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天起了涼風,耶和華上帝在園中行走。
那人和他妻子聽見了上帝的聲音……”
——《圣經·創世紀》
秋天已如期而至,天又起了涼風,我們卻再也聽不到上帝的聲音。也許是因為我們走得太遠了,如今,傳到我們耳邊的,只有此起彼伏的“秋聲”。
風仍然很經典,從西南而來,千年以前那個著名文士在一首大賦里將與其有關的聲音命名為秋聲。那么就叫作秋聲吧。也不知道它從隔山隔水的遠方帶來了什么消息,凡經它耳語過的事物,都立時變了表情。
草木失色之后仍然是有顏色的,只是那種生機勃勃的綠色,一下子就從很多植物的葉子上消失了;江河湖泊里的水,像是突然遭到了呵斥的寵物狗,馬上收束了一向的歡蹦亂跳,垂頭、垂耳、垂低了目光,一派安穩平靜的樣子。水的澄澈,正是此時它們清冷失意的表情,而滯重的浪濤拍打在岸,發出的聲音已經不似暖春和盛夏時節的大呼小叫,細聽,總如一聲接一聲綿延不斷的嘆息,繼續以浪的形態向遠方傳送。最不禁推敲的就是那些出自人類之手的大小建筑,如此強硬的外表竟然支撐不起其內心的虛弱,風過處,竟忍不住發出刺耳的哀號。而所有這一切,躲在那些建筑物玻璃窗后邊的人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風只是在人的額頭上輕輕一拂,人的心就搖動了。人知道風是無形無跡的,所以也不刻意去尋找和猜測它們的行蹤,只是站在大地上靜靜聆聽自己,看身體內部是不是有什么被吹得響了起來,但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像樹或窗子那么響,只是有一種什么東西被吹走了的感覺,根本沒什么可響,只是空空蕩蕩。
先前,我們腳下的大地也和我們此刻的心一樣,空空蕩蕩。后來,人們來到了土地之上,以冰冷的犁鏵剖開濕潤而溫暖的泥土,撒一把金色的種子進去,再將泥土合上,就有莊稼從泥土里生根、發芽、脫穎而出,在陽光下把“手臂”伸向天空。莊稼長在地上也長在人們心上。當來自高處的恩澤一天天積累,人們就穿過季節看到了未來的許諾。金燦燦的糧食、紅艷艷的果實,總如富有鼓動性的語言,讓人們沉浸在豐收的滿足與喜悅之中,暫時忘記了當初大地上的空和人們心里的空,于是心便和地一起豐盈、沉實起來。沒想到,秋風一吹,人的心又倏地一下就空了,似乎心里有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深洞,現實的一切,不管有多么豐碩或宏大,都只能支撐起短暫的充實。
一群鴻雁,排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人”字,飛過村莊,飛過原野,離開它們的出生地,飛向遙遠的南方。一聲聲冰冷、透明的鳴叫,自天空而來,將聲波所及的一切染上無限秋意。于是,蒼天就變得更加蒼茫,遠方就變得更加遙遠。
雁過也,卻把叫聲遺落于地,掛在莊稼和野草的葉片上,凝成了霜。人在地上,巴望著漸行漸遠的雁陣,心里便一點點泛起了憂傷,仿佛那些凄涼的聲音并非來自鴻雁,而是發于自己的胸膛。一種猝不及防的冷意,就這樣從大地深處和內心深處同時升起,形成夾擊之勢,把人的血液、肌肉和骨骼從里至外地浸透了。
對于鴻雁的哀怨,我們很容易推導出緣由。一春一夏的好日子過后,它們不得不帶著羽翼稍豐的子女舉家遠徙,身后有寒冷與饑餓的驅逐,前面有兇險與不測的伏擊,憑著一雙單薄脆弱的翅膀與喜怒無常的命運拼搏,自然會從靈魂深處發出這悲戚的哀鳴和嘆息。可是人類呢,安居于大地之上,似乎哪里都不需要再去,哪里都不用“回歸”了。只要把心安頓下來,以信念以意志掬起地上的泥土,像燕子筑巢一樣,將自己的情感、渴望以及對未來的種種希冀和期盼細細密密地編織起來,我們的房子、家園就會拔地而起,為我們遮擋風雨,呵護夢境。時光的塵埃一層層落在腳邊,越積越厚,而我們的生命卻以繁衍和基因傳遞的形式,越傳越遠,枝繁葉茂,日新月異。可是,為什么我們的心還是不能恒久地安妥,我們的心意仍會在秋風中隨草木飄搖不定?
