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梁啟超家鄉的“鄉自治”】
古代中國有“社會自治”嗎?
一部分人認為有,因為中國自古“皇權不下縣”,縣下面的廣闊社會基層,悉由民間自治;另一部分人堅持說:傳統社會沒有自治,切莫夸大“皇權不下縣”的說法。今人的論斷,有時難免帶有想象與偏見,筆者覺得還是那些在傳統社會生活過的過來人的描述更為可靠。
民國人蔣廷黻曾在口述回憶錄中講述了他家鄉——湖南邵陽縣的基層治理:邵陽縣“一直是中國最大的縣份之一”,但“廣袤的轄區中很少有下級機構”,“就以我的四鄰論,我們從未看到過縣府人員,甚至連一個警察都沒見到過。地方事務都是由親族組織、鄰里組織來處理”。梁啟超也撰文介紹過他家鄉——廣東新會縣茶坑鄉的自治:“此種鄉自治,除納錢糧外,幾與地方官全無交涉(訟獄極少)?!?/p>
按梁啟超的描述,清代廣東茶坑的鄉自治是相當成熟的,堪稱傳統“鄉自治”的典范。在梁啟超那個時代,茶坑鄉有居民五千人,其中梁姓為大姓,約三千人。全鄉分為三個保,梁氏自成一保,其余姓氏劃入另外二保。各鄉保的公共事務,均由各保設立的自治機關自決。梁氏一保的自治機關叫做“疊繩堂”,由茶坑梁氏51歲以上的耆老以及年雖未到51歲但取得功名的士紳組成的耆老會議執掌。有意思的是,茶坑鄉也有官府任命的保長,但地位極低,身份甚卑,沒有列席耆老會議的資格,他們的職責是“專以應官”,協助官方催繳皇糧之類。
“疊繩堂”耆老(含未及51歲的士紳)的席位通常有六七十員,相當于族議員;耆老會議則相當于族議會,擁有對本保(本族)公務的議事權、決策權,對本保糾紛的仲裁權,對本保公產的處分權,以及對本保財政的預結算權。同時“疊繩堂”又置配了四至六員“值理”,由梁氏壯年子弟充任,負責執行耆老會議決議的事項。梁啟超的父親就曾當過30年“疊繩堂”的值理。
每年的春秋二祭前夕,“疊繩堂”都要舉行耆老會議例會,其中春祭例會的主要事項為議決來年的值理人選;秋祭例會的主要事項是報告財務決算及新舊值理交接。本保若發生急事需要合眾商議,也可臨時召開耆老會議。一年下來,例會加上臨時會,“疊繩堂”大約要開20次以上的耆老會議。開會之時,不具備耆老資格的族人可以旁聽,也允許發言,所以“有大事或擠至數百人,堂前階下皆滿”。
臨時召開的耆老會議,多為調解或仲裁鄉人的糾紛與爭訟。鄉人若有聚賭斗毆、盜竊奸淫之類的輕微罪行,“疊繩堂”也有權作出懲罰。倘若鄉人所犯罪行嚴重,就必須報官處理了。至于文藝作品中經常提到的所謂“沉塘”“浸豬籠”,不過是無知文人的渲染罷了,沒那么回事。
“疊繩堂”還控制著七八頃族田,為茶坑梁氏的公產。族田以投標方式租給族人耕種,承佃者每年大約需繳納40%的租稅。“疊繩堂”將部分收入用于掃墓祭祖、水利工程修護、節日娛樂、族學補助等方面的開銷。凡祭祀皆有分胙,以春節祭祀分胙最多,因此,即便是至貧之家,在過年時,“皆得豐飽”。
除了作為梁氏最高自治機關的“疊繩堂”之外,茶坑鄉還設有其他的自治組織——
其一為鄉團,購置有槍彈,是治安與防衛組織,團丁享有領取雙胙(兩份肉)的待遇,由壯年子弟志愿補充,不過需要取得疊繩堂耆老會議的許可。其二為蒙館,是茶坑梁氏的族學,學費無定額,多者每年三十幾塊錢,少者出幾升米即可。由于族學具有公益性質,“本族兒童雖無力納錢米者,亦不得拒其附學”。其三為信用合作社,茶坑人稱之為“江南會”,入會者可申請到允許分期還款的貸款,鄉中許多勤儉子弟,得“江南會”貸款之助,有了創業的本錢,“以赤貧起家而致中產”。其四為供銷合作社,由鄉人志愿結社,出資合本販賣肥料、土特產,所得利潤,除捐助鄉里酬神娛樂外,按股份分配給會員。
說到這里,我們會發現,清代茶坑鄉的自治機制是相當周全的,但凡鄉里的爭端調解與仲裁、公共工程建設、公共秩序維護、族人福利、基礎教育、地方的治安與防衛、經濟合作諸方面,都有自治組織發揮相應的功能。難怪任公先生要感嘆:“啟超幼時,正是吾鄉鄉自治最美滿時代。”
