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胡凌虹
舞美:不止“顏值”,更是“藝術的沖鋒者”
文/本刊記者胡凌虹
由中國戲劇家協會、上海戲劇學院、上海市文聯主辦的中國劇協全國青年舞臺美術家研修班(簡稱“青美班”)日前圓滿結業,來自全國30多個省市以及臺灣、澳門等活躍在舞美領域一線的64位青年舞美設計師匯聚一堂,在歷時19天的研修期內,共聆聽了14位藝術家、理論家和文化產業專家17次的專題講座,傾聽了16位著名舞臺藝術家對62部研修生作品精彩的課堂講評。如此大信息量的“密集轟炸”,讓學員們受益匪淺,普遍的感懷是:不僅革新了觀念,也重新認識了自身價值。本刊記者旁聽了“青美班”,深感有相當多的觀點值得分享,于是采訪了一批專家和青年舞美設計師,以期通過我的筆,和讀者一起重新認識“舞臺美術”。

青美班學員劉科棟的舞美作品
何謂劇場?在大眾心目中,就是街頭冠以“劇場”之名的那些建筑。何謂舞臺?就是劇場里那一方表演的空間。觀眾位于舞臺的一側,而舞臺的其余側面被物體遮擋,這樣的鏡框式舞臺是大眾常見的。然而,劇場、舞臺只是這樣的標準模樣嗎?
建于公元前4世紀的埃皮道魯斯露天劇場是全希臘保存得最好的劇場,中心的舞臺直徑20.4米。歌壇前的34排大理石座位依地勢建在環形山坡上,次第升高,像一把展開的巨大折扇,全場能容納1.5萬余名觀眾。由于獨特的聲學設計,這個古劇場的音響效果非常好,演員站在露天的舞臺表演,坐在60米之外的后排觀眾也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聲音。
“到了古羅馬時期,劇場的形狀跟希臘時期差不多,但不再依山而建,而是在城市中,用石頭搭起獨立的建筑,后來又有了頂棚。到了莎士比亞時期,有了庭院,觀眾在舞臺四面圍繞,和中國的傳統戲臺很像。到了文藝復興后期,意大利出現了第一個鏡框式舞臺,隨后出現了側片布景體系。鏡框式舞臺成為了近現代一種比較穩定的舞臺樣式。進入二十世紀以后,一些戲劇革新家開始反思,提出了關于劇場的革新理念。”上海戲劇學院院長、著名舞美設計家韓生說。
近年來,國內很多地方都開始興建“大劇院”。然而建完后,并沒有那么多的戲劇演出充盈舞臺,只剩下一個華麗的空殼,造成了資源的極大浪費。而且這些劇院大都按統一模式而建,雖標準卻也千篇一律,沒有特色。
彼得·布魯克是英國著名現代戲劇導演,他的著作《空的空間》被譽為 “戲劇理論圣經”,其開篇就表明:“我可以選取任何一個空間,稱它為空蕩的舞臺。一個人在別人的注視之下走過這個空間,這就足以構成一幕戲劇了。”按布魯克的邏輯,導演選擇一個空間,演員表演、觀眾觀賞,這樣的空間就可以稱作為戲劇空間,那么任何一個空間都有可能成為劇場。在導演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時,布魯克把演出空間放在了一個廢棄的大采石場,觀眾進入采石場后,各自領取一張坐墊坐下,觀看兩個樂手和五六個演員演出這部經典名劇。在這樣的一個空間下,演員與觀眾間的距離更近了,場面也更有感染力。
目前在國內,實景舞臺演出也越來越多,山水等實景成為舞臺。事實上,每個地方都有獨特的文化資源,都可以尋找到獨特的戲劇空間。如果不顧環境一味搭建標準的劇場,恰恰可能跟生態相脫離,成為一個擺設或傀儡。“蓋大量的劇場是非常不科學的,沒有從內容需求出發。為了戲劇藝術來建立真正的劇場,應該是那種開放觀念的劇場。把資金用于很多個性化的項目,可能不會花很多錢,但是戲劇達到了繁榮。”韓生說道。

舞美設計家劉杏林昆曲《紅樓夢》舞美設計
