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強 陳輔泰
(白銀市博物館,甘肅白銀730900)
白銀市平川水泉鎮有一處漢代的城址,在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中,被初步定為漢代城址。該城是否為漢代鹯陰縣城,又與漢鶉陰縣城為何種關系,很有必要探討。在城址西北10公里處分布有面積約2平方公里的漢墓群,即黃灣漢墓群。城址與墓群地理位置鄰近,兩者之間是何種關系,本文試就這一問題進行論述,以期拋磚引玉,引起更多專家、學者對這兩處遺址的關注和研究。
甘肅白銀市平川區水泉鎮牙溝水村水頭社的古城遺址是否就是漢代鹯陰縣城,對此,有必要從漢代鹯陰縣的建置說起。據《史記·秦始皇本記》記載,始皇帝三十三年(前214),蒙恬“西北斥匈奴,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四十四縣,城河上為塞”。①即西起金城(今蘭州),東北到今包頭以西五原的廣大地區。這是鹯陰建縣的最早記載,但秦對“河南地”的統治不到10年,隨著秦二世繼位,蒙恬被殺,“河南地”又被匈奴占領。西漢初年,匈奴勢力更加強大,不斷侵擾漢朝邊境,有時甚至深入關中腹地。隨著漢朝國力的強盛,為了解除匈奴的威脅,漢武帝開始對匈奴用兵。漢武帝先采用主父偃的建議:“河南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②于元朔二年(前127),漢武帝派大將衛青和李息從云中出兵,“擊胡之樓煩、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虜數千人、牛羊百余萬”。③至此,中原王朝重新占領了“河南地”。《漢書·地理志》記載,漢武帝于元鼎三年(前114),從北地郡、隴西郡分置了安定郡(郡治為今寧夏固原),同時設置了祖厲、鶉陰等縣,隸屬安定郡管轄。④這是鹯陰有確切記年建縣之始。
我們前面一直論述鹯陰,但為何在此談及鶉陰縣設置?《中國歷史大辭典》對鶉陰和鹯陰記述:“鶉陰縣,西漢置,屬安定郡。東漢用鹯陰縣,屬武威郡。”⑤由此可以明確鶉陰和鹯陰實屬一縣,只在兩漢時期各有不同名稱罷了。我們在此討論的漢鹯陰城,實際是西漢鶉陰城和東漢鹯陰城的總稱,為論敘方便,通稱漢鹯陰縣。
下面三則史料均提到鹯陰河或鹯陰口。《后漢書·西羌傳》云:“趙沖復追叛羌到建(武)威鹯陰河。”⑥《三國志·張既傳》載,魏文帝黃初二年(221),涼州盧水胡(匈奴一支)起兵河西。曹丕命京兆尹張既為涼州刺史討伐,“賊七千余騎逆拒軍于鹯陰口,既揚聲軍由鹯陰,乃潛由且次出至武威”。⑦《后漢書·順帝紀》載:“護羌校尉趙沖追擊叛羌于鹯陰河,戰歿。”⑧古文獻中的“河”,一般專指黃河,而將黃河流經某城的河段,也常以城命名。如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就有金城河、祖厲河的叫法,金城河、祖厲河也專指黃河流經金城和祖厲城的那段黃河。依此,鹯陰河也應指黃河流經鹯陰城段的黃河。鹯陰口應指現在水泉鎮中村的黃灣渡口,此地處紅山峽上口,水流相對平緩,地勢開闊,宜做渡口。很多專家和學者認為,此地為漢代的鹯陰渡口。⑨作為漢代絲綢之路北線上的重要渡口,在多處文獻中均有記述,因此,鹯陰渡口的位置是確切無疑的。而現流經靖遠縣境的這段黃河,即《水經注》中的祖厲河。⑩鹯陰河就應是現靖遠城以北三灘到黃灣的這段黃河,在這段黃河南岸的古城中,只有水泉鎮的水頭社古城為漢城,符合漢鹯陰縣的記載。
