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晗, 馮學鋒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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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異型“是”字句探析
李夢晗, 馮學鋒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傳統而言,“是”字句常被劃分為判斷型和分裂型兩類,但實際語境中還存在著第三類“是”字句——特異型“是”字句。特異型“是”字句體現了語言的結構經濟原則;多存在于口語中,帶有說話者的主觀認同感;在對舉、舉例等語境下接受度更高。
“是”字句;特異型;話題句;空動詞句;等同句
系詞“是”是現代漢語中最活躍的語法標記之一,對“是”語法功能歷史發展的研究不勝枚舉。回指的指示代詞“是”在“復指性話題—陳述性說明”這樣的篇章格式中,由于語用誘因的驅動,逐漸變成了判斷動詞。[1]1隨后,“是”又由判斷功能產生了焦點標記和強調標記的用法。焦點標記是對句中的表達焦點進行提示,“是”在語音上輕讀。強調標記表示一種非常確定的語氣,“是”在語音上重讀。現代漢語中,“是”最基本的兩項語法功能是作判斷詞和焦點標記。據此,“是”字句被分為判斷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兩類。
然而,在實際語言使用中還存在著第三類“是”字句。它區別于判斷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與一般話題句和空動詞句有相似之處,其中的“是”可以看作填補空動詞句的標記符號。本文認為,這類“是”字句屬于特異型“是”字句。
傳統類型“是”字句
判斷型“是”字句主要用于確認主語和賓語之間的等同、分類等關系,格式可概括為:NP1+是+NP2,前項成分NP1和后項成分NP2一般為名詞性或名物化成分,二者之間主要存在“等同”“類屬”“存在”三種語義關系,例如:
(1)司馬遷是《史記》的作者。
(2)他是外科醫生。
(3)渾身上下全是汗。
例(1)屬于等同“是”字句,前、后項成分可以互易,轉換為“《史記》的作者是司馬遷”。例(2)屬于類屬“是”字句,“外科醫生”是一個類,“他”屬于該類,前、后項成分不能互易。例(3)中NP1為場所名詞,“存在”義由整個句式表示,而非“是”字本身。在判斷型“是”字句中,“是”字是句子的核心動詞,不能去掉。
分裂型“是”字句主要用于強化程度或強調事件真實性。“是”字用在形容詞短語前表示程度高,用在動詞前表示事件的真實性高,例如:
(4)我是下個月去北京。
他是在這里喝的茶。
他是在北外學的英語。
“我是下個月去北京”還可表達為“是我下個月去北京”或“我下個月是去北京”。這三種表達的基本語義都是“我下個月去北京”,“是”字位置的變化只調整了句子的焦點,改變了強調的內容。朱德熙將“是我下個月去北京”這類句子看作“由動詞‘是’組成的連謂結構”,[2]167仍把“是”看成判斷句的主要動詞。張和友等學者提出“分裂式判斷句”的說法,認為敘事句生成分裂句的過程就是將其整體或其中某一成分用“是”標識形式加以標識使其成為信息傳遞的中心,也就是所謂的焦點(focus)的過程。[3]92該句式不同于判斷型“是”字句:“是”不屬于判斷詞,不作句子主要成分,“是”去掉后句子仍然成立。
判斷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有各自不同的特點,但也存在例(5)類句子:
(5)a 他是去年生的孩子。
b 他i是去年生的孩子i。
c 他i(是)去年生的孩子j。
(6)* 他是去年生的外甥。
趙元任認為例(5a)是把原來的賓語挪到“的”字后,由“他是去年生孩子的”轉換而成。[4]153朱德熙則提出“潛主語、潛賓語”的說法,認為“他”是主語,“是去年生的孩子”是潛主語“孩子”后置的主謂句,該句由“他,孩子是去年生的”轉換而成。[5]104這兩種觀點都認為這類句子是由一個基礎結構通過賓語挪后或主語后置的移位方式得出的派生結構,但實際都存在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例(5a)本身是歧義句:如果將其看作判斷型“是”字句,“是”表示等同義,則前項成分“他”與后項成分“孩子”同指,如例(5b);如果將其看作分裂型“是”字句,“是”表示強調,則前項成分“他”是后項成分的施事相關者,指孩子的父親,如例(5c)。而按照賓語挪后說和主語后置說,轉換后的句子只體現了分裂型“是”字句的情況。
沈家煊認為這類句子的生成方式不是派生而是復合,不是移位而是類推,類推是通過兩種表達式的糅合來實現的,表達主觀認同的“移情”義。[6]387例(5)是通過糅合將“他”和“他去年生的孩子”等同,從概念轉指角度,用“孩子”轉指“孩子的父親”。沈家煊指出,兩個詞語越是能建立概念上的重要聯系,則越容易糅合。因此,例(6)“外甥和舅舅”沒有“父親和子女”建立的聯系重要,糅合程度和轉指程度都較低。
上述判斷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體現了“是”最基本的語法功能——判斷動詞、焦點標記和強調標記。對這些功能,呂叔湘曾提出作一元化處理,“是”字的基本作用是表示肯定,不論判斷、強調還是聯系,都含有肯定義,不過是輕重程度的不同。[7]81
特異型“是”字句
漢語中還存在這樣一類“是”字句,從句子表層看,語義不合常規,王力將它們稱為“不合邏輯”句,例如:
(7)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
不知他們是什么法子?
