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秋水
在他充滿戲劇性的一生中,黎元洪的兩任總統皆在失敗中結束,但仍然不失為他個人的閃耀時刻。但對于民國,則是悲劇性的,黷武主義逐漸開始取代憲政,而國家也開始走向分裂。
1916年6月6日,正是端陽佳節。袁世凱因尿毒癥去世,民國元首出現了短暫的真空。接著北京東廠胡同副總統黎宅上演了一出好戲。
一向遠而敬之的總理段祺瑞,在總統府秘書長兼教育總長張國淦的陪同下,上門拜訪。丁中江在《北洋軍閥史話》里對這關鍵時刻做了一番活靈活現的描述。據說一路上段總理表情凝重,一言不發,讓張國淦如墜五里霧中,摸不清總理的意圖。到了東廠胡同黎宅,張搶先進入內院向黎報告:“總理來了。”接著又倉皇又喘著氣說:“總統過去了。”接著主人坐在長方形楠木桌子的主位上,段、張分坐兩邊。段祺瑞忽然起立,向黎元洪三鞠躬,黎亦欠身答禮。禮畢,二人仍歸原座。段不開口,黎也不出聲,張更不敢講話了。段臨走時向張交待說:“副總統方面的事,請你招呼!”張這才搶著問:“國務院方面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面說一面上了汽車,車子就開動了。
丁中江認為,之所以演出這幕啞劇,是因段祺瑞發自內心看不起黎,畢竟清末他的官爵便比黎元洪高許多。如今袁世凱一死,卻要奉黎元洪為老大,內心里自然不情愿。只是護國軍以擁黎為旗幟,北洋一系內又各懷鬼胎,段祺瑞也只好暫奉黎元洪為總統了。
次日上午10時,黎元洪便在東廠胡同就職。他的總統就職典禮,可謂極為簡略。只有黎府門前懸掛著兩面五色旗,東廠胡同的兩端停有十數輛汽車馬車外,才顯示出本宅有大事發生。典禮儀式即將舉行的客廳內,也只是臨時懸掛了幾面旗幟;廳北面放了一具屏風,庭中站了一隊軍樂隊。沒有前來祝賀的外國使節和各界精英。唯有段祺瑞及內閣閣員見證了這一時刻。10時10分,黎元洪穿著軍服在數名幕僚和軍官的簇擁下,來到廳中站在屏風前,向排列侍立的閣員鞠躬。各部長也向黎鞠躬三次。
接著,黎元洪發表了就職宣言:“現在時局艱難,補救之方,以遵守法律為主。元洪謹本前大總統救國救民之意,繼任職務。嗣后一切設施,自應謹遵法律辦理。惟元洪武人,法律知識較淺,尚望諸公同心協力,匡我不逮,無任感盼。”總理段祺瑞也致答辭,表示要“謹遵大總統訓示,竭力辦理。”這樣,典禮便結束了。
在這天,黎元洪又將繼任一事通告中外,再次表示維護共和國體和建設法治國家的愿望。他在通告里說:“自惟德薄,良用競競,惟有遵守法律,鞏固共和,期造成法治之國。”
“自惟德薄 ”,黎元洪還真是自謙了。章炳麟在 《大總統黎公碑》里贊美他的純德遠超同時代的大佬們 (自有純德,不由勉中,愛國懇至,不怵強大,度越并時數公遠甚)。不幸的是,他遇上了民國史上最強勢的段內閣;黎大總統柔軟的德性抵擋得住刀槍的寒光嗎?