阿維尼翁是法國南部一座只有10萬人口的小城,每年夏天在這里舉行阿維尼翁戲劇節。戲劇節舉辦期間,會有一千多個戲劇上演,那是否意味著阿維尼翁有上千個劇場呢?這是不可能的,它只有三個標準劇場,大部分的演出都是在學校、講堂、修道院、街頭、庭院等地方上演,某種程度上,整個城市成為了戲劇的大舞臺。
那么都市里呢?火車站、老廠房、咖啡館等地,甚至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會議室也可以成為舞臺。
兩三年前,耶日·格洛托夫斯基與湯姆斯·理查茲工作中心表演大師班暨“格洛托夫斯基精神的延續”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上戲舉行,期間,一個叫《客廳》的戲在上海戲劇學院佛西樓演出。晚上7點多,觀眾們陸續來到佛西樓的老干部會議室,這里跟平時開會時無異,只是桌子被移到了旁邊,演員們自然穿著,無化妝,熱情地接待每位來賓,倒茶、倒香檳,與觀眾自由地交談。到了7點半,一個演員開始唱歌,“客廳”馬上靜下來,接著演員們開始了一段富有激情的表演,講述了一個很激烈的故事。一個多小時后,漸漸地,有演員給來賓倒茶,遞蛋糕,生活的噪音又漸漸回來了,沒有人說“演出到此結束”,但大家又恢復了日常生活的常態,又坐在一起聊天了。“那兩個小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個沒有設計布景的會議室可以變成舞臺、變成劇場,并帶來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新型戲劇體驗,這樣就解放了我們的觀念,戲劇可以有多種不同的樣式。同時,在表演之外也表達了一種觀念:藝術和生活是融合在一起的。”韓生感慨道。
突破了傳統戲劇的教條規定后,舞臺空間的定義被無限擴大,戲劇也就擁有了無限可能性。
此次青美班課程設置非常國際化,14位講座教授中,有8位是來自英國、俄羅斯、加拿大、德國、美國、法國的8名享譽國際的外國專家,他們帶來了國外的舞美設計發展信息,并通過各自的作品展現了獨特的創意以及前衛的技術,讓學員們大開眼界。
“當舞臺上藝術與技術達到無縫鏈接的時候,魔法就產生了——這是聽完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技術總監史蒂芬·貝里克教授和太陽馬戲團舞美設計卡爾·菲永教授的講座后,給我最大的感受。”學員裘冰感慨道,“在有限的空間里,以藝術結合技術,以技術支撐藝術;舞美設計師靈活多變的思維模式,再加上雄厚堅實的技術功底,那真是心隨所欲,無形即行。”
“以前比較傳統的設計師拿到一個劇本一看,哦,是19世紀三十年代,就把那個年代的房子布景搭出來,找到那個時代的毛巾、水桶等,放在舞臺上。沒錯,挺好的。但是若現在還是這樣,進去的觀眾會不滿:這是我們這個時代要看的戲劇嗎?怎么跟二十年前是一樣的舞臺?這個舞臺設計師干嘛去了?那么,接受新觀念的舞美設計師,就會用更多的手段,比如不搭這個房子,可能用幾個景片,就可以表現那種滄桑。此外,還可以用投影、用視頻。”青美班班長,中國戲曲學院副教授秦文寶說道。
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新技術已經滲透到各藝術領域,戲劇舞臺上也越來越多地引入多媒體投影、大型的舞臺升降設備、最新的置景材料等,極大地豐富了視聽效果,但也引起了不小爭議。由于3D技術的應用,戲曲舞臺上虛擬的戰爭場面逼真地呈現出血色四濺的效果,超大規模LED天幕呈現出美輪美奐的宮殿,這些景象確實震撼,但也非常“搶戲”。放眼望去,幾乎只見舞美不見演員。難怪有觀眾驚呼:戲曲演出越來越像電影大片!