我喝酒是自己的錢。
例(7)語料出自《紅樓夢》,王力認為這類句子由于語言的經濟性因而有所省略,只有將省略的內容補出才能符合邏輯。[8]118現代漢語中此類“是”字句很多,例如:
(8)a 他是日本女人。
b 狐貍是一個洞。
c 玫瑰是綠色。
雖然“不合邏輯”,王力仍稱它們為判斷句。按照西方傳統邏輯,印歐語的判斷一般被表示為“S(不)是P”,語義上概括為上文所述的“等同”和“類屬”。以此標準看,例(7)和例(8)便顯得不合文法或不合事實,前項成分與后項成分顯示出不對等甚至相反的成分。例(8a)中前項成分“他”與后項成分“女人”語素義對立,例(8b)和(8c)中前、后項成分不對等。這類句子需要語境補足,常出現在對舉、列舉等語境中。“狐貍是一個洞”比“狐貍是一個洞,野兔是三個洞”的接受度低;“玫瑰是綠色,水仙是紅色”,聽話者會根據前后句主語的關系來理解句中隱含的“葉子的顏色”這一含義。這類句子既然不屬于判斷型“是”字句,那是否可歸為分裂型“是”字句?很顯然,分裂型“是”字句中“是”可以省略且不改變句意,而例(7)和例(8)類句子的情況與此不符。此外,這類特異型“是字句”是語言經濟性原則的體現,而分裂型“是”字句則恰恰相反。
(一)特異型“是”字句的句法形式和語法特征
對于以上語言現象,有學者提出特異型“是”字句的概念,認為這類“是”字句跟一般話題句具有句法上的一致性,其句法形式可以表達為:X+NP是Y。其中,X是話題,NP是主語,Y是述語。例(9)-(11)的a句和b句,分別是特異型“是”字句和一般話題句:
(9)a 他是日本女人。
b 他,太太是日本女人。
c 他的太太是日本女人。
(10)a 狐貍是一個洞。
b 狐貍,窩是一個洞。
c 狐貍的窩是一個洞。
(11)a 玫瑰是綠色。
b 玫瑰,葉子是綠色(的)。
c 玫瑰的葉子是綠色(的)。
X是一個廣義的領屬者,NP為所屬物,通過說話者語境提供的領屬者和所屬物相關聯的信息,聽話者可以根據這種領有關系來理解X領屬的NP,也就是話題句中隱含的主語。這個主語NP既可能是顯性名詞短語,也可能是無法實現為顯性名詞短語的空語類。[9]14-23
當X為事件性NP時,NP通常為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致使者、原因等,這從廣義看也可以歸為所屬關系,例如:
(12)a 北京奧運會是2008年,倫敦奧運會是2012年。
b 北京奧運會,時間是2008年。倫敦奧運會,時間是2012年。
(13)a 歐洲戰火是希特勒,亞洲戰火是日本天皇。
b 歐洲戰火,挑起者是希特勒。亞洲戰火,挑起者是日本天皇。
(14)a 那場火是電線跑了電。
b 那場火,發生的原因是電線跑了電。
上例中NP都可以表示為顯性名詞性成分,構成話題句。但當NP為無法顯示為顯性名詞短語的空語類或與述語Y中的成分重復時,主語是只有意義而沒有具體的語音形式,這類句子便只能表現為特異型“是”字句,例如:
(15)a 那篇雜文是魯迅的風格。
b *那篇雜文,ei(寫作風格)是魯迅的風格i。
(16)a 我喝酒是自己的錢。
b *我喝酒,ei(花的錢)是自己的錢i。
本文認為這類句子中的“是”可以看作用來填補空動詞句的標記符號。空動詞句是一種在表層形式上沒有動詞的句子,它與名詞謂語句、空系詞分句一樣遵循著語言的“結構經濟原則”。[10]2-13例(17)是特異型“是”字句和空動詞句的對照表達:
(17)a 我是熱干面。
b 我熱干面。
空動詞句例(17b)中,后項成分“熱干面”并不是陳述主語的成分,不能作為主語“我”的謂語,這一點與名詞謂語句、空系詞分句相區別。前、后項成分“我”和“熱干面”之間,從意義上更傾向于是一種“施事——受事”關系,也即二者間應該有一個表施受關系的動詞作為連接。例(17b)的情況類似于沈家煊提出的“移情”,不同的是例(17b)中的動詞在語音上是一個空語類。根據例(17b)可以發現例(17a)中的“是”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動詞,而更近似于填補空動詞句的標記符號。
特異型“是”字句多出現在口語表達中,常表達說話者的一種主觀認同。本文語料便多為日常口語語料或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話語。通過前文分析,可以發現特異型“是”字句較少表達為獨句,多出現在對舉、舉例等有補足成分的語境中。不僅如此,語境還會對該類句子的歧義度產生影響,例如:
(18)a 我是小李。
b 我是小李,他是小張。
例(18a)作為判斷型“是”字句的接受度最高,“是”表示等同義。然而在特定的語境中,如例(18b),會產生第二種理解,指“我”跟“小李”存在著某種關系,“是”相當于空動詞,在深層結構到表層結構的映射中可以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因此例(18b)也可以表示“我選小李,他選小張”,“我負責照顧小李,他負責照顧小張”等多種含義。
(二)特異型“是”字句與英語轉喻等同句
對于例(17)的表達,英語中也有類似情況,英語中的等同句(Equatives)通過系動詞be將兩個名詞短語置于一種等同關系,句子形式通常表現為NP1+be+NP2,be是具有“等同”功能的動詞。特別是在飯館、餐廳等環境里,常會出現說話人將自己和所訂食物等同的情況。在英語中這種表達被稱為轉喻,例如:
(19)[customer to server holding tray full of dinner orders at a Thai restaurant]
[在泰國餐館中,顧客對手持點餐單托盤的服務員說]
I am the pad thai.我是泰式炒河粉。
(20)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直譯:7號桌的人是漢堡三明治。
a The order of 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直譯:7號桌的人點的餐是漢堡三明治。
b 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 order.[11]266直譯:7號桌的人是漢堡三明治的點餐單。
例(19)(20)和漢語特異型“是”字句表達類似,多出現在口語中。Nunberg認為以上表達是意義轉移的結果,例(20a)是名詞性轉移,例(20b)是謂詞性轉移。[12]109-132而Ward以語用映射概念為基礎提出了新的解釋,這些表達屬于話語實體間的上下文許可的映射操作,而非意義的轉移。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轉喻和隱喻雖然都涉及到概念轉指,但前者是相互聯系,后者是彼此相似,這是兩種不同的認知方式。如隱喻“My tender rosebud went to movie with her new boyfriend(我溫柔的玫瑰花蕾和她的新男朋友去看電影了)”中,“玫瑰花蕾”和“戀人”具有美好浪漫等特點,是以相似性為基礎的;而轉喻“I am the pad thai(我是泰式炒河粉)”中,“泰式炒河粉”和“點餐者”并沒有相似性特征,其聯系是事物的相鄰性。上文中沈家煊提出的“移情”中概念轉指角度,“他是去年生的孩子”,用孩子指孩子的父親為轉喻而非隱喻。
英語中的這類轉喻表達現象,也需要相關的話語實體間的語境來突顯這種對應關系,減少歧義性。如例(21):
(21)[family members discussing Secret Santa assignments][家庭成員們正在討論秘密圣誕任務的事情]
a Who’d you get?I’m Anne.你分到誰?我是Anne。
b Who’d you get?I’m the family member assigned to Anne.
你分到誰?我是分配給Anne的人。
例(21a)中,謂語部分be Anne代表的是‘being Anne’的相關屬性,也即承擔著一定的意義轉換來表示‘being the member assigned to Anne’。Nunberg認為例(19)(20)是名詞性轉移的結果,例(21)是謂詞性轉移的結果。轉喻的喻體和本體之間的聯系需要人們的經驗和對世界的認知,需要借助某一參照點,如上例中方括號內語言背景的聯系來認識事物。
漢語中的轉喻研究本是修辭學的傳統研究課題,但隨著認知語言學及關聯理論的深入,轉喻在認知和語用層面都獲得了很大發展。對于“是/be”在漢語和英語中這種特殊表達的共性和差異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本文在此僅作初探。
結論
本文在對傳統研究中的判斷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分析后,認為還存在一種區別于前兩種類型的“是”字句——特異型“是”字句。
特異型“是”字句與一般話題句、空動詞句都具有可比性。特異型“是”字句中,“是”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動詞,而更近似于填補空動詞句的標記符號。在深層結構到表層結構的映射中,“是”可以被賦予不同的意義,體現了語言的“結構經濟原則”。
因為語言的結構經濟性要求,特異型“是”字句往往需要語境補足,在對舉、舉例等語境下接受度會明顯提高,歧義程度會相應降低。同時,該句式多出現在口語語體中,常表達說話者的一種主觀認同。
漢語的特異型“是”字句在英語中也有類似表達。英語中的等同句(Equatives)以轉喻為基礎,“be”前后的兩個名詞性成分之間的聯系是事物的相鄰性。英語轉喻等同句也多出現于口語中,語境可以提高該句式的接受度,降低歧義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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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石長平
2014-09-28
李夢晗(1991—),女,湖北襄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馮學鋒(1958—),男,湖北武漢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應用語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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