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泉
(1南京大學 金陵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2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櫥窗前的社會認同
——漫畫媒介與英國平民公共領域重建
施海泉1,2
(1南京大學 金陵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2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本文以18、19世紀之交的英國櫥窗漫畫熱潮為中心,探究了英國平民公共領域興起過程與歷史動因。研究發現,漫畫媒介的商業化進程也是其媒介社會化過程,而櫥窗漫畫場景所營造的社會溝通氛圍,為確立一種具備認同基礎的平民公共領域奠定了根基。
社會認同;漫畫;平民公共領域
在英國著名漫畫家詹姆斯·吉爾雷1808年創作的漫畫《非常濕滑的天氣》(Very Slippy-Weather)中,一位手持溫度計的老人家不小心滑倒在漢弗萊版畫商店門外的人行道上,身上的零錢和物件掉落一地,而身旁的人群完全被版畫商店櫥窗中所展示的漫畫吸引住了,竟無人注意到老人摔倒。在18、19世紀之交的20年左右時間里,倫敦街頭各色人等聚集在漫畫店櫥窗外的情景,是如此的稀松平常。較之于17世紀后期開始流行的咖啡館文化,櫥窗漫畫場景(print-shop window scene)似乎提供了一個更為平等的交流環境。從吉爾雷的這幅畫作中我們就看到了身著各類社會階層典型服飾的人群,無疑有教士、貴族,也有漁夫和學徒。
人群在版畫店櫥窗前的聚集,卻擁有持續而有力的平民化魅力。人們每一天都期待櫥窗里的新貨,期待著看到畫家們調侃和批判政治領袖的畫面,也極其渴望能看到與自己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場景。在這個圖像匱乏的年代,人們渴望更強的視覺刺激。而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的偉大畫作卻都藏在深宅大院之中,無法觸及,民眾只能將全部的興趣投射到更具通俗意味的社會與政治諷刺漫畫之上。
縱觀18世紀,無論是語言、戲劇、歌曲還是繪畫等文藝形態之中,都表現出民眾對于一種突破了高雅與低俗的共同文化的渴求,而這種渴求在18世紀末表現為對漫畫尤其是櫥窗漫畫的癡迷。無論是貴族還是漁婦、教士還是學徒,他們都能平等享受漫畫作品帶來了滿足。在同時代一些漫畫家對櫥窗漫畫熱潮的描繪中,一幅名為《漫畫商店》(Caricature Shop)的作品給我們帶來了更為深切的感受。位于倫敦中部霍本區的一家屬于P·羅伯茨的版畫商店門口,一位畫家注視著櫥窗前擁擠的人群,有駝背的老頭、肥胖的婦女、時髦的姑娘、滑板上失去下肢的殘疾人、抱在懷中的嬰兒,擁擠人群的外側還站著一個黑人躍躍欲試地往櫥窗看。
事實上,在18世紀中葉之前的英國,以大眾為對象的商業報紙還沒有成熟的發行條件,一方面受制于民眾的識字能力;另一方面也受制于民眾私人生活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廣泛分離。在印刷行業沒有能力展開大規模信息和娛樂服務之前,民眾沒有向公共領域進攻的條件,也難說擁有廣泛的共同文化生活。大眾社會慢慢成形,造就了倫敦的熱鬧。彼時出售漫畫的版畫店櫥窗如同是一份“視覺系”的商業報紙,為受教育水平相對較低底層民眾參與提供了條件。隨著民眾越來越被深度卷入現代英國的政治進程,并有了關懷政治的需要,從18世紀中后期開始,英國漫畫隨之轉向政治諷刺主題。詹姆斯·吉爾雷作為世紀之交英國政治諷刺漫畫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受到民眾的廣泛歡迎。在吉爾雷的漫畫里,無論是王室、貴族、教士,還是底層民眾,甚至連法國大革命都被無情嘲諷。
而幫助吉爾雷進行畫作買賣的合伙人便是漢弗萊版畫商店的漢弗萊夫人,她不僅會在周末將吉爾雷畫作精選租給咖啡館和酒館的客人,更愿意通過櫥窗展示的方式娛樂城市空間內的每一個觀眾。盡管櫥窗漫畫帶有宣傳和廣告的性質,客觀上卻通過營造櫥窗漫畫的消費熱潮促進了平民公共領域的誕生。在那個年代,不只有漢弗萊夫人一個版畫商人,也不只有吉爾雷一個諷刺畫家。在圖像貧乏的年代,社會與政治諷刺漫畫是時代的熱潮,也是時代的呼聲。漢弗萊版畫商店的經營類型的成功,當時引來了許多模仿者。不過這些模仿者往往缺少吉爾雷這樣的主打畫家,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只能選擇對經營模式進行創新。例如,在諷刺漫畫之外兼營文具、復印業務,或者增加一些滑稽和無政治傾向的漫畫作品。
