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黎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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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黑死病與中世紀英國社會轉型初探
——兼論傳統與轉型的辯證觀
劉 黎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14世紀中葉的黑死病,對英國社會歷史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傳統史學研究視野中,社會民眾被視為“弱勢群體”,在社會運行體系中,處于一種“被動”狀態。微觀視野下,黑死病期間,英國社會傳統統治上層與被統治下層之間“對峙”態勢的天平被推向民眾一方,民眾成為中世紀英國傳統社會體制變革轉型中一股不可忽視的“隱秘”力量。民眾、黑死病與社會轉型形成某種有機的社會發展生態系統,各方所產生的作用機制本質都在相互影響,不孑然對立。
黑死病;民眾;有機復合;社會轉型
黑死病(the Black Death)是由鼠疫耶爾森菌引起的自然疫源性烈性傳染疾病,是人類歷史上爆發流行時間最長、危害最大的瘟疫,臨床表現為高熱、淋巴結腫痛、出血傾向、肺部特殊炎癥等,患者從患病到死亡一般為3-4天,其傳染病菌主要以嚙齒類家鼠為寄主載體,特別是這些鼠類身上的鼠蚤,在中世紀醫療衛生能力低下的狀況下,使得黑死病的傳播極為迅速。14世紀中葉黑死病以迅猛之勢橫掃歐洲,1348年6月下旬進入英國,1349年5月侵襲英國全境,對英國歷史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
對黑死病的研究西方學者起步早、成果豐碩。國內學者對黑死病的研究方興未艾。王旭東、孟慶龍合著的《世界瘟疫史:疾病流行、應對措施及其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提及了黑死病的相關問題。趙立行《西方學者視野中的黑死病》較為全面地整理了西方學者對黑死病研究的成果觀點,對國內研究黑死病提供了借鑒;馬忠庚《論黑死病對歐洲社會的變遷的影響》、趙紅《是災難更是契機和動力—試論黑死病對歐洲社會的三大影響》兩文從宏觀角度分析了黑死病的影響;李荷《災難中的轉變——黑死病對歐洲文化的影響》、趙立行《1348年黑死病與理性意識的覺醒》兩文則分析了黑死病對歐洲思想文化的影響;薛國中《黑死病前后的歐洲》、谷延方《黑死病與英國勞動力轉移》都指出黑死病對莊園農奴制的瓦解作用。另外,李化成在黑死病對英國歷史進程影響方面進行了專門研究,主要發表了《論黑死病對英國人口發展之影響》、《黑死病期間英國社會初揭(1348-1350)》、《瘟疫背后的思想史——兼窺中西‘天譴’觀念之不同》、《黑死病期間的英國教會》、《論14 世紀英國的聚落環境與黑死病傳播》等文章,在研究視野、思想及理論方面都具有一定的開拓性。
在黑死病的無情侵襲下,民眾因缺乏充足的食物、良好的醫療救助及居住衛生條件等而苦苦掙扎。在瘟疫的高速傳染下,缺乏良好社會居住條件的民眾比上層統治階層的死亡率要高出許多,如“在溫徹斯特主教轄區的范海姆,這個由10個獨立村莊組成的英格蘭中部人口最多最富裕的地區,在 1348 年有 3500人,而到了1349年夏天,740個家庭有 185個家庭滅絕了,1349年余下的年份中又有101人死亡,整個地區的死亡率在 40%以上;而在劍橋郡的三個村子,人口死亡率分別是 53%、57%和70%。”[1]由此展現出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生命失去、經濟凋敝、社會制度崩潰、道德淪喪,在教會和政府的主導下,以一種今天看來近乎愚昧的方式抵御黑死病。