平川區水泉鎮牙溝水村水頭社的古城,于1976年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時發現,1980年被靖遠縣人民政府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見圖1)。1985年,白銀恢復建市時,劃歸平川區管轄,1990年,被平川區人民政府公布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2009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對該古城重新復核。2010年文物普查驗收時,也對古城作過詳細調查。古城呈正方形,坐北向南,邊長325米,占地約158畝,東臨國道109線,北接沙河,西、南被農田包圍(見圖2)。20世紀70年代前該城保存完好,70年代旱平川黃河提灌時城內全部開辟為耕地。平田整地時,城墻損毀嚴重,現東墻僅存一段,北墻尚存兩段,南城墻中部原有甕城,已毀,上部被削平改為黃河水灌渠。城墻基寬11米,上寬3米,城外斜高10米。城南北有小道及灌渠。城周有城壕,城壕深約3米,寬約10米,今已平整為田地(見圖3)。城內溝渠散落有大量繩紋板瓦殘片、少量繩紋夾砂粗黑陶片、繩紋灰陶甕殘片,在城外的沙河岸邊,我們還采集到完整的雙卷云紋瓦當(見圖4)。整個城內及城周邊調查時,未見青瓷殘片。
圖11976年文物普查時鶉陰城平面圖
圖2 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鶉陰城平面圖
根據出土遺物,判斷該城為漢代城址,這與魏晉賢、孫長龍、劉永勝等學者的調查一致。依據文獻記載和城內出土遺物綜合分析,此城就是漢代鹯陰縣城。
圖3 鶉陰城全貌
圖4 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鶉陰城內采集的標本
漢代鹯陰縣的始建年代明確,但何時廢棄未見記載。《甘肅通志》載:“鹯陰古城,在靖遠縣北。東漢作鹯陰縣,屬武威郡。晉廢。”我們在城內調查時未見青瓷殘片,證明此城在晉后未再使用,已廢棄,符合《通志》記載。青瓷起源于東漢,但一直流行于南方。北方燒制青瓷,基本到北朝時期。因此,在古城斷代中,特別是北朝以前的古城,有無青瓷殘片是一個重要的依據。《后漢書·安帝紀》有關于東漢時羌人叛亂的記載:永初元年(107),因征隴西、安定郡的羌人從軍征西域,引起羌人的大規模叛亂。二年(108)十一月,“先零羌滇零稱天子于北地”。漢軍在與羌人的作戰中屢次戰敗,郡縣紛紛內遷。四年(110)三月,徙金城郡于襄武(今隴西縣)。五年(111)三月,“詔隴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陽(今陜西武功縣北),北地徙池陽(今陜西涇縣),上郡徙衙(今陜西白水縣北)。”五郡相繼內遷,雖沒有縣的內遷記載,但依此可以推斷,鹯陰縣肯定隨郡治內遷了,但遷于何處,已無從考證。羌人叛亂事件,給處于叛亂中心區的鹯陰以毀滅性的打擊,鹯陰縣也隨著縣治的南遷而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中。
平川區水泉鎮水頭社的古城就是漢代鹯陰縣城,從秦將蒙恬于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筑城始,到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確切建縣,至東漢永初五年(111)羌人叛亂南遷廢棄,共存在325年。
黃灣漢墓群位于平川區水泉鎮中村黃沙灣,即黃灣(見圖5),1976年定西地區進行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時發現,并在知青臺(文革時期下鄉知識青年居于此,故稱之)清理大型豎穴木槨墓一座,出土玉口蟬、灰陶罐等40多件文物,現保存于靖遠縣博物館。(見圖6、圖7)。同年,該墓群被靖遠縣人民政府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平川區成立后,黃灣漢墓群又被公布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2010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驗收時,我們也對黃灣漢墓群進行過詳細的調查。墓群分布面積約2平方公里,東高西低,主要分布于兩條垂直高度約10米的黃土山梁上,兩條山梁同起源于黃河二層臺地邊,相距約1公里,向東北延伸,至中村中部合一向東北延伸,到興電工程灌溉渠為至。因灌渠以北的山脈均為沙石山,已不適宜作墓地。山梁周邊也有少量墓葬發現,北至沙河,南到公路。由于墓群和黃灣村的村舍混為一體,當地村民在平田整地和修建房屋時,多有墓葬暴露,對墓群形成了較大的破壞。