一
黎元洪之就任大總統,似為連續的偶然機緣促成。
1911年武昌首義時,他已經47歲,職位不算高,二十一混成協協統。他不是革命黨人,也非首倡起義的領導人,然而卻出乎意料地成了湖北軍政府首腦。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起義的新軍士兵從床底下把他搜了出來,用槍逼著他當了老大。那一天,黎元洪宣誓就任革命軍首領:眾意難辭,自應受命;成敗利鈍,死生以之;決心革命,毋庸有貳。在給北洋恩師薩鎮冰的私信里,他如是表白:“誰無肝膽?誰無熱誠?誰不是黃帝子孫?豈甘作滿族奴隸而殘害同胞?洪有鑒于此,識事體之大有可為,乃誓師宣言,矢志恢復漢業,改革專制政體,建立中華民國。”此后,他也果真一力維護法統,棄專制而向共和。
如今,袁世凱因復辟千夫所指,倉皇死去,他又按照 《約法》 順位做了總統。他能當上總統,與辛亥年可謂異曲同工,也是得益于當時勢態。在時人及后來人眼里,這位為人忠厚的“黎菩薩”似乎撿盡了便宜。事實上,早在辛亥年四月,湖北革命黨人就討論過選定黎元洪來領帶新的革命政府,因為他能夠聯合這兩個互相競爭的革命集團。當日,黎元洪并未想到他以后還將承受由此帶來的歷史因果。學者周錫瑞目光深遠:“確定黎元洪領導新的湖北軍政府,這恐怕是在武昌起義過程中作出的最關緊要的選擇。一直到一九一三年年終,黎元洪都控制統治著湖北,成了袁世凱在長江流域的重要同盟者。更重要的是,他創立了一種由軍界上流人物與紳士及官僚的支持者結合起來的統治方式。這種方式直接延續到軍閥時代。”(周錫瑞:《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
在袁世凱時代,黎元洪是一個清高的帝制反對者。1914年初記者黃遠庸拜訪黎元洪,有機會在瀛臺吃一頓副總統府的午餐。此時的黎元洪,事實上是袁世凱的囚徒。黃遠庸的報道字里行間透露出,黎元洪除瀛臺外,不能越雷池半步,甚至他的隨從仆役,出入府邸也受到限制。黎元洪對國家大事沒有決策權,每天唯有讀書練字,修心養性。堂堂副總統落得和傀儡皇帝光緒一般的命運。據他的副官胡人俊回憶,黎元洪讀書之際,突然會掩卷大放悲聲。
但黎元洪“忍功”驚人。這時候的北京城,不論是遜清顯宦,還是民國名流,多少人都被袁世凱網羅,獻媚爭寵,點綴升平。黎元洪以“三無”──無智、無能、無為──善自掩飾、韜光養晦。為了拉攏他,袁世凱讓第九子做了黎家的女婿。袁世凱想當皇帝,曾數次試探黎元洪口氣。有次問他:“近來有許多人要我做皇帝。親家,你看怎樣? ”接著馬上又表白:“這些人當然是胡鬧。”黎元洪回答說:“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專制,建立共和。親家如果做了皇帝,怎樣對得起武昌死難烈士。”(黎重光:《父親黎元洪在辛亥革命前后》,《武漢文史資料》2008年第10期)
當袁世凱真的稱帝時,這個忠厚人表現出少見的剛烈。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登基成了中華帝國的皇帝。洪憲皇帝的第一道詔書,便是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數月前,黎元洪已經藉口夫人有病,要求搬離瀛臺,無奈袁世凱出資十萬元,買下了東廠胡同的新宅子。
于是新朝的文武百官奉命前來黎邸祝賀。國務卿陸征祥宣讀賀詞后,一身便裝的黎元洪回答說:“大總統雖命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勛,故優予褒封。然辛亥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志士流血奮斗,與大總統主持而成,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說完后,他轉身進了屋子,百官們只好默默離去。當天下午,袁世凱派軍衣成衣師傅來為黎元洪量制親王服,黎元洪堅決拒絕:“我非親王,何須制服?”
幾天后,政事堂來黎邸送公文,封面寫著“武義親王開拆”。送給黎元洪閱覽時,一向和藹的他居然大發脾氣:“我非武義親王,豈能收受此公文!”隨即命令退還公文。(李興濂:《黎元洪的另一面》,《同舟共進》2006年第6期)后來,袁世凱又把溥儀生父、攝政王居住過的集靈囿改作武義親王府,派人請黎元洪遷入,黎照樣不予理睬。
史學家唐德剛曾經惋惜袁世凱晚節不保,實則是“我國近代從極高度,甚或是已入化境的帝國制度,要轉入一個超英越美的,國家、社會兩得其平的后西方民主制度。則此項轉變,非有兩百年以上之慢慢磨煉不可”。(唐德剛:《袁氏當國》,臺灣遠流)在這個轉型期,混亂、反復在所難免。民國初年的亂局,確也曾讓不少醉心共和之人失望,曾是同盟會骨干的孫毓筠、劉師培不也成了帝制擁護者了嗎!
