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竹敏
東方升起驕陽,照耀無邊海疆。
聽那大海歡唱,卷起豪情萬丈。
在北洋水師兵將齊聲的慷慨高歌中,舞臺上,致遠號開足馬力撞向吉野,一聲轟鳴,暗場。整個劇場內一片寂靜,隨后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滬劇《鄧世昌》最終以這樣一種方式得到了觀眾的認可,而人們之前關于滬劇能否演好這一戰(zhàn)爭題材的質疑,也在掌聲中得到了最好的回答。
2014年是中日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120周年,上海滬劇院選擇這一時刻推出《鄧世昌》自然有其特殊歷史意義。其實,早在半個多世紀前,當時的上海市人民滬劇團就曾經創(chuàng)作演出相似題材的《甲午海戰(zhàn)》并引起極大反響。著名滬劇藝術家丁是娥飾演的“金堂媽”一段“祭海”至今流傳盛廣。不過,2014年這版的《鄧世昌》并沒有依托《甲午海戰(zhàn)》的演出本,而是另起爐灶,另辟蹊徑,演出了一個令人蕩氣回腸的“男人的故事”。
說《鄧世昌》是一個男人的故事,一方面是因為全場主要人物除了鄧世昌妻子何如真一個女性角色外,其余皆為男性。而且,何如真的人物性格塑造是相對簡單而統一的,前后并沒有變化遞進。和以往許多反映大時代背景的傳統戲曲——尤其是江南劇種——往往從男女感情、家庭沖突入手,側面烘托折射不同。雖然《鄧世昌》也安排了鄧與何的不少戲份,“夫妻別”更堪稱重頭。但更多的筆墨,劇本依舊留給了時局、戰(zhàn)事的正面敘述和描寫。對于擅長描摹兒女柔腸的江南劇種滬劇而言,這一選擇可以說是大膽的。
從演出現場的效果來看,這一突破總體來說是成功的。劇中幾個男人——鄧世昌、劉步蟾、丁汝昌、李鴻章,乃至日本人東鄉(xiāng)平八郎,他們之間的感情有兄弟之情、上下級之間的感情;他們之間有惺惺相惜、有誤會矛盾、也有相互體諒和同情,當然也包括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的水火不容。各種錯綜復雜的感情在情節(jié)的推進中一一體現,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即使是一些反面人物,也沒有被簡單地臉譜化處理,而是懷著一種善意和體諒之心,將人物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加以考量,從而使其言行更加可信。尤其是劇中李鴻章這一角色,對于這個多年來被人口誅筆伐的人物,《鄧世昌》更多地展現了他身處末世、獨木難支的無奈,而不是一味將甲午戰(zhàn)敗的責任歸咎于他。即使是侵略者東鄉(xiāng)平八郎,一方面揭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另一方面卻也表現出了他的慧眼識才。但不知是否為了將更多篇幅留給主角,東鄉(xiāng)平八郎在“勸降”一場戲中來去如風,雖然借此機會讓鄧世昌有了一大段控訴日本罪行的賦子板,激起臺下掌聲如雷。但其在劉公島上的出現與離去如入無人之境,在大戰(zhàn)前夕顯得不盡合理,以至于當時就有臺下觀眾質疑:“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卻任憑敵方重要人物翩然離去,這究竟是處于國際公約?亦或是劇情的漏洞?”如果是前者,似乎也該稍有交代,才能讓人信服。