神說:“園中樹上的果子你們都可以吃,唯有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你們不可以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時光的深淵,廣闊而又幽暗。透過煙波浩渺的歲月,我們的記憶終于又一次抵達了最初的那個秋天。
秋天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季節!飽滿圓潤的果實掛在枝頭,像一張張嫵媚的臉龐,盡管有脂粉般淡淡的薄霜覆蓋和暗綠色葉片的婆娑掩映,仍然藏匿不住果體內充盈的漿汁與可口的甘甜,隱約閃爍的情態,時時誘惑、挑撥著采摘的欲望。經過整整一個夏天陽光的灼烤,莊稼的子房已經充分發育,呈現出結實飽滿、膨大鼓脹的狀態,越是美得動人心魄,越讓它們狀如成熟的少女,羞澀地垂下頭去,躲閃并期盼一次隆重的收獲。
秋天,注定是一個神圣的季節、感恩的季節,也注定是一個欲望膨脹的季節、背叛和懲罰的季節。就在這復雜而混亂的秋天,蒙昧無知的童年人類,留下了第一道“罪”的齒痕。我們的始祖在瑟瑟的秋風里,渾身發抖,供認了自己犯下的永罪:“與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樹上的果子給我,我就吃了。”
一切都緣自那個秋天。一切都只在那揚手的一瞬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快樂變成了憂慮;呵護變成了驅逐;祝福變成了詛咒;寵愛變成了懲罰……人類在秋天里被放逐,在秋天里永遠失去了家園。從此,秋天成了人類心中難以撫平的愧恨和疼痛。
“天起了涼風。”不知道天堂里有沒有那么多的殘垣斷壁和裸露著的樹梢,風會不會邊走邊打著呼哨。人類開始“流離飄蕩在地上”。伊甸園以東的“基路伯”是個什么地方?離人們的心,離人們最初起點該有多遠?伊甸園已經在身后,在腦后,在目光背后。僅僅是那幾聲詛咒,僅僅是那 “轉動著發火焰的劍”,又怎能平息上帝心頭的震怒?人必須要把雙眼和雙腳朝著伊甸相反的方向徑直前行,并將懷念和依戀的力量加給雙腳,以回歸的迫切和匆忙,走在告別的路上。有時,我們就像丟失了洞穴的黃鼠一樣,懷著悲戚的心情在每一寸土地上尋找、挖掘著自己的家,而真正的家卻永遠被遺忘在別處。
路,終于遠得失去了方向。脊背上和靈魂里的鞭痕無數次脫落之后,不斷重復的疼痛消失了,最初的細節消失了,目的與意義、初衷與希望都消失了。后來,我們徹底忘記了很久以前的那個秋天,忘記了我們在秋天里永遠丟失了自己的家園。剩下的,唯有莫名的哀傷如定期復發的頑疾,牢牢地鑲嵌于我們的靈魂深處和本能之中。
中秋一過,北方的原野上到處涌起蟲鳴。就連小區的草坪、樹叢或墻角都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從早到晚嘰嘰復嘰嘰地叫個不停。這種不間斷的吵鬧,讓人想起沒有縫隙的時間,誤以為它們就是附著在時間上的一個發音器官。它們均勻的節奏和沒有衰減的震幅,又讓人想起永動的播種機,窸窸窣窣,不知疲倦地震動著,將一些細小得難以觀察的種子向著空曠的秋,向著人心,密密地播下。爾后,就會有綿密的哀愁如透明的發絲,交纏著瘋長起來。
最是那“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蟋蟀,尋隙入戶之后便做起了夜的內應,一聲聲翅羽的摩擦和抖動,如一把把銳利的飛刀,擲向窗口的玻璃,冷冷的月光就如冰冷的水,從無形的孔洞中涌進來,潮水般從地板漲至床頭,再從床頭漲至心頭。于是,整個夜晚以及夜晚中輕盈如絮的夢境,俱被秋的情緒浸染、濡濕了。
這最后的歡呼、最后的聲討、最后的熱烈和最后的凄涼,如一個不可更改的結局,占據了世界的每一寸空間、填滿了世界上的每一道縫隙。
人類終于被逼得無路可逃,在無邊無際的秋聲里,如無家可歸的宇宙孤兒,徒然傷感。因為佇立、猶疑過久,人竟在歲月里站成了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自己成為自己的重負,自己擋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們懷念,卻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有什么遺失于往昔;我們期待,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向哪里,是什么絆住了前行的腳步。