舊軍人出身的黎元洪為何一旦投身共和,便之死靡它,對君主制再無留戀呢?從性格上來看,黎元洪為人十分樸厚,這樣的人往往不容易暮四朝三,尤其他不愿打破自己在民眾心目中“共和元勛”的形象;從經驗上來看,人常常會從不同的非政治的經驗中,獲得使自己在政治世界中立足和發展的技巧和洞察力,大概黎元洪深感帝制已經過時,任何想復辟的人都會成為國民公敵。一貫謹慎小心的他才不會冒這個險呢。
二
當上總統的黎元洪,很快便體會到做一個旁觀的帝制反對者,比做共和和法治的執行者容易得多。
南方的護國軍強烈要求大總統懲辦復辟帝制的“禍首”──袁世凱帳下的“十三太保”。但是“皇太子”袁克定不但自己毫發無損,還請求從名單上劃掉兩員大將;北洋老大哥馮國璋也來電為段芝貴求情;李鴻章的侄子李經曦則替嚴復和劉師培說情。國民黨方面也要求特赦兩位黨籍人士。基于政治,基于人情,黎元洪都不得不答應,最后只得下令懲治楊度、孫毓筠、梁士詒等八人。
這便是黎大總統要面對的現實:雖然北京政府是立憲政體,立法、行政和司法也由法律予以區分,但實質上是各種關系網絡構成的派系政治。“以廣泛的關系網為基礎,杰出的政治領導人在自己周圍集合成由能干、忠誠、地位優越的人組成的派系。在共和憲法規定的不熟悉的社會中,領袖們越來越多地依賴他們的派系來繼續開展政治活動。”(《劍橋中華民國史》 (上), 費正清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302頁)
而此時最有力的派系,是總理段祺瑞的皖系勢力,他一開始便把持了政府。這正是黎元洪從湖北軍政府以來的政府組成模式。于是我們可以說,他的命運既是偶然的,又幾乎是必然的。如果不是以軍隊力量作為權力基礎,如果沒有私人積怨(在袁世凱授意下,威逼黎元洪離開湖北赴北京的正是段祺瑞),黎元洪和段祺瑞在性格上的互補,原本是一對絕佳的政治搭檔。
黎元洪則躊躇滿志,他準備重開議會,恢復被袁世凱中斷的民主政治。為此,黎元洪延攬梁啟超為總統府秘書長,從7月份起給梁每月津貼2000元。這年8月,中華民國重開國會,519名兩院議員出席。黎元洪親自到國會致祝詞,他希望議員們“一心一德,無黨無偏,以法治為指歸,立憲政之基礎”。在數日后的茶話會上,他再次懇請議員們體諒這屆政府由各方勢力構成,變亂紛紛之后,對人對事莫要過分嚴格,以便和政府相互提攜,造成法治國家。他的誠意打動了議員們,在9月初,國務員人選全部通過。
然而,很快黎總統就體驗到他這個國家元首,恐怕多數時候只是個“橡皮圖章”。用丁中江的話說,“黎元洪是在總統任內沒有過一天舒服的日子,因為黎、段之間勢成水火,遂致總統府與國務院之間也無法調和”。(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梁啟超看得極為明白,他在給蔡鍔的信中,預言黎元洪有位無權,政局前途隱憂多多。故而梁啟超先是拒絕黎元洪的邀請,不想置身于漩渦之中,后來則選擇與實力派段祺瑞聯手。
民國初年宋教仁致力于“責任內閣制”并為此喪命,誰曾想竟然在段祺瑞組閣時實現了。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這個段祺瑞的心腹不久寫了一張通知,派人送到新華門總統府傳達室,說現在是責任內閣制,所有總統的信件、包括私信,皆要送到國務院開拆。直到徐世昌一日來訪,問及前幾日所寄的信件,黎元洪方才知曉此事。黎總統脾氣涵養再好,恐怕也要出離憤怒了。
此時,國會也是政團林立,意見分歧。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等人為首腦的“研究系”,原是反對帝制的中堅力量,現在轉而和北洋系攜手;而有國民黨或依附國民黨背景的其他幾個社團,則持反段祺瑞的立場。南方革命黨人和北方軍閥勢力的消長,一直是北京政府面臨的現實難題。黎元洪當上了總統,正是雙方妥協的一個結果。