這些弊端產生的原因,主要來自一些舞美設計師“急功近利、一味求新”的心態,他們片面追求奢華舞美,濫用聲光電技術。尤其是,戲曲以“寫意”為主要特征,3D技術放大了“寫實”效果,恰好與戲曲的寫意風格背道而馳。因此,如何在藝術與技術之間找到完美鏈接點,既符合現代觀眾的審美口味,又不破壞戲曲特有的審美趣味,這是一道難題。
“當下我們面臨的問題是:LED新光源給燈光設計帶來一定便捷后,也對繪畫性布景與服裝顏色、化妝造型帶來了一定破壞作用。怎么適當運用LED新光源,是我們應該去考慮的。在舞美設計中,視頻動態畫面可以給予舞臺更多的靈動感,但怎么使視頻制作出來的效果與舞臺美術、戲劇表演完美結合,是值得我去考慮的一個問題。”青美班學員、杭州越劇院青年燈光師祝世明說。
在青美班上,中國舞臺美術學會副會長、國家大劇院舞美總監高廣健跟學員們分享了自己的創作體驗,包括京劇《天下歸心》的創作過程。他談到,2013年,與張藝謀導演合作《天下歸心》時,一方面注重向傳統致敬,運用了京劇傳統道具“一桌二椅”;一方面又希望通過新技術,把年輕觀眾帶進來,讓年輕人喜歡京劇。這樣的理念下,傳統的“一桌二椅”在高科技支撐下,呈現出精彩紛呈、嘆為觀止的多元樣式。宣紙、皮影、水墨畫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配合以多媒體,既突出了戲曲舞臺的虛擬性,也體現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吸引了更多觀眾用全新的眼光去欣賞中國國粹。
“技術最新出現的時候,都不是被藝術所用,而是被商業、娛樂所首先使用,像電影剛出現的時候,觀眾看的是科技奇跡,認為是一種新奇的玩樣兒,因此早期藝術界對之不屑一顧;而且當技術被濫用的時候,起到的都是負面作用,會制作出太多垃圾。然而,當今進入網絡時代,我們再也不能忽視技術的力量,其實它本身具有極大的能量,就看為誰所用。當戲劇美學、文學內容和技術做到深度嫁接的時候,就能產生巨大的藝術能量,也預示了未來戲劇樣態的出現。”韓生強調道,“我們提出過云劇場概念,即網絡戲劇。現場的演出依然存在,比如200塊錢一張票;而網絡直播,賣一塊錢一張票。從制作人角度,有可能網上收益會大大高于現場收入。而且網絡觀眾看了之后還可能產生興趣,到現場再來看。”

青美班學員沈力的舞美作品
胡偉民導演曾說過,“在戲劇革新的浪潮中,舞臺美術是打沖鋒的。”那么,舞美是如何體現先鋒性的呢?