黑死病肆虐下,民眾以基督教教會提出的“天譴說”為“準則”,企圖通過虔誠的宗教信仰來消解所謂上帝的懲罰?!疤熳l說”——“這種從屬于‘原罪—贖罪—審判’信仰體系的認識認為,黑死病是上帝因世人的罪孽而降臨的懲罰,而這種罪孽主要是一種社會道德上的敗壞”,[2]這引發了極端的宗教信仰。一為鞭刑者運動。這種宗教贖罪的自我鞭笞懺悔方式最早起源于13世紀的德國(神圣羅馬帝國),基督教信徒身披麻衣、赤腳走向教堂,一邊行走,一邊用皮鞭鞭打自己的身體,口述懺悔之言,直至血流遍體。這種運動在黑死病期間被發揮到極致,企圖以此種方式請求上帝祛除黑死病的折磨。二為屠殺猶太人。由于基督教社會中上帝耶穌遇難的文化癥結,加上猶太人擅長經商、特殊的生活習慣等,在黑死病降臨歐洲而各階層又無有效措施遏制其蔓延的情勢下,人類古老的宗教信仰情節被再次從內心深處催生出來,發展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野蠻的恐懼行為,被無情地“對號入座”的安放在了猶太人的頭上。在黑死病肆虐歐洲期間,民眾“自發”的發動了對猶太人的屠殺行徑。1290年英王愛德華一世發布驅逐猶太人的法令,猶太人遭到驅逐;直到1656年,克倫威爾領導下的護國政府才默許猶太人移居英國,被驅逐的猶太人在歐洲大陸遭到瘋狂屠殺。三為朝圣。黑死病爆發后,民眾紛紛踏上朝圣的路途,與鞭刑者運動一樣,都希冀通過上述活動得到上帝的諒解。學術界研究一般都認為黑死病起源于中亞,到耶路撒冷朝圣無疑“羊入虎口”,為此英國政府專門頒布了限制出境的法令。另外,民眾還采取諸如不吃魚類、家禽等油脂類食物,下雨天不出門(認為雨中有毒),在院子里燒火起煙以驅毒、喝醋、適當放血、飯前適量喝酒等措施應對黑死病的侵襲。后來慢慢地發展為隔離、戴口罩等措施。這些措施對抵御黑死病或全無作用或收效甚微。
傳統史學研究視野中,社會民眾被視為“弱勢群體”,他們遵行傳統與習慣,處于一種“被動”狀態。微觀視野下,從社會歷史發展的長時段進程看,黑死病期間,英國社會傳統統治上層與被統治下層民眾之間“對峙”態勢的天平被推向民眾一方,黑死病過后,英國社會富裕的中產階級(主要是富裕的農民)明顯在英國社會不斷壯大,逐漸進入社會發展的主導舞臺,成為中世紀英國傳統社會體制變革轉型中一股不可忽視的“隱秘”力量。
中世紀英國的農業生產體制是莊園農奴體制,這種體制自“諾曼登陸”、威廉一世的“末日審判”以來,在英國維持了近四個世紀,13世紀發展日臻成熟。隨著時間的推移,生產力發展、人口變化等因素,這種體制在技術和制度方面都必然走向崩潰,因為它是一種超經濟強制關系。在黑死病的劇烈沖擊下,貨幣這個活躍的市場經濟元素逐漸侵入莊園農奴體制,并呈蔓延之勢。黑死病導致了人口大量死亡,勞動力銳減,勞動工資上漲,這對擁有土地的領主貴族階層是一個巨大的社會沖擊。中世紀英國土地制度變化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圈地運動,被稱為血腥的“羊吃人”運動。不難看出,從這一歷史名詞中可知民眾(農民)是被同情者,到“1600年,大約有一半的農業用地被圍,由此可估計1200年前大約有一半的圈地(總數的1/4,即200萬英畝是小塊土地和用圍欄或樹籬圍成的圈地)?!盵3]圈地運動如火如荼的在英國進行著,還在黑死病流行前就已經開始,之后則迅猛發展。過去我們關注的重點總是在領主方面,認為領主為了自身利益而不惜趕走莊園內的農民,破壞了整個鄉村共同體的經濟合作關系及其所宣揚的基督兄弟情誼。事實上,農民也是這場圈地運動的參與者,有時甚至還是制造者,如“1291年,在阿伯特的巴頓的格洛斯特修道院莊園,約翰·佩里斯和理查德·穆特被控各自在領主古德草地上放養了100只羊,另有33位農民因他們的68頭其他牲口和6只鵝耗損了領主的青草和莊稼而被指控。”[4]這從側面反映了農民變相的圈地行為,是剛開始農民對領主的一種試探性行為,這些被指控者最后被處以幾便士的罰金,但在以后的年月里他們依舊如此,領主亦僅處以幾便士的罰金。從中可以看出,對這樣的行為領主不是想去制止,而是為了保證他們也能分享到其中的利益。
莊園農奴體制宏觀上是一個等級森嚴、被嚴格控制的統治與被統治關系的狀態,實際上在此時已經出現了某種松動,下層民眾缺乏活力只是傳統歷史學家的“理論構想”。在13世紀莊園體制發展的全盛時期內,英國人口劇增,在中世紀的生產力條件下,只能擴大耕地面積,才能養活增長的人口,這為后來的歷史發展埋下了伏筆。黑死病過后,勞動力銳減,留下大量無主荒地無人耕種,幸存下來的勞動者此時就擁有了給誰勞動的選擇余地,即選擇權,這也是市場濫觴的一個因素。工資成為了一種衡量尺度,而擁有土地的領主,正在緩慢的喪失政治、經濟等特權,如“在1332年,住在約克郡蘇爾比的薩里伯爵約翰·德·華倫的一個佃戶上繳36先令8便士,要求不能因他的維蘭(農奴)身份而受到打攪?!盵5]領主與維蘭之間的強制關系轉變為一種貨幣契約關系。黑死病造成了英國人口的大量銳減,缺乏勞動力,造成工資上漲,為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黑死病前人口膨脹的態勢得到緩解,領主與租佃勞動者的對峙態勢不斷發生傾斜,底層勞動者的身份不斷多元化,超經濟強制的關系不斷演化為貨幣契約關系。經歷黑死病肆虐幸存下來的這批勞動者,多數人積累了較為豐厚的財產,從相關的考古資料中,我們得到了一些有利的證據,15、16世紀這些傳統歷史學家眼中所謂的底層勞動者的食物成分中,肉類食品已占據了很大一部分。