如今黎元洪決心再次利用這個政治空間,積聚力量以掣肘段祺瑞。段祺瑞自然不肯坐視。府院過招,隨即便發生了新任司法總長張耀曾販毒案。因涉嫌主角是護國軍首領唐繼堯的弟弟,普遍認為這是北洋系藉機打擊西南派。而黎元洪提名的外交總長唐紹儀,上任途中,便遭到北洋系聯名通電反對,給他安上了12大罪。唐紹儀無奈只好通電總統總理辭職,電文里直指北洋系:“梟雄柄國,顛倒輿論,仇視賢良,功罪錯亂,黜陟舛迕,甚為驕兵悍將,嗾使干政,內外相結,上下交攻,遺毒無窮,于今為烈!”(沈云龍:《黎元洪評傳》,臺北 文海出版社)
南北方你來我往斗法,小動作不斷,黎元洪仍然希望來彌合紛爭。這年雙十節,因為共和重建,他發表大批授勛令,首授孫中山大勛位;蔡鍔、唐繼堯、陸榮廷、梁啟超、黃興、岑春煊六人是勛一位;段祺瑞、王世珍、馮國璋三人以一等大綬寶光嘉禾章,其他的西南反帝制派的、北洋帝制派,乃至遜清皇室的載濤等人,分別都有頒賞。他就像個裱糊匠,用有紋飾的紙糊上裂縫,讓這座紛攘械斗不止的屋子可以停下來裝修一番。自然,他也逃不掉“濫用名器”的罪名。
三
黎元洪所希望的法治,在武人干政和派系政治下,終不得施行。總統、總理與國會正慢慢地陷入齟齬叢生的危機之中,最終將不免與破裂。政事的每下愈況,使得袁世凱死后民國恢復秩序的期望落空了。
矛盾在1917年春天達到了頂點。
4月份,段祺瑞在北京召開了一次督軍回憶,要求總統、內閣和國會批準中國加入協約國。梁啟超一力推行,他希望中國藉由參戰提高國際地位。在參戰與否的問題上,民國的政府要員、各省督軍們和社會精英們各有立場。軍閥們支持參戰,主張解散國會。督軍團們表示,如果國會不通過參戰案,就要求解散國會。黎元洪的回答也少有的強硬:“不違法,不蓋印,不怕死。”
在幕僚們的攛掇下,黎元洪發了一回狠,免除了段祺瑞的總理職務。北方八省的督軍立刻發難,宣布脫離黎政府。安徽省長倪嗣沖通電表示免段為非法,準備“北伐”,要做“北洋派的李烈鈞”。安徽督軍張勛緊緊抓住了這個時機,要做和事佬,調停府院矛盾。在張勛的壓力下,黎元洪又解散了國會。
1917年7月1日,黎重光回憶說,他在家里聽到父親在前面辦公室大發脾氣,后來得知是梁鼎芬勸說總統“歸政”。(黎重光:《父親黎元洪在辛亥革命前后》,《武漢文史資料》 2008年第10期)原來這天凌晨三時,溥儀已在乾清宮升座,宣布大清復辟了。
黎元洪怒氣沖沖,斥責前來勸退的代表,他罵王士珍“毫無心肝,背叛民國”,又對梁鼎芬說:“民國系國民共有之物,余受國民付托之重,退位一舉,當以全國公民之意為從違,與個人毫無關系。君欲盡忠清室,當為清室計萬全,復辟以后,余對于清室即不負治安責任。”
北京城里再次龍旗翻卷,唯有總統府仍然掛著五色旗。黎元洪及時發出通電:“天未厭亂,實行復辟。聞清室之上諭有‘黎元洪奉還國政之言,不勝驚駭。因思中華國體,由帝制而共和,根據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國民之托付,當茲重任,當與民國相終始,此外他非所知。特此電聞,以免誤解。”
乘著活動還沒有限制,黎元洪又致電馮國璋,讓他在南京代行總統職權,又起用段祺瑞為國務總理,討伐張勛。此時,張勛的驅逐令也到了。黎元洪從后門出府,住進了法國醫院,后又到了日本使館。
很快,段祺瑞打敗了張勛的辮子軍。在段祺瑞而言,迎回黎元洪比副總統馮國璋更為有利,然而黎元洪已經心灰意冷。再加上張勛復辟總是由他援引入京,內心不免愧疚。他通電自我彈劾,真稱得上民國熠熠生輝的文章。可知民國當政者尚有“政治德性”,也還有傳統的道德感,一旦覺得有負權責,便引咎辭職。他先表明復職純屬流言,接著又列舉自己因求治太急而犯下的“五大罪”:不能疏通國會;爾后又解散國會;援引張勛;不能反抗復辟,托庇于外國醫院等。其中解散國會尤其令黎元洪痛心不已,他自責“寡草隨風,卒隳操持”。(沈云龍:《黎元洪評傳》,臺北 文海出版社)
回到東廠胡同的黎元洪很快感覺到京城對他來說,已經是個險地。據黎重光回憶,家里的一個衛兵意欲刺殺黎元洪,結果刺死了衛隊官長。黎元洪決定像民國的名流和下野政客們一樣,退居天津做個寓公。
少了黎元洪這個粘合劑,大批議員南下,在廣州舉行了非常會議,通過了《中華民國軍政府組織大綱》,推舉孫中山為大元帥。
于是 南北徹底分裂,一國之內出現了兩個政府。寫 《黎元洪評傳》 的沈云龍說這是“民國史上之最大不幸也”!