19世紀20年代之后,櫥窗漫畫的熱潮逐漸消退,而取而代之的大眾消費品“商業報刊”繼承了“櫥窗漫畫”的歷史邏輯,滿足人們對信息與娛樂的雙重需求,重造民眾的時空觀念,促使私人領域進一步向公共領域融合。
從18世紀20年代起,諷刺漫畫已經成為英國社會的重要傳播媒介之一,引領一時風尚的是畫家兼版畫匠威廉·霍加斯。霍加斯開創性地創作了一系列社會諷刺漫畫。例如,《妓女生涯》《浪子生涯》等,這是一種被稱之為“現代道德主題”的繪畫風格?;艏铀雇ㄟ^漫畫對社會現實進行批判,并通過雕版復印地方式對畫作進行商業化運作并牟利,可以說是18世紀末期版畫商店的先驅。不過由于早期雕版漫畫成本高,因此售價并不為社會底層民眾所能承受。例如,霍加斯第一部成功的作品《妓女生涯》賣出了1240余套,當時每套售價達到1幾尼(相當于1.05英鎊,或21先令,或252便士)。要知道,18世紀去咖啡館喝一杯咖啡通常僅需1便士,因此能夠為漫畫買單的消費者集中在社會中上階層。
但我們回顧霍加斯作品的時候,卻無法否認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一種面向大眾的現代傳媒氣質?;艏铀棺钬撌⒚穆嬜髌贰抖潘勺泳葡铩罚℅in Lane)就如同一份當代都市報紙,對當時社會的風氣變壞進行了猛烈的批判?!缎l報》專欄漫畫家馬丁·勞森(Martin Rowson)曾評價說,創作了《杜松子酒巷》的霍加斯是現代意義上的“第一個記者”。隨著18世紀后期工業革命的推進、大眾政治興起以及法國大革命的爆發等一系列重大社會主題的演進,霍加斯所倡導的社會諷刺漫畫逐漸向各種明確和集中的政治批判領域轉移,而諷刺漫畫原本面向上層社會的“現代道德主題”也開始向更廣泛民眾的“公共性”功能轉變。
此時的漫畫已經不僅是單純的藝術作品,更是一種具有高度復制需求的媒介產品。愈加深度卷入現代社會的普通民眾需要通過漫畫看到政治家、貴族和名流的樣貌,也要通過對畫作的閱覽等社會交往活動來決定自己的政治參與策略。因此,漫畫便具有了媒介信息傳遞的功能。而在版畫商店櫥窗前的民眾顯然也有滿足娛樂的欲求?;蛟S這種欲求沒有我們當下對于各類綜藝節目的娛樂需求來得豐富,卻在強度上一點都不含糊。社會與政治諷刺漫畫標志著早期視覺霸權的最初建立,民眾從漫畫中除了了解社會與政治生活中必須地信息之外,也從漫畫中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在同時代一幅名為《漫畫好奇》(Caricature Curiosity)的畫作中,肥胖的教士看到櫥窗所示的漫畫中有自己的時候,生氣地表示“好想砸掉這個窗戶”,而身旁的軍士則認為教士大驚小怪,“何不看看他們畫我穿著制服的樣子呢”。
人們渴望在漫畫中了解到自己或者所在群體的表現,了解在急劇擴張和變遷的城市生活中自己所處的位置,了解城市的時尚與潮流。由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建立以及工業革命展開,18世紀末的城市無論在人口規模還是人口構成上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需要一種媒介渠道理解自己所在公共空間的變化。站在版畫商店門口的民眾,無論是身處何種具體的社會階層,無論是否有能力支付一張漫畫的價格,都能在每日對新貨的期盼中得到巨大的心理安慰。
櫥窗漫畫對版畫店鋪來說,最大的功能是廣告、推銷和招徠客流,這是市場競爭的客觀現實所決定的。但當我們從后視鏡中回顧,將不得不承認櫥窗漫畫建設了一個何等完美的民主社會?;氐绞袌觯?8、19世紀之交的英國已經建立較為完善的市場體系,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無孔不入。漫畫作為藝術品之外的商品功能暗示了社會批判與社會消費的融合。向所有階層的大多數人賣出盡可能多的漫畫,版畫商人的經濟目的使漫畫在售賣的過程中具有了民主功能。櫥窗漫畫就是在這種商業邏輯之下成為公共平臺,取得了商業性與公共性的矛盾統一。政治批判的市場化,對于英國大眾政治民主進程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有學者批評哈貝馬斯以咖啡館為模型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理論,認為哈氏忽略了與之平行的平民公共領域的存在,對公共領域的存在形態的闡釋也顯得單一,否認了公共領域多樣呈現的可能性。對櫥窗漫畫在18、19世紀之交英國公共領域建設過程中地位的再度發現,或許有助于彌補哈貝馬斯理論的遺憾。其實早在16世紀末到17世紀中后期,英國社會曾經出現過一種平民公共領域的早期形態:啤酒館。那個時代社會動蕩,城市人口急劇膨脹,底層民眾需要廉價的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經,同時渴望突破家庭和公共權力的束縛,因而聚集來到啤酒館。[1]