“從某種程度上說,演出空間設計,引領著戲劇等演出藝術的形態和內容創新,而這個創新,并非只是出于藝術家標新立異的主觀動機,更成為演出藝術發展的自身需要。”韓生表示,“戲劇空間變化的歷史,與戲劇的形態變化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比如古希臘劇場適合于遠距離表演,所以劇作家寫出來的都是詩歌的語言,他們無法預料到戲劇發展到現代,可以一句臺詞都沒有。”韓生說道,“如今進入網絡時代,空間的觀念進一步解放,戲劇也將存在更大的可能性。比如現在再排話劇《留守女士》,可以一個演員在上海的劇場,另一個演員在美國的劇場,同步上演,通過‘虛擬現實’技術,在不同的空間里進行對話。當然,這只是遐想,但現在的網絡技術為這種在場和不在場提供了可能性。當我們做這方面實驗的時候,帶來的不僅僅是空間的變化,還會帶來戲劇思想表達方式的變化,表演形式的變化。比如以前劇本呈現的空間是有限制的,劇作家可能還有支撐;當沒有了限制后,反而帶來更大的挑戰。對于演員而言,在鏡框式舞臺上表演,因為與觀眾距離遠,往往需要夸張一些,但如果引入了視頻,觀眾由此可以近觀,原來的表演形式就顯得有舞臺腔了,這就需要改變表演方式。”

青美班學員倪放的舞美作品
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舞美設計嚴文龍也認為,戲劇的革新往往來源于舞臺美術,世界上有很多戲劇領域的革命性做法,是來源于舞臺美術的革新。不過在他看來,除了跟技術有關系之外,還跟感受有關系。“人接受信息80%來源于視覺。同樣的,人接受戲劇的時候,80%也是來源于視覺,所以我覺得舞臺美術在戲劇里面的位置應該是很重要的。”
在國外學戲劇,前三年甚至前四年是不分專業的,表演、導演、編劇、舞美什么都學,最后一兩年,才看學生最適合最喜歡哪個專業,再分。嚴文龍覺得這樣的設置很有道理,他認為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學生,雖然教學里也需要做模型,但很多都不認真做,找舞美戲的同學幫忙,這絕對是錯誤的。“導演第一個修養應該是視覺修養,第二個是文學修養。如果說戲劇不能提供一個具有審美價值的視覺,就太可惜了。我覺得,中國目前就是有史以來視覺最混亂的一個時代,最沒有章法、最難看。這個時候戲劇可以讓人看到什么是好的視覺,我覺得舞臺美術家有這樣的能力,所以需要的時候就要‘教育’‘教育’導演。”
舞美設計方案的通過,最終要由導演來決定,所以一個好的舞美設計,需要遇到一個好導演。在一個團隊中,常見的情況是,導演做策劃,舞美就跟著做實驗、做技術服務,很多舞美都是把自己放在偏后的角色里面。廣州勵豐文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代旭坦言,自己一開始也是這樣認為的,但當他參與了奧運會開幕式籌備工作后,他忽然開竅了,“實際上形式創意可以支撐引領內部的東西。我是開幕式運營中心的工作人員,我負責了音頻、視頻及多媒體服務器這一塊,奧運會結束以后我有一個體會,掌握先進科技生產力的時候,可以倒過來引導導演思維。”代旭建議舞美設計師,不要把自己放在很后面,等導演等策劃,而要勇敢往前沖,“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內容提煉比較容易,但是在符號化以后形式創意很重要,能不能讓觀眾,讓買單的客戶喜聞樂見,往往靠舞美設計師。所以今天很多藝術大師反思,到底是內容決定形式還是形式驅動內容?實際上未來中國在很長一個發展階段,形式創意會反向驅動內容的傳達,從某一個角度看,形式創意變得更重要,否則文化出不去,文化再好別人不接受。”代旭感到,奧運會之后,中國有了創意自信,“奧運會主創團隊被其他國家邀請去設計打造。其實我們中國人很厲害,只不過以前我們太傳統,創意在形式上、思路上打不開。只要打開了,擁抱今天最新的科技手段,在形式創意上打開思想閘門,我們的創意是很棒的、很有想法的。”