在清代廣東的許多鄉鎮,鄉紳群體還取得了建制化的基層治理權,用晚清佛山人吳研人的話來說:“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那里,遇到鄉人有什么爭執的事,都由公局的紳士議斷?!贝颂幍摹肮帧?,即清代鄉紳成立并獲官方承認的基層社會治理機構,進入公局的鄉紳,叫做“局紳”,通常由鄉里的紳耆“投筒公舉”,票選出候選人,再提請知縣任命。一個鄉公局大致有局紳數人,辦事員一二十員。
公局的權力包括裁決鄉人的爭訟、處理治安案件、組織武裝團體保衛鄉里、征收公局辦公經費等,職能相當于鄉鎮一級政府,但不納入國家行政序列,實際上就是鄉的自治機關。
【珠三角的城市自治】
有人可能會有疑問:不管是茶坑鄉的“疊繩堂”“三保廟”,還是遍布廣東鄉鎮的“公局”,至多只能表明傳統社會存在鄉自治,城市也有發達的自治機構嗎?即便是梁啟超本人,也一面承認“我國之鄉鎮,其自治規模,確有不可掩者”;一面又認為“中國國家,積鄉而成,故中國有鄉自治而無市自治”。
但我不能不說,任公先生也有他的成見。實際上,在梁啟超那個時代,社會自治的思潮與實踐方興未艾,城市自治的規模也相當可觀。譬如在廣州,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誕生的“粵商自治會”,成立之時便立下宗旨:“本會遵旨預備立憲,先與同胞謀自治,將以研究內政、外交之得失,發為議論,供朝廷采擇;調查工商實業之利弊,力為整頓,以謀地方公益。”顯然,它并不是一個在商言商的商業性團體,而是廣東商人—紳商群體用以維護地方利益、演練城市自治的政治性組織。
同年成立的“廣東地方自治研究社”,則是粵省士紳發起的政治性組織,雖然名為“研究社”,但它的宗旨與其說是研究自治,不如說是踐行自治、推動自治。每一周,研究社的成員們都要到廣州西關的文瀾書院集議一次,籌劃廣州的治安、實業、公益、衛生、治水等公共事務,并進行議決。
也許有人要質疑:“粵商自治會”與“廣東地方自治研究社”出現在清末,晚清門戶洞開,南方得風氣之先,受西方自治思潮的沖擊更激烈,因此才有城市自治的興起,不能說明中國社會本身便有城市自治的傳統。漢學家費正清提出的“沖擊—回應”理論便是這么認為的——好吧,那我們就來看看所謂的“西方沖擊”到來之前中國城市的治理傳統。
讓我們從遠一點的歷史說起——宋朝以來,中國的商業性城市得以蓬勃發展,而地處珠三角的廣州與佛山,都是商貿繁華的工商業重鎮。鴉片戰爭前,清政府奉行“單口通商”,這個唯一的口岸就設在廣州,珠江上用于貿易的帆船,常有五千只之多。佛山的繁華程度還勝于省城廣州,一名清初的觀察者記錄說:“佛山鎮離廣州四十里,天下商賈皆聚焉。煙火萬家,百貨駢集,會城(廣州)百不及一也?!鄙虡I繁榮的傳統,使得廣州與佛山慢慢地發育出比較強大的市民階層、相對有力量的商人—紳商群體、發達的行會組織。這些因素,構成了城市自治的堅實基礎。
另一方面,明清時期的政府有一個顯著不同于宋朝政府的特點,即城市治理的功能非常薄弱。在宋代,城市消防、環衛、公共救濟、公共工程等市政,基本上是由政府負責,為此宋政府成立了多個市政管理部門,比如作為環衛部門的“街道司”,作為城市消防部門的“潛火隊”等。但到了明清時期,城市當局幾乎對市政建設失去了興趣。在廣州城,駐扎著兩廣總督衙門、廣東巡撫衙門、廣州知府衙門、南??h衙與番禺縣衙四個層級的官署,此外還有將軍府、貢院、學宮等大小官方機關,但就是沒有一個專門的市政機構。在佛山鎮,盡管人口已達30萬之眾,繁華程度半點不讓省城,但在清代之前,這里一直不配置國家的行政機構,入清后雖然相繼設立了佛山海防分府同知署、巡檢司署、分防都司署與分防千總署,但這四個衙門也跟市政毫無關系。
