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去麗江,有很多種方式很多條路,但似乎通過哪一種方式哪一條路都不太容易抵達,因為麗江是一個美麗的傳說。
如果從大理驅車去麗江,180公里的山路折來折去,很快就折出了一筆舊賬。若在800年前走在這條路上,那就是一條從皇城到村寨的下鄉之路。直到1253年,那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出現,忽必烈的蒙古大軍揮師南征,一刀放倒了大理國,那一年就成為大理國的終點,卻意外地成為麗江古城的起點。木氏土司歸附了元世祖之后,宛如在大理突然斷裂的茬口上崛起的一脈新枝,成為滇西的一處新興重鎮,其形其勢正如徐霞客所描述的那樣:“宮室之麗,擬于王者。”“民房群落,瓦屋櫛比?!?/p>
如果驅車或騎馬,從西雙版納去麗江,那將是一段漫長而艱難的旅程,雖然路途不足800公里,卻要橫跨兩個氣候帶外加諸多的山脈與河流。一個沒有一點勇氣和信念的人,斷然不會采用這種古代馬幫一貫采取的方式。那是一個從低海拔到高海拔的攀升過程,也是從溫熱潮濕渾濁步入清爽干燥澄明,從偏于物質的熱烈走向偏于精神的冷峻的過程。雖然此程注定要歷經千難萬險,但得記住,你要抵達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艷遇之城”,據說,城里四時不斷麗江雪桃一般多汗而甜美的愛情。
如果從北方的香格里拉去麗江,你就一腳邁出了“人間天堂”,前面是天堂的別院還是紅塵滾滾的俗世很難斷定。云的高、雪的白、空曠得無邊無際的寂寥和清冷就在身后。退一步,生命里的一切仍將呈現為高原上一片純潔的冰,但一切卻無以敘說,無以分享;進一步,生命將再一次消融于人間的溫暖與混沌之中,塵埃和嘈雜,會讓你的血在溫熱中一點點沸騰起來,但卻會洗去、融蝕掉你一切關于天堂的記憶,包括重返的路徑。一邊是吸引,一邊是誘惑,這樣的一段路程,定將如人生一樣難以取舍,難以選擇。
最終,幾種方式我都沒有選擇。這正是人生諸多尷尬和不由自主之一種。我是從“天上”去的麗江。黑暗里的飛翔,猝不及防的降落,沒有過程、沒有鋪墊的進入。也許,對于一個人或一座城都應該是生硬和突兀的,所以麗江呈現給我的第一個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一架顏色黝黑的老水車,赫然擺放在古鎮的入口處,沉重、緩慢的旋轉,讓它看上去既像不堪重負隨時都有可能停下來,又像不知疲倦一直可以旋轉到地老天荒。街渠中的水被它一次次切斷,掬一捧舉至高處,再“嘩”地一聲揚下來。一口一口的,像它一口一口的喘息。這讓人聯想起一種時間的分割方式——一個古怪的老者,坐在古城的門口,信手抓起以水的形態流動著的時光,一節一節地剁下去……有人會意,默默地望了一回,心領神會,知道有一段是屬于自己的。而時間的段落又不論大小,再長,只要一撒手都有可能如大風里的流沙,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到一對情侶,只無語地對望一下,便手牽著手消失在街口的人流之中,他們一定知道,他們認領的那一段時光因為甜度太大,會比別人手中的那段顯得更短,更不禁揮霍。實際上就是這樣,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人們只知道不由自主地涌動或蕩漾,卻不知道有一架看不見的大水車正在頭上不停絞動,不停地施展著魔法。這種情形,最需要我們攥緊雙手,否則就很可能有一些珍貴的東西從指縫間流走。比如溫暖、柔情、已經在握的幸福和快樂,當然,也包括那點兒來之不易的好時光……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麗江和其他旅游景點一樣,嘈雜、繚亂、光怪陸離,讓人看不清其真實面目。實際上,古城早已經把街巷讓給了游人,把房屋讓給了店鋪,把自己的聲音出租給了各種各樣的呼喊和叫賣,而自己卻躲在某一個不被人知的清凈之所,悄然打開往事的包裹,借一杯霧氣裊裊的清茶,一件件獨自翻撿,獨自回味。
