道。
決賽后的一個插曲令輸球的王皓更為失落。馬琳沖向看臺擁抱他們共同的教練吳敬平。事后幾個月里,“任性”的王皓都沒有再跟吳敬平講話。還是劉國梁得知原委后,解開了雙方的誤會。在一次飯局上,微醺的王皓當著馬琳與吳敬平的面,舊事重提:“哪怕是擁抱,最好能拉著我一起去,而不是把我甩在一邊。”在場的馬琳也承認由于過于激動,沒有注意細節。
王皓記得,從那時起,“千年老二”的綽號就開始在媒體上出現。然而,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上后,這似乎就成為他揭不掉的標簽。
他心里明白,倫敦奧運會將是他最后的機會。但就當年的比賽成績,他與張繼科交手均處在下風。“張繼科也是實力派,很適應王皓的節奏,而王皓對繼科就沒有那么適應了。”王皓的主管教練吳敬平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道。不出所料,王皓決賽輸給了張繼科,第三次獲得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亞軍。面對媒體“千年老二”的調侃,王皓早已從當年的反感,到坦然接受,“每次能拿亞軍,說明哥每回都進決賽”。
在劉國梁眼中,倫敦奧運會之前,作為運動員,王皓介于優秀與偉大之間,而蟬聯的亞軍讓他進階偉大之列。“如果是換作我,都沒有勇氣再次站到奧運賽場。”劉國梁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閑下來,王皓也會問自己,難道這是宿命,注定與奧運冠軍無緣?“或許我命里真的沒有這個冠軍。”可如今王皓看來,這只是個遺憾而卻不后悔的經歷。2014年底,中國乒乓球隊赴海南三亞參與乒乓推廣活動。王皓不忘拿自己開涮:“我是名副其實的‘三亞,當三亞的市長最合適了。”
退役,讓王皓瞬間開心的事情有兩件:終于可以外出吃飯,不再擔心誤食違禁品;不用每天網上填報行蹤,應付隨時到來的反興奮劑機構的飛行藥檢。但隨之而來的履新的日子再次令他焦慮:當運動員時只要管好自己即可,如今要管理小隊員的生活起居,協調好其他教練;根據每個隊員打法特點制定冬訓計劃;還要關心五名在國家隊的八一隊隊員的訓練比賽情況,幫助他們沖擊世乒賽和奧運會的單打名額。這幾天,王皓回了趟國家隊,不停地感嘆國家隊的訓練水平高,還掏出手機錄了一段訓練視頻。“我要給我們八一隊的隊員看看,國家隊是怎么訓練的,讓他們找找差距。”王皓邊拍邊自語。
上任沒幾天,王皓就開始自省:總是拿國家隊的標準要求自己的隊員顯然是不現實的,拔苗難以助長。不過,他在生活管理上的新規,還是贏得了小隊員們的擁護。在此之前,八一隊實行半軍事化管理,不允許隊員使用手機,“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再說孩子大都十一二歲,需要跟父母常聯系,否則家長也不放心。”這一招也讓家長叫好,原本家長來隊里探望孩子,只會簡單與教練溝通,如今更多地愿意跟王皓聊天,拉著這位明星合影。
當然,這位現役大校也不是完全“可親可敬”,他要求所有隊員只要拿著球拍站到賽場上必須是“嗷嗷叫”,一旦有隊員消極比賽,立刻開牌走人,“我的隊員可以技不如人,但是不能被嚇倒。”平時寡言的王指導講起話來也會霸氣外露:“八一隊之前在各項大賽成績優異,那是因為有我在,現在我是教練了,希望帶領大家取得更好的成績。”
在八一隊其他教練看來,這位新上任的主教練的確“蠻拼”,把自己作為資源也利用起來。每天晚上,直板出身的王皓會改用橫板,親自上陣,與小隊員打幾場比賽。他試圖傳遞給隊員一個信號,你跟世界冠軍都過了招還怕什么呢?
打完之后,王皓還會故意刺激隊員幾句:“練了那么久,連我橫板都贏不了啊?”小隊員也不服氣,約王皓改日再戰,王皓當場點頭,然后轉頭偷笑。
面對十五六歲的隊員,王皓的橫板就力不從心了。他會換回直板,最多讓小隊員幾個球。可王皓的反手稍微發力,小隊員就絲毫占不到便宜。
盡管退役,王皓的直板橫打技術仍是公認的世界第一。“他的技術現在依舊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國乒男隊教練吳敬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作為直板選手,反手自然是弱項,大多靠推擋動作彌補。進入國家隊那年,曾有教練建議王皓加上推擋,但時任中國乒協主席徐寅生看過王皓訓練后覺得他的動作并不吃虧,而王皓的直板橫打和反手擰拉漸漸成熟,自成一派。
某種程度上說,王皓也帶動了乒乓球整體技術的迭代。原本接發球的一方用搓球的方式擺短過渡,之后也有不少運動員改成王皓那樣,選擇用擰拉技術直接進攻。“我不僅帶動了直板,也影響了橫板。”王皓對于自己的技術貢獻并不謙虛。事實上,王皓退役時,媒體盛贊其開啟一個時代,除了他的傳奇經歷,更多的是他帶給世界乒壇的技術創新。
讓王皓稍有憂慮的是,從基層到國家隊,不少直板運動員模仿他的動作,但效果并不理想。“必須要結合自己的特點,再借鑒我的反手技術。”說起自己的獨門絕技,王皓話語間有著“似我者死,學我者生”的淡定。
“他有著超常的反手天賦,有些東西不是教出來的,別人也永遠模仿不了。”在國家隊擔任24年教練的吳敬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培養出王皓這樣天賦極高的球員并非易事,“現在國家隊直板運動員的技術跟他仍有差距。”
在王皓看來,正是基本功扎實和技術的優勢,盡管在職業生涯后期訓練少了,但國際大賽成績并不差。沒有了奪冠目標,也沒有了成績壓力,乒乓球成了純粹的熱愛,“最后兩年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想贏不怕輸,什么是享受比賽。”王皓瞇著眼,表情陶醉。
一轉臉,王皓突然愣了,驚喜地盯著前方:“看,我兒子來了。”王皓的兒子盡管只有一歲多,走起路來毫不含糊。“他還能用兒童高爾夫球桿打乒乓球。”王皓比劃著,眉毛不停地往上挑。
當年,奧運會丟了金牌,王皓還會獨自關起門來讀李敖的《就差一點》,他覺得自己差就差在對自己不夠狠,總在給自己找理由。望著兒子,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差。
在王皓的職業生涯中,世界性團體比賽,他從未嘗敗績,被稱為中國男乒的“定海神針”,而18個世界冠軍,與馬琳、鄧亞萍并列排在國乒歷史上的第三位。“我拿的冠軍要比亞軍多,” 盡管人們仍然記住的是那三個奧運會亞軍。
如今,他已不在乎“千年老二”的綽號。他說,他更喜歡倫敦奧運會第三次失金之后,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對他的那句評語:“輸了球,卻贏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