黑死病在英國社會首先引發的是在經濟生產領域莊園經濟體制的崩潰。經歷了12、13世紀的全盛時期后,農業生產技術及生產力得到提高,如三圃制及雙輪重犁的推廣,農業生產率得到明顯的提高。人口得到快速發展,黑死病降臨之前的英國人口在500萬左右,原有土地在當時的生產力下,已經出現了某種馬爾薩斯式的危機,這樣只能向更廣大地區,如山林、沼澤等地區開發,如“林肯郡在14世紀中期,以毀掉森林、叢林和荊棘而開墾的耕地面積,達到700英畝以上”,[6]黑死病導致的人口銳減,實際客觀上解決了人口膨脹的問題,留下大量無主荒地,工資上漲,領主的利益受到侵奪,為此1349年英王愛德華三世頒布《勞工發令》限制工資上漲。但這并沒有遏制住從社會底層掀起的這場經濟變革,因為黑死病后勞動力銳減,幸存下來的勞動者有了更多選擇的機會,領主只能默認接受工資上漲的事實,否則這些精英寄生階層將失去經濟來源,不能維持其奢侈的生活。這樣,原先的莊園經濟共同體逐漸解體,領主先前所擁有的司法、行政等特權則緩慢“自動”喪失,在政治、人身自由權等方面上下層民眾逐漸得到解放。在這場瘟疫肆虐中,底層民眾(勞動耕作者)在與領主的對弈較量中逐漸占據上風,底層民眾身份逐漸多元化,社會邁向發展商品經濟的方向。在精神文化領域,在無情的瘟疫面前,“上帝”失去了以往的崇高威信,教會的信譽一落千丈,傳統的宗教道德遭到摒棄,個人主義、理性主義與享樂主義發展起來,實際上開啟了一扇新的信仰之門,基督上帝仍然存在,但已不是精神思想的全部,啟蒙運動正在醞釀當中,上帝已由神秘的“神”轉化為一個“理性”的精神支柱。這樣,英國傳統社會轉型在黑死病的肆虐下被“悄然”準備,資本主義的曙光正在地平線下冉冉升起。
黑死病在領主與底層民眾所組成的社會結構體系的歷史博弈中,起著某種社會學意義上的“關鍵”作用,這場無情的瘟疫使得英國傳統社會等級結構的“均衡”態勢被沖破。土地、市場與底層民眾(農民)結合在一起,逐漸“架空”了土地所有者一系列來自于傳統社會的權勢。土地的所有權、占有權與使用權由依靠傳統權勢與基督教道德體制的控制逐漸轉向依靠市場契約(主要是貨幣衡量)。黑死病結束后,勞動力銳減,領主不得不“求助”佃戶(實際的耕作者),農民階層的選擇性變得多樣化,主動權亦在不斷傾斜。農民階層的身份多元化,黑死病后畜牧業發展規模擴大,圈地運動在持續的進行著,農民階層是其中的重要參與者和推動者。工資上漲,底層民眾(主要是農民)的消費能力從歷史資料中看出是增長的,這意味著社會消費能力沒有受到沉重的打擊。人口沒有快速的增長,而社會物質生產能力卻是增加的,農民階層實際上是掌握了可觀的社會財富,通過與市場的結合,自身逐漸商業化,在經濟上認同的是交換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在社會觀上認同的是競爭和能力而不是傳統、等級和尊貴。這是英國社會一個質的蛻變,整個社會體系的運行不再是一個金字塔型由上而下的主導,舊的制度與體系,包括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精神的規則與軌跡被全新的改變,這股力量來自于傳統社會的底層民眾。
社會歷史的發展與運行不能按照數學定理一般進行推斷,如同勾三股四弦五一般可以預見,社會發展的主體是人,人的本質是精神思維者。一個社會同樣如此,研究者研究其發展不能過多的推斷,長期停留在傳統社會“精英治國”的概念中,認為社會廣大的民眾階層總是處于被動狀態,如果是這樣,那么現代民主社會是從何建立的?廣大的民眾階層是社會細胞的重要構成部分,社會歷史的演變不能忽視對他們的關注。一個社會的發展是一個長時段各項因素與矛盾不斷積累的過程,總在不斷的運動、沖突中變化。傳統史學研究中,對于一個社會轉型變化的重點研究,總是集中于當時掌握政治權勢、經濟資源及文化資源的統治上層,對于下層民眾總是帶以一種同情或憐憫的目光,以一種替下層民眾階層“打官司”的姿態去看待歷史發展,這會造成一種“削足適履”的情況,生搬硬套,把早已準備好的“理想理論”套上去。黑死病對英國社會的影響應當放在一個連續的歷史環節中考察,災難中同時也孕育著一個“黃金時段”,是一個相對辯證的發展過程,不是一個絕對的“好”與“壞”的結果。同時,從英國中世紀社會轉型的過程亦可看出,社會轉型在于傳統連續性的發揚,這樣可以保持一個國家社會由來已久的生存發展維系鏈條,“傳統”與“轉型”不是一對截然對立的事物。