但是咖啡館的出現,使得一種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取代了早期的平民公共領域。在咖啡館中,社會各個階層擁有了同一個信息平臺和平等的議論機會底層,而民眾可以消費得起每杯1便士的咖啡。這種平等的狀況在18世紀中期起逐漸形成了人以群分的狀況,原先的平等性和自由度都發生了越來越大的變化,階級、利益群體、黨派、性別的差異逐步增大,社會分化在咖啡館公共領域的體現日趨顯著,排他性、特權性增強。無論是咖啡館參團活動的增加,館內包廂格局等改變,還是愈來愈多具有強烈政治導向的道德規訓和報刊的流行,都對公共領域中的平民意見表達產生沖擊。普通民眾幾乎只能打聽一點社會新聞和市場行情,而無法形成自己獨立的活動空間,因而逐漸成為咖啡館社交場所的邊緣化群體。[2]
18、19世紀之交的版畫商店櫥窗外的這一小片情境,則將底層民眾階層與其他階層提升到接近的層面。平民階層從公共領域的邊緣走入,再一次取得了意見表達的平等地位,并不再如咖啡館時期般地位尷尬。民眾無論是來自于哪個社會階層,在漫畫櫥窗跟前,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表達個人的觀點。社會政治觀念正在變得開化,而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表達機會也成為尋求統一意見之外的重要需求??梢?,盡管沒有明確的理論指引,人們在潛移默化中開始了對于非尋求共識、非組織化團體化的公共領域形態的重視。
有人質疑櫥窗漫畫的民主意義,認為即便到了18世紀末期,版畫商店的漫畫價格對于平民階層來說仍然是奢侈型的消費,大多數的民眾仍然無法普遍地購買這些畫作,但櫥窗跟前的觀眾對于版畫商人來說是潛在的顧客。擁擠的圍觀人群決定了版畫商店的畫作將迎合他們的需要,而非適應于公共性的思考,櫥窗里那些引人入勝的漫畫更是其中典型。在合理質疑背后,是櫥窗漫畫作為一種媒介的天然局限,同時也有超越了漫畫內容的媒介環境對公眾社會的重大影響。民眾在漫畫櫥窗前的符號消費過程與進店掏錢購買畫作并非是一個層面的問題,買得起是一回事,觀看和議論又是另一回事。
櫥窗里的那些漫畫,在印刷工藝和繪畫技藝兩個層面上,與店鋪內陳列的漫畫或許是沒有區別的,對于版畫店的店主來說,或許一樣都是要拿來售賣的價格差不多的商品而已。而我們特意挑出櫥窗漫畫場景來進行討論,不是因為漫畫的具體內容,而是因為這些漫畫是面向街面開放閱覽的。每個人都公平地接觸漫畫媒介,而不會由某人獨占信源并因此建立權威。櫥窗漫畫的場景超越了漫畫內容的限制而構建了全新的媒介環境,將人們從原來各種不同的社會分層中解放出來。這種平等的格局對新式城市居民內心時空觀念的塑造影響巨大,人們日常交往的中心由私人領域逐步轉向了公共領域。無論是從櫥窗漫畫中得到信息還是娛樂,社會底層民眾與上流社會、政治領袖之間的距離被拉近,與此同時,日常生活也被嵌入到大眾文化的流行趨勢之中,人們逐漸失去私人領域與外部公共領域之間的屏障,也得到了社會認同的廣闊世界。
隨著城市改造的進程,進入19世紀的英國開始確立起城市生活的秩序,原本在霍加斯《啤酒節》和《杜松子酒巷》中所呈現的混亂的倫敦開始得到科學的規劃建設,原本擁擠破敗的倫敦西區變得越來越干凈整潔,原本混雜的人群因為公共空間重建而再度分離。版畫店櫥窗前熱潮不再,卻留下了媒介商業化發展的歷史邏輯?,F代報紙印刷繼承了早期版畫印刷的成果,在時空上進一步衍生,盡管物理的城市空間從此大不相同,可是在櫥窗漫畫年代建立的心靈時空卻得以延續,借著日新月異的媒介形態的軀殼一直保存至今。如今在有關18、19世紀之交版畫店櫥窗的漫畫之中,我們撿拾起共同的社會記憶與空間認同,并得以明白人們需要怎樣的媒體。在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種種不堪之下,我們明白一種非求共識、非組織化和團體化的平民公共領域將有助于真正民主的實現。這種空間認同理念的揮發,或許對我們理解重組當下時空關系的社交網絡環境會產生深刻影響。
[1] 譚賽花.啤酒館與英國近代早期平民公共領域的形成[J].綏化學院學報,2006(3).
[2] 陳勇.咖啡館與近代早期英國的公共領域——哈貝馬斯話題的歷史管窺[J].浙江學刊,2008(6).
G206.2
A
1674-8883(2015)18-0027-02
本論文為2015年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社交網絡環境下的集體記憶與國家認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15SJD010
施海泉,南京大學歷史學院世界史專業博士生,南京大學金陵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