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
今日中國的農村問題已不再是單純的發展經濟問題,也不再是由于亂收稅費引發的農民負擔過重問題,而是面對經濟社會轉型,社會治理機制失靈而呈現出的具有系統性的社會問題。這些問題是由基層政府管理錯位和鄉村社會本身的組織結構渙散共同導致的,是國家政權建設與社會發育雙重不足引發的系統性困境。
首先,當前農村社會利益主體多元化,社會沖突加劇。改革開放解放了一直被束縛在公社內部的農民,市場化促使農民的職業分化程度不斷提高。職業分化程度的提高使得原來經濟、社會地位相差不大的農民出現了利益和階層的分化,再加上社會利益分配機制建設還有待加強,農村社會因利益矛盾引發的沖突不斷增多,并且在規模和數量上都有上升趨勢。
其次,是農村的各種資源外流,鄉村社會進一步衰落。農民外出務工始于改革開放初期,20世紀90年代便出現了農民工浪潮,但21世紀的農民工流動與上世紀90年代在許多方面都有顯著區別。現在很多農民工的流動不再僅是勞動力資源意義上的流動,還包括整個生活重心由農村轉向城市。農民進城工作和買房,使得鄉村社會的勞動力資源和農業生產的財富剩余不斷進入城市,農民當中的青壯年勞動力和文化精英、商業精英都逐漸離開農村進入城市生活。這種趨勢導致鄉村社會進一步貧瘠化,新農村建設缺乏基本的人力資源和物質基礎。
再次,居住方式和格局的改變帶來社區認同的變動。傳統的村莊是以血緣或者地緣關系為基礎形成的居住共同體,但現在的農村社區往往是將幾個甚至十幾個陌生村莊合并在一起組成的,原來的特殊主義取向的鄉土社會結構被打破,代之以陌生的、不信任關系為主的社會關系網絡。隨著外出務工等原因帶來的人口流動性增加,農村社區內部社會關系的陌生程度將會進一步加強,原來的熟人社會對村民行為具有的規制作用在迅速消減,農村社會管理在自然村條件下具有的社會資本迅速流失,新的農村社區迫切需要重建全新的社會資本網絡,以彌補原有的規制力量退出后造成的規范真空。
還有,鄉村治理主體錯位帶來的體制性沖突。加強基層民主自治建設,培育農民實現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一直是中央對農村建設的基本精神之一,因此,良好的農村社會治理體系必須立足于以農民需求為核心、尊重農民的創造性、發揮農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積極性、將黨的領導牢牢建基于農民滿意的基礎上。但當前農村社會治理存在一系列問題,其根本在于管理主體的錯位,沒有充分尊重農民的主體地位。當前城市化、市場化不斷推進的形勢下,農村很多資源都蘊含大量的經濟利益,對這些資源進行開發處置的過程也就變成了一個復雜的利益博弈過程。但農民作為農村社會的主體,卻在集體資源處置的決策中沒有制度化的表達渠道,他們的利益很容易被決策者忽略甚至犧牲,這也是農民從農村資源的開發中沒能獲得相稱利益的根本原因。他們感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又處于上告無門的狀態,于是只好訴諸暴力化的渠道或者寄希望于上訪。
最后,地方權威異化,黑惡勢力抬頭。由于轉型期農村社會的急劇變動,基層政權建設一時難以適應社會的急劇變化,出現了許多管理真空,在這些國家權力虛弱的地帶,黑惡勢力乘虛而入,憑借暴力管制一方,無視國家法紀,嚴重危害社會秩序。除了法律意義上的黑社會組織犯罪對社會的危害,黑惡勢力對農村社會管理更為深遠的危害在于它對基層權威的滲透腐蝕,導致國家基層政權的異化變質。這是動搖國家基礎領導力的深層次破壞,必須予以高度重視。
要突破當前農村社會的治理困境,必須立足于農村社會的實際,從國家政權及社會本身兩個向度上進行改革,才能真正創新農村社會的治理體制,實現城鄉和諧穩定與共同發展,推動我國現代化事業穩步前進。
把經濟發展交給家庭、公司或者合作組織。我國農村的地區差異極大,因此發展經濟的路徑各異,不宜一刀切。應該因地制宜地選擇經濟發展模式,比如家庭經營、設立公司、組建經濟合作組織等,它們都是獨立的市場經營主體,適用于市場原則和企業管理的辦法,而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組織,兩者的角色不同,職責不同,厘清雙邊關系才能確保各自的權利義務,激發各自的活力。所以應該把經濟發展交給公司、交給合作組織,而不是交給村委會或村支部。
把公共事務交給政府,交給司法。比如,有些村莊發展了,在道路上設了紅綠燈,但村委會沒有交通執法權,所以最后不得不依靠政府,這個事例說明劃分政府與自治組織界限的必要。當前亟須要做的是通過法律,把各級政府在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方面的權責明晰起來,制定權責清單。比如德國和匈牙利都通過法律詳細規定地方政府的責任,以及相應的決策權力和融資渠道。它們的法律甚至細化到了幼兒園、小學、中學、技術學校、公園、圖書館、老年人福利住房、殘障人士教育與福利住房、道路交通建設與維護、供水排水系統建設與維護等。責任和決策權力分別屬于哪一級政府,都一目了然。這樣即便在一些空殼化的鄉村,公共服務和公共治理也不至于空殼化。此外,自治組織也應該明確自己的角色,了解自己權力的性質和行使方式,在沒有強制權的情況下,應該學習如何依靠法律來行使自治權。
把社會事務交給社區組織和社團組織。發揮社會組織在社會事務、公共服務等方面的積極作用還有巨大的潛力,這是目前和將來村級組織發展的道路。志愿者隊伍的建立,可能是將來作為村莊管理的重要創新點,應該積極探索把志愿者和村莊管理聯系起來的相關機制。把價值引領、社會觀念的提升交給黨員和黨組織。很多地方都在嘗試通過加強黨的領導激活鄉村治理,但普遍的做法都是把黨的權力直接介入自治組織中。這種做法值得反思。我們都知道,我國政治生活中的關鍵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好黨政關系。農村黨支部的活動方式應該在《村民組織法》框架內,通過宣傳、教育、動員等方式,支持村民自治、幫助村民自治、保障村民自治。比如通過公民培訓學校,訓練、教育、啟發村民的公民意識,發動村民監督村委會的工作,以個人身份加入村委會、村民代表會,參加村民大會等方式,發揮黨員的先鋒作用。黨員應該是社會道德的引領者,通過非強制性的示范作用推動社會道德的進步。
總起來說,把經濟發展交給家庭、公司和合作組織,把公共事務交給政府和司法,把社會事務交給社區組織和社團組織,把道德提升交給黨組織和黨員。這是我們對村治發展的基本愿景。
的“統籌”,同時又正是小農經濟為農村基層組織體系的運轉提供了經濟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