四
據顏惠慶回憶,天津黎宅的生活中西合壁。黎元洪生活西化,日常起居頗現代,常常吃西餐,也會用西餐招待客人。花園里又有一座舊式西樓,每逢節慶便以堂會招待賓客。
政治失意的黎元洪,也有意料不到的收獲。他開始了大規模投資實業。實業救國,也是黎元洪的夙愿。辛亥革命后,財政緊張,身為副總統,他便主張從生產入手,振興實業。《黎副總統政書》 里便提到“未雨綢繆,首倡實業”、“應以實業為根本。開源節流,即視乎此”等實業救國的思想。擔任總統的一年,是紛擾不斷的一年,他無力去關注整個國家如何發展實業,如今無事一身輕,5年之內,黎元洪投資了20多個銀行和廠礦。當資金少缺時,還不惜向銀行借貸。
而北京政府再度風云變幻。1922年直系掌握了中央實權,馮國璋死后直系首領曹錕需要一個過渡總統,黎元洪又成了最佳人選。所謂補足總統任期,恢復法統,一石二鳥,既推翻了徐世昌,又打擊孫中山的護法政府。
黎元洪發出了三千字的“廢督裁兵”“魚電”,表示有條件同意復職。一番討價還價,黎元洪終于發電宣誓就職。據總統侍從武官唐仲寅回憶,黎元洪大有前度黎郎今又來的暢快和得意。在復職典禮上,黎元洪穿著禮服來回踱步,對鏡顧盼大笑:“大家都說我是,黎大苕,今天我,黎大苕,又回來坐天下了!”(趙:《夾縫中難生存的總統》,《文史月刊》2010年2期)
或許是忠厚和戇直只是一線之差。究竟是繼任未完成的上一任總統還是臨時總統?黎元洪糾結于自己身份的合法解釋上,北方學人創辦的 《努力周報》 評論說:“其實,黎元洪若能老老實實地認清自己的職務,是在非常時代被擁戴出來維持現狀的一個臨時總統。這一層還可以得國人諒解,還可以得歷史的諒解,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在黎元洪復職之前,《努力周報》 蔡元培、胡適、丁文江、湯爾和、陶孟和等人便聯名提出宣言,主張政治改革,提倡“好人政府”,建議召集各省和平會議,謀求南北統一。黎元洪上任之后,也確實任命了有聲望、有現代意識的律師、外交官和教育家組成了“好人內閣”。
然而,黎元洪決沒有“沖”的膽魄,他反而要倚靠直系來保住總統之位。對他的性格,他的老師嚴復曾有評價說:“黎公大德,天下所信。然救國圖存,斷非如此道德所能有效。何則?以柔暗故!遍讀中西歷史,以為天下最危險者,無過良善暗懦人。下為一家之長,將不足以庇其家,出為一國之長,必不足以保其國。”(劉豐祥:《性格與命運──辛亥革命前后黎元洪政治命運的性格因素》,《貴州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
豈止保不了國,最后甚至堂堂民國總統也被羈禁在火車上,悲憤到要飲彈自盡的地步。“元洪遲暮之年,飽經兇釁,新站之危,已拼一死已謝國人,左輪朱殷,創痕尚在,夫以空拳枵腹,孤寄白宮,謂為名則受謗多,謂為利則辭祿久,權輕于纖忽,禍重于邱山,三尺之童亦知其無所依戀,徒以依法而來,不能依法而去,使天下后世知大法之不可卒折,正義之不可摧殘……”(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如今再讀黎元洪從天津通電全國的文字,令人嘆惋。共和,憲法,這些最珍貴的字眼就這樣在派系斗爭中耗盡了自身的活力。
(選自 《民國的末路》/網易博客 出品/東方出版社/ 2014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