圖5 黃灣漢墓群地理位置圖
圖6 1976年發掘的黃灣知青青臺漢代木槨墓平面示意圖
圖7 1976年發掘的黃灣知青青臺漢代木槨墓
2013年,當地村民趙廷海在建房取土時發現一座大型木槨墓,上報后,白銀市文物局組織專業人員對墓葬進行了清理發掘,筆者有幸主持完成這次清理發掘工作。本次清理發掘區位于南側小山梁中部,在清理已發現的墓葬時,又同時發掘清理了三座相關墓葬。發掘清理工作在寬度不到30米的山梁上進行,在如此短的距離內,共發現了六座墓葬,清理發掘了四座木槨墓,兩座未清理,可見黃灣漢墓群的埋葬十分密集。一號墓規模較大,為豎穴木槨夫妻合葬墓,由斜坡臺級墓道、外槨室、內槨室三部分組成。墓道殘長8米,寬1.4米;外槨室長7.5米,寬3.2米,先用直徑約35厘米,長約3.5米的圓木鋪地,再用長約2米的圓木在墓壙邊豎立一周,頂用和鋪地木一樣的圓木蓋頂,組成外槨室;內槨室長4.9米,寬1.9米,內高1.4米,均用寬30~40厘米,厚約30厘米的木板采用榫卯結構而成,內槨室裝有兩扇木門。根據墓葬的規模、形制判斷墓主為縣令或相當縣令級的官吏。三、四號墓也為豎穴木槨墓,仍由內外槨室組成,但規模較一號墓要小得多,推斷墓主為小于縣令的下層官吏。二號墓的規模更小,只有外槨室,推斷墓主為平民階層中的富裕者。此次發掘清理的四座墓,基本概括了黃灣漢墓群大、中、小三類墓型,具有代表性。
本次清理發掘共出土木器、陶器、銅器、琉璃器、錢幣等文物共242件,現保存于平川區文化體育和廣播影視局。我們在發掘中和蘭州大學資源環境學院合作,采集人體骨骼標本10件,作了人體骨骼食譜分析(資料未發表)。清理發掘結束后,我們對黃灣漢墓群作了全面調查,發現木槨露頭或暴露在外的墓現有26座,建墓作法同清理的一號墓相同,只是規模和采用木料大小不一。據當地村民介紹,新中國成立后,黃灣村內有八個大的墩臺,1976年知青臺清理的漢墓及此次清理的一號墓是其中兩個,其余墩臺現均已破壞。根據前人工作成果及這次清理發掘與調查結果,我們對黃灣漢墓群初步形成以下認識:
在調查中得知,當地村民在漢墓中發現過漢半兩錢幣,說明早在西漢初期,黃灣漢墓群就已開始初步埋葬。雖是初始,但一些基本葬俗和葬式固定保留下來,自始至終未發生大的變化。
黃灣漢墓群規模龐大,埋葬密集,墓葬眾多。根據調查,黃灣漢墓群現有墓葬1000多座,加之古今破壞的,初步估算墓區共有墓葬約5000座。說明兩漢時期黃灣地區人口密集,社會穩定,呈現繁榮景象。
黃灣漢墓群流行夫妻同穴合葬墓,中原地區從西漢早中期以后,開始流行夫妻異穴合葬墓,說明黃灣地區墓葬的葬式原始,變化不大,從一個方面反映了當地具有穩定的社會關系和族群。
黃灣漢墓群主要采用豎穴木槨墓,少數為豎穴土坑墓,未見磚室墓和土洞墓,且木槨墓的規格較土坑墓高。西漢中期后,中原地區已不見豎穴木槨墓的葬式,流行磚室墓和洞室墓,而黃灣地區的墓葬仍采用商周以來古老的葬式,具有原始性。說明黃灣地區的人群從形成以來,沒有發生過較大的變化,社會穩定,族群屬性穩定。
黃灣漢墓群陶器組合以壺、罐和灶為主,早期墓內還陪葬有木俑,規模較大的木槨墓內陪葬有漆器,開始出現并流行盤口壺。在發掘和調查中,未見流行于東漢中后期的陶倉、陶井、陶樓等明器組合。黃灣漢墓群內陪葬的陶灶以雙灶眼、素面為主,少見三灶眼或灶面上有圖案者。反映出黃灣漢墓群的埋葬下限的年代應為東漢中期。東漢中期以后,社會發生了大的變化,原有穩定的社會和族群關系已不在。
黃灣漢墓群流行墓室和棺底金錢鋪地的習俗,因此當地留存下來的錢幣較多,我們根據發掘和調查初步認定,各類錢幣中以五銖錢和新莽時期的錢幣(如貨布、貨泉、大泉五十等)最多。新莽政權在歷史上僅存在了八年,但在當地卻出土了大量的新莽錢幣,雖與當時貨幣發行過量有關,同時也說明新莽時期黃灣漢墓群的埋葬達到了高峰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黃灣地區在西漢末年的新莽之亂中未受影響,仍然保持了繁榮穩定的局面。