慣常的戲劇創作過程中,先有劇本,然后有導演闡述,再有舞美設計,如今這樣的創作流程不再成為唯一。無論哪個作為創作出發點,都可能達到戲劇所追求的終點。同時,舞美設計中的傀儡有時不再是舞臺的配角,而成為主角。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教授、中國舞臺美術學會副會長章抗美教授談到,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開幕式給他特別大的觸動:開幕式就是一個當代傀儡戲,這個傀儡戲是具有當代意識的傀儡新藝術,他顛覆了傳統傀儡戲的方法和模式,不是娛樂的商業性的,而是嚴肅的崇高的;不是為兒童的,而是成人化的;不是傳統的手工藝技術的,而是現當代新技術、高技術的。“有人說舞臺美術永遠是輔助的,在某種戲劇里,舞臺美術有可能長期作為陪襯,有的時候舞臺美術家和導演合伙創造出一些傀儡演員,劇本里根本沒這些演員,這些物體演員仍舊像傳統的布景一樣處于附屬地位,但是在另一類演出里完全可能走向中心。”

青美班學員秦文寶的服裝設計作品

青美班學員龔元的服裝設計作品
英國國寶級舞臺劇《戰馬》的主角就是“馬”。英國國家劇院大膽嘗試,結合多種藝術形式,特別選擇了一種源于非洲馬里獨一無二的工藝以及“實操木偶”的方式,將《戰馬》主角Joey活靈活現地展示在舞臺上。實操木偶是源自非洲的特殊技藝。
人與傀儡同臺演出所展現的巨大表現力和沖擊力,離不開劇情的魅力,《戰馬》的故事改編自英國作家邁克·莫波格1982年發表的兒童文學作品。但同時,如果沒有技術的支撐,很難把這部以一匹馬為第一人稱的小說改編成舞臺劇。英國國家劇院總監尼古拉斯·海特勒曾坦言,南非掌上乾坤木偶劇團參與這部戲的創作,是他們制作這部戲的初衷也是核心思想。
全球化時代,隨著觀眾的眼界越來越高,對于舞美設計師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嚴文龍指出,一個好的導演一定是好的舞美設計,一個好的舞美設計必須是一個好導演,這兩者其實是密不可分的。“繪畫可以是一個純粹的視覺,沒有思想邏輯,起碼沒有情感邏輯,但是戲劇不行。那么賦予一個視覺系統以情感,就是舞美,這里面需要有比較好的文學修養,體會文學中對于人性、對于情感的深刻表達。所以有好的劇本、好的導演和好的燈光,才能夠成就一個好的舞美。那如果他們都不行怎么辦呢,那你必須自己成一個好導演,自己寫劇本,自己來布光。”
在國外,很多舞臺美術家也是導演,他們并沒有轉行的概念,而是把自己定位為“藝術家”。青美班上的不少學員也是,譬如,學員王歡既是戲劇導演,又是舞美設計師;學員劉鵬既做舞美設計,也獨立做舞臺節目制作人。
“我們現在面對的不是一個單一問題,而是戲劇整體生態的問題,現在有大量的劇本、演員,但是很多作品本身達不到水平,戲劇的形態比較單一化,體制、機制、環境、市場等方面還沒有形成一個綜合的鏈條,看戲還沒有成為人們的生活習慣。而且戲劇本身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還可以和旅游業、餐飲業等結合,所以藝術家要解放創作觀念。藝術、科技和文化產業都對戲劇有影響,這構成了戲劇的整體生態,所以建設的時候不能單一建設。”韓生指出。
1985年,一批中國舞美設計家第一次到國外參展,每個藝術家都帶著一個大包,里面裝著展板,坐了7天的火車到達布拉格。到了現場以后,大家把那些展板拿出來掛起來。接著,他們去看了世界各國的展覽,展示方式千姿百態,很靈活,很開放。有的設計,觀眾可以進入展區里互動。由此,他們看到了和世界的巨大差距。