有一種流浪,并不需要遷徙。
一個月或兩個月之后,一場彌漫了整個季節的盛大合奏將在第一場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里謝幕,所有的口器或翅羽都將停止運動,停止發聲,一切都將歸于沉寂。螽斯們最后一次將產卵器官插入泥土,為自己留下了一線將生命拷貝至來生的希望,然后靜靜地安息于干燥的草叢之中;脫了殼的“金蟬”早早地隱去了身形,它們的軀體和魂魄都以另一種方式深深地藏入泥土,這一夏一秋的鳴唱讓它們深感疲憊,這一次它們要好好地歇息了,也許下一個春天或數個春天之后,它們的身影與歌聲才能重新加入到那場自然的合唱;蟋蟀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將夜色一樣小小的身體融入那些隱蔽的縫隙,墻角、地裂以及不見天日的洞穴,也許它們永遠都不想進入那個白亮而寒冷的第四季節……瀕死的高潮來臨,懶洋洋的秋風、溶解于秋風里的陽光,便如甜稠、濃釅的酒漿四處流瀉,將一種對于溫暖、黑暗、沉寂的渴望傳遍大地。

與著名詩人、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的吉狄馬加以及著名詩人曲有源的合影
生命的聚會已經散場。空空的舞臺上,只有人類滿懷悲戚,孤獨地守候在邊緣。突然,一個古老的聲音隱約傳來:“你必依戀你的丈夫。”在那暗示了苦與罪的詛咒中,女人滿懷快慰的期待一點點靠近并抱緊了她所愛的男人。因為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她靈肉所出之處,她必須與他“聯合”再一次回歸泥土,才能夠抵達他們共同的故鄉,那可以接納、包容、融化、勾銷一切的終點或起點。
于是,他們不再顧及另一程的相思、分離之苦和紛爭、嫉恨之痛,共同進入了命定的淵藪。無限的溫情、無限的慰藉,無限的近于死的安詳,再一次覆蓋和籠罩了他們。在羽絨般柔軟、溫馨的環抱之中,兩顆飽受驅逐和流徙之苦的靈魂便如歸巢的鳥兒,收攏了徒勞撲打的翅膀,進入暗昧而混沌的夢境。
迷了路的人,定然要到處癡癡尋找,但走遍了世上所有的路,卻仍然無法再一次走上曾經丟失的那一條。
秋天已越發幽深了,竟連那些用以悅人眼目的樹木也不想在冷風中苦撐。起初,樹們只是換了表情,由青蔥轉為明黃或艷紅。秋日的陽光照在上面,宛若一片燃燒的火,通透、明亮、熱烈。后來,那些樹就成為一些受了重傷的大鳥,失去水分的葉子宛若片片羽毛,從空中輕盈地飄落。先是倏然的一片或兩片,突兀地穿過樹冠與大地之間的陰影,很像黑暗里劃亮一根火柴或夜空里有一顆星星打著旋兒從高處滑落下來。隨后,就開始一片接著一片地不停墜落,有如一個滿心悲傷的人眼中難以抑制的淚水;有如一群饑餓的鳥兒,一只跟著一只爭先恐后地撲落到地上覓食。就這樣,空中的火一點點熄了,地上卻鋪滿了輕而細碎的金箔。不知道風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穿過杳無一物的樹林去干什么,或許它們行走在一條走出這無邊凄涼的秘徑上吧?它們以為自己的腳步很輕,卻在不經意間被地上窸窸窣窣的黃葉透露了行蹤。
人們明知跟不上風的腳步,卻還是尋著風的足跡從落葉上走過,想去體會一下那溫暖中的凄涼或凄涼里的溫暖。就這樣,一個男人獨自走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手牽手走過,一群人沉默著不說話一起走過,腳下便傳出微弱的然而卻驚心動魄的響聲——嚓嚓,嚓嚓——那是心碎裂的聲音。
人們走了一程又一程,落葉也在腳下嚓嚓地響了一程又一程,本以為已經走了很遠,可是一抬頭,卻發現自己仍在原地沒動,只是秋,已悠然遠去。
秋遠得看不見背影的時候,時空深處就隱約傳來了另一種怦然震顫的聲音。有人感覺,那是另一個季節的腳步;也有人感覺,那是自己心的律動。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