黃灣漢墓群流行陪葬各類耳珰,在清理發掘的四座墓中均有耳珰出土。三號墓主雖為男性,但仍陪葬有琉璃耳珰,可見耳珰的使用不僅限于女性,而且流行于全社會。耳珰在中原地區的漢墓罕見,但在本地卻成了一種普遍的裝飾手法,這種現象也見于吉林榆樹老河深遺址和上孫家寨漢晉墓。對于耳珰的記載,漢代劉熙《釋名·釋首飾》曰:“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蠻夷所為也。蠻夷婦女輕淫好走,故以此瑯珰錘之也。今中國人效之。”可見耳珰的出現和使用,最初和少數民族有關。少數民族使用的耳珰在當地漢人中流行,說明漢時黃灣地區漢和少數民族的關系緊密,當時少數民族的部分風俗習慣已經為當地人所接受并開始流行。
清理發掘的四號墓為豎穴土坑木槨墓,本為夫妻合葬墓,但當地村民在建房時將部分墓室損毀,墓室西側的男性棺木遭破壞,葬式不清,但東側的女性墓主卻完整地保留了下來,為仰身屈肢葬,與以仰身直肢葬為主要葬式的黃灣墓群明顯不同。屈肢葬早在原始社會馬家窯文化中就已出現,在戰國時的秦人中非常流行。一般認為,屈肢葬為少數民族特有的葬式。在發掘中,蘭州大學資源環境學院為四座墓主做了人骨食譜分析,結果顯示四號墓主的食譜以肉食為主,明顯區別于以糧食為主食譜的其余墓主。根據以上分析,初步推斷四號墓主為少數民族,說明在漢時的黃灣地區少數民族和漢族雜居或交往密切,互相通婚,民族友好和融合開始出現。
清理發掘一、三、四號墓時,在墓室前部或內槨室門前,均有漆盒、漆盤或漆杯內盛有完整的雞骨、羊骨或餅狀食物的獻祭現象,說明當時在死者的棺木安葬妥后,在前室或內槨室門前用漆盤盛雞肉、羊肉和面餅等舉行神圣的祭祀活動,完后將門或墓道口掩蓋,再將墓道埋好。說明漢時對死者的下葬非常神圣,反映出對祖先的崇拜及對神靈的敬畏。在漢代,這種墓中祭奠的方式非常流行,這同我們今天對死者的下葬法式具有相似性。
在這次清理發掘和采集物中,有多件車馬器構件出土,如弓蓋帽、俾倪、較、轄、銅泡等,但出土車馬器的構件尺寸都較小,與真車馬器構件有很大的差距。在一號墓中還出土木馬一件,說明在較高規格的木槨墓內陪葬有車馬器,但非真車馬器,僅為模型明器。在漢以前的墓葬中陪葬的車馬器全為真車馬器。西漢早期車馬明器的出現,與西漢初年的社會背景有關。《史記·平準書》載:“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漢初,社會物資極度匱乏,天子無法找到四匹色澤相同的馬來拉車,宰相出入乘牛車。明器的出現,為中國喪葬史上的重大變革,從此明器成為陪葬的主流,為社會采納并廣泛流行。
黃灣漢墓群流行木槨墓,采用木料多為松柏木,含少量雜木。在平川還有老莊漢墓群、毛卜拉漢墓群、黃橋漢墓群,均發現有大型木槨墓。一座木槨墓,使用的木材,少則一兩噸,多則十幾噸,使用如此多的木料,說明兩漢時平川地區存在著茂盛的原始森林,氣候較現在溫暖濕潤。溫熱的氣候條件更有利于農業的發展,從而促進了社會的繁榮。
黃灣漢墓群的墓葬形制及各類出土文物,為我們了解兩漢時期黃灣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風俗、思想信仰、民族交流、生活習慣等提供了大量的實物資料。隨著研究的深入和認識的提高,從中可以管窺出兩漢時地處西部邊陲黃灣地區的真實社會生活面貌。
鹯陰城和黃灣漢墓群位于平川區水泉鎮旱平川,均緊靠波濤洶涌的黃河,兩者相距約10公里。(見圖8)如此近的距離內存在兩個大型的漢代遺址,二者之間必然具有密切的關系。根據漢鹯陰城的調查和對黃灣漢墓群的認識,結合歷史文獻資料,筆者認為二者之間具有以下重要關系:
其一,黃灣漢墓群的埋葬起始年代和漢鹯陰城的始建年代一致。根據黃灣漢墓群少量墓內有漢兩半錢幣的出土,推斷黃灣漢墓群的埋葬初始年代應在漢代初年,而漢鹯陰縣(西漢應稱鶉陰縣)明確記載建縣于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由此判斷黃灣漢墓群起用時間要比鹯陰城建縣時間早近百年。我們說黃灣漢墓群的埋葬起始年代和漢鹯陰城的始建年代是相同的,又說黃灣漢墓的起用時間要比鹯陰城建縣時間早近百年,兩說似是矛盾的,其實并不矛盾,這也正是問題的所在。前述已明確,漢鹯陰城本秦將蒙恬臨河筑的四十四城之一,其筑城時間比確切建縣時間早得多。