[1] Robert S.Gottfried.The Black Death-Natural and Human Disaster in Medieval Europe,New York:Free Publishers,1985:65.
[2] 李化成.論黑死病期間的英國教會[J].安徽史學,2008,(1):5-9.
[3] J.R.Worollie,“TheChronologyofEnglishEnlosure,1500-1914”,EC.HR,2nclser.,36(1983):483-500.
[4] Gloucestershire Record Office,D936a,ML.
[5] S.SWalker(ed.).The Court Rolls of the Manor of wakefield form October 1331 to September 1333,Wakefield Court Rolls Series of the Yoykshine Archaeological Soicety,3(1982):105.
[6] C.迪慈.英國經濟史[M].紐約,1942:51.轉引自:薛國中.黑死病前后的歐洲[J].武漢大學學報,1999,(4):98-104.
責任編輯:熊偉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the People, the Medieval Black Death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British Society
——On the Dialectic Concept of Trad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LIU Li
(College of Humanities, Qujing Normal University, Qujing 655011, China)
In the mid 14th century, the Black Death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history course of the British society. I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research, the people are considered “vulnerable” and in a “passive” state in the social operation system. Under the microscopic vision, during the Black Death, the people are reckoned with a hidden power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social system in medieval England. Based on the analysis, the article concludes that all parties of the people, the Black Death and the organic social development ecosystem formed by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together are affecting rather than opposing each other in the nature of its functional mechanism.
Black Death; the people; organic compou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2014-11-20
曲靖師范學院校級課題“中世紀英國各階層對黑死病的反應和應對措施”,項目編號:2010QN013。
劉黎(1981-),女,彝族,云南曲靖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世界史。
K503
A
1671-9824(2015)03-01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