如今,中國舞臺美術設計發展迅猛,但在韓生看來,現在價值的實現可能難度更大,“以前我們知道差距,前面有領跑的人,有目標。現在前面追趕的目標越來越少,開始跟別人在同一起跑線上,這個時候不像過去那樣把在國際上獲獎作為唯一的追求、重要的追求,而是把對社會文化,對現實生活所作出的貢獻、產生的影響,作為衡量價值實現的標準。”韓生說,曾經有相當長的一個階段,學習西方藝術成為時尚,而學習中國藝術,多少與守舊的感覺聯系在一起。多年來一直沉浸在對中國文化的批判和不自信氛圍中,遮蔽了對戲曲內在本質的認識。“我們今天對戲曲藝術價值的重新認識,更是建立在真正走進世界之后的基礎上的。正是因為走向了國際,也才知道了什么是自己。”
“今天,我們可能很容易利用網絡,或者是利用國外來的專家講座,了解更多世界上的戲劇演出或者是舞臺美術的情況。但是我們自己在創作的時候,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立場,我們的角度是什么?我們拿出的東西,跟世界同行放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有我們自己文化的特點?”中國舞臺美術學會副會長、國際舞臺美術組織(OISTAT)中國中心主席劉杏林在給青美班上課時,直率地指出,“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拿別人的語言表達。每個設計師或者藝術家,創造出有特點的部分,跟別人相比起來,就有獨到的價值。”
那么,如何尋找到獨特的部分?中國舞臺美術學會名譽會長劉元聲在給青美班學員上點評課時,提問道,拿到這個劇本的時候,你是怎么看的,是不是到現場去采風過了?他告訴學員們,他拿到劇本后,會快速看完,然后到故事的發生地體驗。這一點,跟劉元聲老師合作過《西施歸越》的秦文寶特別有感觸,“他看完劇本《西施歸越》后,自己開著車到浙江諸暨,帶著閱讀劇本的感受,去現實場景中捕捉它們的某種意象。最后他使用的表現手法帶有潑墨的意象在里面,把那方水土那方人融合在情景當中。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點恰恰是我們今天的舞美設計師比較忽略的,我們太過于依賴于網絡,把網絡資料拼貼或PS一下就好了。我們設計師的感受、設計沖動在哪里?劉元聲老師就提供了示范,他做每一部戲,堅持去實地采景,從中獲得的某種感受,恰恰是他創作的精神源泉。找回藝術創作中最本真的沖動和感受,這恰恰是一個藝術家與他人的最大區別。”
劉杏林的很多作品都擷取了古典園林的建筑因素,如亭臺樓閣、白墻黑瓦、洞門窗格等,并把字、畫、圓月、浮云、橫枝、燈籠等詩化意象融入舞臺背景,采用大面積的留白,讓整個舞臺既傳統又現代。“以前看舞臺劇《紅樓夢》,覺得那么實,那樣的甜美,甚至甜美中有膩味,那時候的視覺觀念大都落在大眾文化里面。后來劉杏林老師為昆曲《紅樓夢》做舞美設計時,引入了園林的效果,有了一種朦朧感。尤其是寶玉娶親、黛玉焚稿那段,兩個場景并置在一個空間里展現,極大地增強了感染力,也促使觀眾越過兒女情長的層面,肅然起敬地再去看《紅樓夢》,甚至精神上得到一種提升。”秦文寶感慨道。
在青美班上,劉杏林特地做了《舞臺與園林》的講座,他指出,對于中國的舞臺美術家、建筑師或者是空間設計師而言,園林和其他的建筑是上幾代人給我們留下來的寶貴遺產,在里面有所發現、有所吸收,把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以新的角度進行新的創造,是一個非常好的途徑。“傳統藝術的生命力是巨大的。戲曲舞臺的美學原則既是自身文化血脈的聯系,又是創造新形式的重要參照,應該重視它提供的文化傳承途徑和對創作靈感的啟發。同時,傳統繪畫的構圖,傳統建筑的空間組織,傳統詩詞的語法,都有可能在創作時,影響到我們的審美判斷。”

舞美設計家韓生《一代名優》舞美設計圖