《漢書·匈奴列傳》載:“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取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以充之。”公元前221年,秦滅六國后,秦始皇派大將蒙恬率領10萬眾北上進攻胡人,全部收復河南之地,以黃河為邊塞,建筑四十四臨河縣城,遷徙犯罪的官吏或平民來守衛。秦在占領河南地后,實行戍邊政策。但秦對河南地的占領時間非常短,不足10年。《史記·匈奴列傳》載:秦始皇駕崩,蒙恬為秦二世所殺,“諸侯叛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謫戍皆復去,于是匈奴得寬,復稍渡河南,與中國界于故塞”。秦朝滅亡后,當時河南地守邊的將士、官員、平民全都逃回去了嗎?答案是否定的。秦朝的法律極其嚴酷,發配犯人往往是舉家甚至是舉族進行,發配后很難再回到故里。秦亡后肯定有大批人員逃回到了內地,但有一部分人,由于居家等方面的原因,還是留守在本地,這其中的部分人構成了鹯陰城最早的居民。當時居民雖然很少,但在動蕩的社會環境中生存了下來,經過百年的發展,族群不斷壯大。到西漢收回河南地,社會穩定后,鹯陰城的人口迅速發展,形成了穩定的族群。正因為漢鹯陰城的居民是秦國遺民的后裔,所以有些秦人的生活習俗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體現在埋葬習俗上,就是較原始的豎穴夫妻合葬木槨墓葬式,從漢漢初年開始一直延續到東漢中期,基本沒有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關中地區在西漢中期開始流行磚室和土洞墓,已不見木槨墓;流行夫妻異穴合葬墓。在黃灣漢墓群,我們找不到這些流行元素。這也從一個側面合理解釋了黃灣漢墓群木槨墓的由來和源流,秦人遺民后裔穩定的族群和秦人固有的生活習俗,形成了黃灣漢墓群的特有木槨墓葬式。
其二,黃灣漢墓群的棄用年代和漢鹯陰城廢棄年代一致。黃灣漢墓群的陶器組合為壺、罐和灶,出土和采集陶灶以素面和雙灶眼為主,出現少量三灶眼和帶紋式圖案陶灶,未見陶井、陶倉、陶樓等東漢中后期常見的明器組合,也未見綠釉陶。根據以上信息判斷黃灣漢墓群棄用年代應在東漢中期。而漢鹯陰城的廢棄源于東漢中期的羌人叛亂,隨著永初五年(111)郡縣的內遷,東漢軍隊和羌人在此進行了多年的拉鋸戰爭,繁榮穩定了近300年的鹯陰城廢棄。戰爭造成的動亂社會環境,使鹯陰城原有居民部分死亡,大部分逃離,原有穩定的族屬關系崩潰,鹯陰城的居民結構發生了質的變化,原有的生活習俗被打破,表現在喪葬習俗上,就是沒有新的墓葬在黃灣下葬,間接導致黃灣漢墓群的遺棄。羌人叛亂,造成了漢鹯陰城和黃灣漢墓群的廢棄,雖然在表現形式不同,但在結果卻是相同的。
其三,黃灣漢墓群表現的等級墓葬和漢鹯陰城階層制度一致。依《甘肅省白銀市平川區黃灣漢墓清理簡報》,大型木槨墓的墓主身份為縣令或身份相當于縣令的官員,中型木槨墓的墓主身份職位低于縣令的下層官吏,小型木槨墓或土坑墓的墓主身份為平民中的富裕者。而鹯陰縣為漢代設立的縣城,城內的最高官吏為縣令或身份相當于縣令的武將,其次為低層官吏和平民,這和黃灣漢墓群等級墓葬表現墓主身份完全相符。說明漢鹯陰城的居民為黃灣漢墓群的墓主來源,黃灣漢墓群證實了漢鹯陰城的存在和準確的地理位置,即平川區水泉鎮牙溝水村水頭社的古城為漢鹯陰城。
其四,黃灣漢墓群表現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習俗、民族交往等方面內容和漢鹯陰城現實生活完全一致。政治上,漢鹯陰城最高行政長官為縣令,而在黃灣漢墓群也發現了身份相當于縣令的墓葬。經濟上,鹯陰城地處絲綢之路北線,鹯陰城及鹯陰口是絲綢之路過黃河到河西的橋頭堡,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古代文獻中曾多次提及。在平川黃嶠鄉楊崖灣有一邊長為100米的方城,城內外散見大量漢代繩紋板瓦殘片和灰陶罐殘片,初步推斷是漢代的驛城,距鹯陰城約50公里,位于鹯陰城東南方向。