街邊一幢幢古舊的房子,不知道以前都是做什么用的,是些什么樣的人居住其中,如今多半都成為擺滿了各種旅游商品的店鋪。這讓它們看起來很像一只只被喝光了酒漿的空瓶子,瓶子里重新填充了五顏六色的染料水,好看、迷人,但再也不會讓人沉醉;有時也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將一口口香煙淺淺地吸入,又輕輕吐出。一個個煙圈兒,只在某些口腔里打個旋兒,便不知不覺地被吐出來,兀自地在空中擴大、消散。一句被隨口說出的話,還沒有在彼處被聽清,就已經在此處被忘卻。
我也是被旅途千百次想起又千百次忘記的那個旅人,但我一直固執地銘記并堅持,每走一個地方,都要把那個地方的音容笑貌記住,就像努力去看清、讀懂、記憶一個人。因此,我也一直認為我要去的地方和某個人一樣,需要我的獨自面對和深入交談。在麗江古城的街上穿行或在它的房舍間出入,讓自己的腳步一直探尋到古宅的深處或小巷的盡頭,就是想追尋著古城的蹤跡,一路探尋下去,看清它,理解它,深入它,希望經歷一場一個人與一座城的真正相逢。
在那些出售非洲手鼓的店鋪里,常常就有清麗曼妙的歌聲飄出來。循聲望去,幽暗處總有一個亮麗的女子一邊拍著手鼓,一邊似在很動情、很投入地唱著歌兒。詞也如同那幅漂亮的畫面兒一樣極凄婉、美艷:“滴答鈴答鈴答鈴達,小雨它拍打著水花,滴答鈴答鈴答鈴達,是不是還會牽掛他,滴答鈴答鈴答鈴達,有幾滴眼淚已落下……”這讓我的心被一種久違的感動所擊中,倏地顫了一下,然后便以陽光融化積雪的方式軟了下來。但走近時卻發現,那歌聲是從擺在店門口的一只揚聲器里傳出來的。歌聲的出處,仍然源自那個叫侃侃的麗江女歌手,歌名就叫《滴答》。此時,侃侃正在歌聲抵達不到的遠處或遠方,并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被一條看不見的鏈子拴著,一圈兒圈兒在古城的街上回旋,為另外的一些人裝點著門面。
一首好歌就是一朵開在聲波里的花朵。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都是從歌者生命、靈魂、情感里抽出的絲,反復醞釀,幾經震蕩,一旦脫口就會清越雋永,感人至深。這些雨滴一樣晶瑩剔透的音節,幾乎把半條喧嚷的街都涂成了安靜的藍色。有那么一個時刻,我甚至以為這就是古城從肺腑深處和歲月深處發出的聲音。
其實,古城的靈魂不可能附著于一首現代流行歌曲之中。它應該避開市井的喧囂與現世的繁華,深藏于某一個清幽、寧靜之處。就這樣,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就彎出了熱鬧的主街,走進一條小巷,除了當地提水、推車的居民,很少能見到往來的游人。一些客棧就在這里間雜著排開——看那些掛在門前牌子,有叫“納西人家”的,有叫“古麗木府”的,有叫“雪山納里”的,也有叫“茶馬客驛”的。
進入那家名叫“木府”的客棧時,恰是正午。盡管房間朝陽,正對著庭院,室內仍然顯得有一些幽暗。顏色深重的木制家具、雖然裝著玻璃卻極有歲月感的窗欞以及一些仿古的擺設,在深秋的季節里透出凄清、遙遠的古典況味。卻有一縷秋陽越過窗口,斜射在猩紅色的床單之上,使整個房間平添了一片現實的、“人”的氣息。暖意,便以這一小塊區域為中心,向四周的空間輻射開來——

2010年8月,拜訪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探討中國農民的命運問題。