越劇《陸游與唐婉》講的是宋代詩人陸游與唐婉間凄美的愛情故事。杭州藍玲藝術服飾有限公司總經理藍玲回憶,當初她讀了劇本、聽了導演的闡述后感到,陸游這個人物要體現的是人的品格。但品格怎么體現呢?一開始,藍玲很苦惱,傳統戲曲的那些服裝沒有一件可以套到陸游或者唐婉身上。為此,她看了大量的宋代詩詞,找了很多古畫。后來她看到唐伯虎一幅畫上的一枝梅花時,心動了,這就是陸游。于是,藍玲抓住了這個點,并把梅花深化了:根據陸游這個人物的心理線布局,前面陸游跟唐婉很幸福的時候,梅花是枝繁葉茂的景象;到重返沈園時,則采用一支梅花的造型,長衫變成了藏藍色。在戲曲里,藏藍色是老生用的色彩。當扮演陸游的著名越劇演員茅威濤最初看到此服裝設計時,驚喜不已:“這種色調一般小生身上不敢用的,她竟然可以給我一個小生用,體現了那種歷經滄桑,那種愛人相見卻不能相愛的心理凄楚。這件服裝給了我很好的一個詮釋,這個人物在那了。”《陸游與唐婉》里的服裝設計是藍玲的服裝造型處女作,突破戲曲傳統的造型、汲取傳統文化精華的大膽設計,把當時情景下人物的情緒推到了極致,后獲得了中國文化部“文華獎”。
藍玲說道:“我一直有一個想法,走民族自己的路,行中國戲曲之道,路是方向,道是規律,道路決定命運。民族的是中國的,中國的才是世界的,我們中國文化那么深厚,你不去研究不去挖掘,怎么走向世界?希望對中國文化不太了解的年輕人趕快去了解,趕快去挖掘,你們在這當中可以找到很多的靈感。”
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國外不少藝術家都在關注中國的傳統文化,且研究得很深入,并從中汲取營養。“現在我們國內舞美設計師所繼承的理念很多都是明清以后的,宋朝及唐朝以前的不太研究。我們不像西方人那樣對歷史有那么完整的研究。”中國戲曲學院舞臺美術系主任、中國舞臺美術學會副會長李威指出,“我們怎么發揚傳統、怎么面向未來?幾年前,美國導演羅伯特·威爾森的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他說,前衛就是重新發現古典。”

青美班學員沈倩的舞美作品
青美班的第一堂課就請了中國國家畫院副院長曾來德談《漢字書法的命運與中國文化的興衰》,主要借書法藝術談中國的文化自信。曾來德憂心忡忡地指出,今天國內很多人只看到國外好的地方,而不了解本國的文化,而且是不愿意了解自己的文化,“中國人的文化尊嚴、我們的學術身份在哪?這是我們要找的。要成為真正的文化人,我們怎么改變自己,怎么改變環境和時代?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我們希望學員從第一堂課上,就意識到我們的核心資源是什么,首先是我們自身的文化。中國傳統文化有巨大的潛力,我們還沒有充分開采使之充分釋放。青美班上,我們也請了世界各地的專家過來,他們都有各自的創作觀念,但這些觀念本身都是基于他們自身的文化傳統和自己的藝術個性,沒有一個是可以拿來直接用的。這也啟發了每個學員,核心的資源就在自己身上,在自己所處的土地上。無論是發達地區還是欠發達地區,都有獨特的文化價值,有不可替代的文化魅力,這也是他們將來的發展目標,也是文化使命。”韓生說道。在全國青年舞臺美術家研修班結業典禮上,中國戲劇家協會分黨組書記、駐會副主席季國平也寄語青美班學員,“希望你們通過青研班的修讀,能夠成為人生和舞美藝術追求的一個嶄新起點,特別是希望大家不僅要學習和研究世界舞臺美術的新理念、新方法,更要不懈地鉆研、領悟中國戲曲傳統的舞美規律,發揚中國戲劇在舞美上的民族特色,譜寫出新的華彩篇章。”
英國導演、舞臺美術家戈登·克雷曾說過:“布景應該是一個戲的內在精神的視覺表現。”內在精神是什么?是一種文化自信,是對傳統文化的深度挖掘以及對高科技的靈活駕馭,以此適應新時代的審美需求和藝術發展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