那么,像城市消防、環衛、公共工程甚至街市治安等市政,由誰承擔呢?只好由地方的士紳、商人、街團、行會來承擔。一位學者通過對19世紀佛山城市治理的研究,得出一個結論:“(佛山)城市生活的常規集體活動,例如防火、垃圾處理、街道的秩序維持、某種慈善事務和宗教慶典,全都是街區社團的傳統職責,街區社團是完全獨立于里甲制度之外的自治體?!睋Q言之,政府的失職,意外地讓社會力量獲得了主導城市自治的機會。
明朝時候,主持佛山自治的是一個叫做“嘉會堂”的機構,它并非官方組織,而是由當地士紳發起成立的議事機構,其權力包括:一、裁決公事,所謂“立嘉會堂以處理鄉事”;二、掌管地方善款,“地方公益其款亦從是撥出”;三、贊襄教育,“課鄉子弟之俊秀者”;四、維護禮俗秩序,所謂“勸誘德業,糾繩愆過,風勵流俗,維持世教”;五、維持社會治安,嘉會堂控制著一個民間武裝組織——忠義營,掌緝盜、防匪。到了清代,由于“嘉會堂”已經消亡,一個叫做“大魁堂”的組織又獲得了治理佛山的權力,但“大魁堂”也是佛山士紳成立、主持的自治組織,而非官派機構?!按罂谩奔h的地點——祖廟,則成了佛山鎮的“權力中樞”。
需要指出的是,佛山并非只有“大魁堂”一個單一中心,而是形成了多層次、多中心的立體自治體系?!按罂谩敝?,街區社團、工商行會、會館、八圖公館、僑寓組織、宗族、書院等社會組織也分享了一部分治理佛山的權力。
這樣的立體自治體系同樣存在于清代的廣州。“廟議”是一般市民普遍采用的社區議事機制。舊時廣州,幾乎每條街道都有自己的街廟,街廟成了街坊結成社區共同體的紐帶,同時也是社區自治的平臺,當一個社區有公事要議決,即可召集街坊上街廟集議。最重要的“廟議”事項,應該是街區的防火與防盜。
“行會”則是工商界實現行業自治的重要組織。時人稱廣州“各行皆置立會館,議定行規,公舉行老董理其事。一行之中,凡貨式之大小、工資之多寡,均有定章,同行各人共相遵守,不容混淆。有違例者,無論東家西家,行眾定必鳴鼓而攻,不遺余力”。清代許多城市都有行會組織,但我認為要以廣州、佛山的行會最為發達,理由是,早在雍正年間,廣州的絲織行、打石行,佛山的綾帽行都出現了其他城市所沒有的“東家行”和“西家行”。東家行是代表雇主利益的組織,西家行是代表工匠利益的組織,跟近代的工會差不多。當時廣州各行工匠“工資之多寡”,大體上都由東家行與西家行協商議定,形成定章,“同行各人共相遵守”。
各個行會又聯結成一個松散的工商共同體——“廣州七十二行”。作為一個共同體的“七十二行”,已經不僅僅是行業內部自治的機構,更是粵省紳商的集體行動機制,在晚清的近代化進程中,它曾經廣泛介入了城市的公共治理,包括組織市政建設、征收厘金、表達公民抗議、維護地方利益、管理福利機構、籌集救濟金等。
“文瀾書院”則是廣州士紳階層的議事機構。這個成立于嘉慶十五年(1810年)、由廣州紳商出資建設的民間組織,雖有“書院”之名,卻從不招生授課、教書育人。實際上文瀾書院是一個文會,有點類似于城市高級知識分子的沙龍,當時只有具備生員以上功名的廣州士紳才有資格加入文瀾書院。士子天性好清議,漸漸地,文瀾書院便演變成為廣州士紳介入地方治理的議事機構。隨著晚清紳權的伸張,“書院”對于地方治理的影響力也日益擴張。
不管是佛山的“嘉會堂”“大魁堂”,還是廣州的“廟議”“東家行”“西家行”抑或“文瀾書院”,都出現在“西方沖擊”涌入之前,都是內生于中國傳統的自治組織。我們完全有理由說,社會自治并不是西方社會的專利,也是我們自己的傳統。晚清時期風起云涌的自治運動,當然也不是中國社會對“西方沖擊”的“被動回應”,毋寧說,那是傳統與現代的共鳴、合奏。
(作者系文史學者、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