從黃嶠鄉向東南過平川的種田、復興兩鄉到會寧的劉家寨子鄉、土門峴鄉、新塬鄉、大溝鄉、平頭川鄉、老君鄉,繼續向東南直接到達靜寧縣的界石鋪,在這些鄉鎮均發現有漢代的生活遺址和漢墓,如劉家寨子鄉后溝村南川社的馬鞍子梁墓群、平頭川鄉萬弆村萬弆墓群、古堆坪墓群等。這些鄉鎮也處于鹯陰城和長安(今西安)的直線距離上,是最便捷的通道。從鹯陰口渡過黃河,向西北過白銀區到景泰,再向西北到莊浪通河西。因此,我們認為這條通道就是漢代絲綢之路北線在白銀市境內的線路。地處絲綢之路北線的重鎮鹯陰城,經濟繁榮,經貿興盛。表現在黃灣漢墓群中就是產于中原的琉璃、水晶耳珰經商貿線路運到鹯陰縣,為當地人接受并流行。文化上,漢族的生活習慣得到了保留,表現在黃灣漢墓群中就在墓主下葬后舉行隆重祭祀儀式,體現了對祖先的崇敬和對神靈的敬畏,這些習俗同我們今天的埋葬習俗具有相似性。生活習俗上,漢鹯陰城內居民主要為秦人的后裔,保留了秦人的部分生活習俗,表現在黃灣漢墓群中就是古老原始木槨墓葬式始終保留。民族交往上,漢鹯陰城地處匈奴、羌人和漢族的雜居區,民族交往密切,表現在黃灣漢墓群中,就是出現了以屈肢葬為特殊葬式的少數民族女墓主(匈奴人),是當時漢人和少數民族通婚的結果。總之,我們可以在黃灣漢墓群中找到漢代鹯陰城居民生活的蛛絲馬跡,通過對黃灣漢墓群的深入研究,可以初步還原漢代鹯陰城的真實社會生活。
漢代鹯陰城,為漢代絲綢之路北線過黃河通向西域的橋頭堡,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此城始筑于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筑城后迅速遷徙官吏和平民實施戍邊。秦亡后,秦朝少部分戍邊將士、官吏、平民在鹯陰城生存了下來,形成漢鹯陰城的最早居民。經過不斷的繁衍,人口不斷壯大,到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建縣時,已形成穩定的族群關系。城內居民亡后葬在了黃灣,逐步形成黃灣漢墓群。漢鹯陰城為黃灣漢墓群提供了墓主身份來源,黃灣漢墓群又證實了漢鹯陰城的存在和準確地理位置。由于漢鹯陰城居民為秦人后裔,部分秦人生活習俗得到保留,黃灣漢墓群保留原始木槨墓葬式就是例證。漢鹯陰城是秦人后裔的生活區,黃灣漢墓群為秦人后裔的墓地,兩者之間密不可分,互為一個整體。漢鹯陰城內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習俗、信仰、民族交往等全部現實生活,均可在黃灣漢墓內找到映射點。通過對黃灣漢墓群的深入研究,可復原漢鹯陰城原有生活面貌。隨著東漢中期羌人叛亂,永初五年(111)郡縣紛紛內遷。鹯陰縣內遷后,鹯陰城廢棄。羌人叛亂對地處叛亂中心地帶的鹯陰城內居民形成毀滅性的打擊,城內居民或逃或亡,原有居族群發生了質的變化,外來人口逐步遷居城內,形成新的族群。新的族群打破原有的葬俗,黃灣漢墓群不再增加新墓葬,直至完全棄用。
[注釋]
①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3頁。
②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18,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4頁。
⑤中國歷史大辭典編纂委員會編:《中國歷史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
⑦晉·陳壽撰、陳乃乾點校:《三國志·張既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74頁。
⑧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孝順孝沖孝質帝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76頁。
⑨⑩劉滿:《西北黃河古渡考(二)》,《敦煌學輯刊》,200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