正是這樣一群有人性弱點、承受著命運無奈的“間色人物”,讓《鄧世昌》的故事顯出一種平和、客觀的態(tài)度,也讓悲劇有了更大的張力。從某種角度看,滬劇雖名“鄧世昌”,但感動人的并非是一個英雄的成長和隕落,而是讓人們看到一群平時生活中各有各的算盤,相互爭奪利益的小人物,在國家大義和民族存亡面前,最終選擇了拋棄個人得失,走到了一起。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是我們常說的“浩然正氣”,這股氣,這些小人物的蛻變,恰是《鄧世昌》最震撼人的地方。
從劇情設置上看,筆者尤為贊賞的是最后三場戲。從鄧世昌何如真的訣別、到東鄉(xiāng)平八郎的勸降,最后戰(zhàn)爭的爆發(fā),層層遞進,其中既有“柔”的一面——兒女情長娓娓道來,也有“剛”的一面——敵我雙方的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最終達到總爆發(fā)——戰(zhàn)場上的視死如歸,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相比之下,前幾場戲就稍嫌遜色,讓人略覺拖沓和雜亂,不能很好入戲。這種感覺,很大程度上可能來源于總體舞臺的調度。
《鄧世昌》的舞美與傳統印象中的滬劇有不小距離,在尺度上充分利用了劇場空間,甚至在舞臺框外做了延伸。宏大舞美所烘托的歷史感的確為全劇加了分。但在導演手法上卻并非如此。看得出《鄧世昌》借用了很多話劇、京劇的表現手段,如妓院一場戲中,幾位妓女的出場和表演方式就相當話劇。而對京劇的借鑒,則更為明顯地反映在第一幕第四場劉步蟾追鄧世昌的戲中。幾乎不用太多對比,人們就很容易從演員的表演中聯想到《徐策跑城》或是《追韓信》之類的京劇經典。惜乎,且不說滬劇的程式化表演是否能達到京劇的精湛程度,但就全場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和滬劇獨有的劇種氣質而言,加入這一片段也顯格格不入。結果是將一段原本非常感人的兄弟情分割成幾段,以至于筆者不得不在細膩的唱段和略顯“怪異”的舞臺調度中不斷調換頻率,連貫的情緒被一次次打斷。與此類似,生日一場戲中突然冒出的“Happy birthday to you”,在編劇而言可能是為了讓氣氛變得更輕松一些,塑造一個更為立體多面的鄧世昌,或者從更深層次解讀,這樣一句洋文的出現也從一個角度折射了當時中外文化交流撞擊的時代背景。但就現場觀劇而言,筆者第一時間接收到的信息卻更近乎一種無厘頭的搞笑,一種純屬“蛇足”的賣弄。
就表演而言,茅善玉飾演鄧世昌的妻子何如真,駕馭這樣一個蕙質蘭心卻又深明大義的傳統女性,對于茅善玉而言自然是駕輕就熟,并沒有多大壓力。而作為全劇絕對主角的朱儉,在表演上較以往也有了不小的進步。開始從“偶像派”逐漸向“實力派”邁進,演出了軍人的陽剛之氣、英雄的慷慨激昂。與劉步蟾的矛盾產生到誤會的化解、與妻子訣別時的戀戀不舍,也都演出了不同的內心層次。唯一令人略感遺憾的是:序幕中鄧世昌出場時是25歲的青年,至其犧牲其中經歷了整整20年。但朱儉在年齡感的處理上,從青年到中年的區(qū)別還不夠明顯,總體上“放”有余而“沉”略感不足,總體年齡感偏輕,與何如真分別一場戲中,似乎更像“姐弟別”而非“夫妻別”。
《鄧世昌》全劇開場之時,當“東方升起驕陽”的主題歌唱響時,觀眾中不乏笑聲,由此可見,這一頗不“滬劇”的旋律和表現方式并不是很讓人接受。而隨著故事的層層遞減,當全劇臨近結尾時,相同的旋律再次響起時,人們卻不再感到不適,而是被深深感動。可見,一出戲成功與否的關鍵,并不僅僅在于它的呈現方式是否與傳統全然一致,而更在于能否將故事說得深入人心。
作為一出新編劇目,《鄧世昌》或許算得上是滬劇院近年來的上乘之作,雖然離經典還有不小距離,也存在著很大的提高空間。但重要的是,《鄧世昌》讓我們看到了滬劇另一種可能的氣質。尤其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