突然想起了那個“一米陽光”的傳說。美麗的納西女子開美久命金和朱補羽勒盤深深相愛,卻遭到男方父母的極力反對。傷心絕望的開美久命金殉情而死,朱補羽勒盤沖破重重阻撓趕來,已是陰陽兩隔。悲痛之中他燃起熊熊烈火,抱著情人的身體投入火海,雙雙化為灰燼……凄美的愛情感動了上蒼,讓開美久命金死后化為了“風”神,在玉龍雪山頂上營造一個有情人的天堂:沒有苦難、沒有蒼老、無比美好的“玉龍第三國”,專門誘惑失意的情人步她的后塵。為了讓更多的人得到幸福,她又把愛情和快樂溶入到陽光中,在9月23日這一天向大地普照。可是當風神看到人們很多都不能拋棄世俗的雜念勇敢地追求愛情和快樂,并有一些人即便得到了也不懂得去珍惜,又很失望,很生氣。便吹過烏云遮住陽光,只剪下最美的一米陽光,藏在雪山上的山洞里,讓那些能夠勇敢地拋開世俗牽絆,攜手來到這個山洞的人們,沐浴那一米陽光,得到永恒的愛情和快樂……
眼前這座被最早的主人離棄,已經冷了成百上千年的房子,顯然并不是漆黑冰冷的山洞,但若想將它慢慢焐熱也需要不知多少人用多少熱情經過多久的努力才能實現。然而,只因為那一縷神奇的陽光,我已感覺到,溫暖正一點點深入到我的周身和內心。難道眼前的這一縷陽光,就是傳說中的那“一米陽光”嗎?幸福和快樂有時來得極其簡單,不過就是涼涼的手心里攥著的那一脈溫熱。那么,關于傳說一樣難以企及的愛情呢?我真想忘記一切事先已經排好的行程和安排,在那片小小的陽光里坐下來,悄悄守候著它,看它如何用魔法將傳奇兌現成現實?;蚩粗淮未慰s小、消失,又一次次在第二天清晨蘇醒,再一次放大、蔓延成浩大的光明。
從客棧的窗子望出去,古城的景色盡收眼底。所謂的景色,無非就是另一處房子的屋脊,或許許多多房子連成一片的屋脊。黑黝黝的瓦片,如一排排緊密的鱗甲,在陽光下閃耀出烏亮的光芒,這時的古城則如一個蜷伏著或沉睡著的龐然大物,從云天中降下來靜伏許久,亦像剛剛從中水爬上岸來,稍事小憩。街道、人潮、流水以及各種各樣的色彩、聲音與氣息,如今都已隱在屋瓦下面或房屋的暗影中,不動聲色、不被察覺地流淌著,變幻著,演繹著,如古城紛亂的心事和繽紛的夢想。
夜晚來臨,各種各樣的光都從白日里最黑暗的部位迸發出來;各種各樣的音響都從白日里最寂靜的地方涌流出來;各種各樣的人都把白日里空空如也的房屋填滿……古城在夜色的滋潤下醒來。一個聲音沙啞的老者,手握蘇古杜,又一次開始了有關時光,有關世事的述說。他已經老得記不清這是哪朝哪代哪章哪節關于哪些人的故事了。但是今夜,每一個在燈光下行走或在黑暗中摸索、每一個在音樂里狂囂或在寂靜中沉默、每一個因為擁有愛情而幸福或遭遇離棄而傷心的人都在他的敘事之中。老城只是故事的講述者,不論是正走進故事的人、正在尋找故事的人、正從故事中走出的人,都將在這座歷經滄桑的古城口中被講述,被流傳或被長長地呼出,如一聲嘆息。
清晨的太陽一出,夜晚的一切便如潮水般撤去。
古城街上的五彩石,經過無數雙腳無數次的閱讀、品評之后,已變得玉石一樣晶瑩、光亮,此時卻因為沒有腳的覆蓋與遮擋,一塊塊赫然裸露出來。陽光隨意撒下,石頭上便泛起水色,逆光遠望,整條街道宛如一條波光瀲滟的河床。偶爾,有人從對面街上走來,映入眼簾的一幅剪影,卻酷似歲月之河上渡來一艘夢幻的船。行走著的鞋跟敲打在平靜的街面上,發出一聲聲節奏均勻的脆響,但理應出現的一圈圈漣漪,并沒有蕩起在那條“河”上,而是蕩起在我已然寧和的心里……
責任編輯 張明暉
海燕東北軍
主持人:曲圣文

2007年秋天,在渤海大學
本期嘉賓:任林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吉林省作協全委、第四屆魯迅文學院高級評論家班學員。近年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紀實文學的創作。先后在《散文選刊》《中國作家》《美文》《讀者》《文藝報》《人民日報》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表各類文字近二百萬。散文《岳樺》被2009年全國高考作文試卷選作閱讀理解試題。曾獲 “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