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澤金
近年來,臺灣本土文化人吳念真的影視作品逐漸進入國人的視野,一系列充滿鄉土氣息的作品讓國人耳目一新。加之,通過本地文化商人的強力包裝與夸大渲染,使其躍然成為某種意義上臺灣當代文化的Icon,甚至冠以“最會說故事的臺灣人”的美譽。然而,魯迅曾經這樣說過,藝術家的創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是一個雕像……其實是他思想與人格的表現”1,易言之,任何一項藝術創作都詮釋了創作者自身的思維、情感與格局。在繁華多樣的藝術表現中,存在兩種獨特的審美角度,一種是“恢弘就是美”,另一種是“微觀就是美”。前者著眼于雄偉厚重的磅礴氣勢,客觀引領著長江黃河般的遼闊胸襟;而后者呈現出溫婉細膩的馨香禱祝,主觀散發出墨客騷人般的思緒情懷。這兩種極致意境的不同表現,都能引起人們的思考,陶冶人們的情趣,并且給予人們截然不同的心靈感悟。但若過度傾向于某種意識形態,那就違反了藝術主客觀因素的辯證關系,注定無法達到藝術的最高境界。吳念真自始至終以微觀的視野來關注社會萬象,用悲情的語境來詮釋人們的生活,當我們秉持欣賞的目光來審視其藝術作品之余,更應該以嚴謹的態度來衡量其創作的真實意義。
2015年1月22日,吳念真編導的《臺北上午零時》來到北京的國家大劇院進行演出。一時之間,蔚為時尚,風雅沸騰。身為一個忠實的戲劇工作者,本人自當前往躬逢其盛。落幕時分,當身旁觀眾爆起一陣陣的掌聲與喝彩,而我卻感覺一絲莫名與納悶,如果將《臺北上午零時》與當前國內一些劇目相比較的話,無論編劇手法、導演創意與舞臺表現,都只算達到大學校園話劇社的水平,怎么還有如此這般的回響呢?該劇首演于2007年的臺北,基于編劇泛政治化的訴求,乃以閩南語演出,因而獲得當地民眾的贊賞與共鳴。今次為了順應大陸市場,特地改弦易轍為“大陸版”,并且更換為普通話發音。故事取材自吳念真年輕當學徒的生活經驗,也是他寫給16歲的自己一份青春回憶。講述了上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三位年輕的“下港人”來到臺北討生活的點滴,以及與面店打工女孩發生的感情糾葛。故事情節平淡無奇,舞臺創意乏善可陳,頂多也只能算是一部普通的現實主義作品。
吳念真也許是“最會說故事的臺灣人”,也曾創作許多影視劇本,但是卻從未接受過正規的戲劇教育,其對于戲劇性之把握以及舞臺張力之呈現,有著先天不足之處。尤其通過《臺北上午零時》的戲劇結構,更能夠察覺到作者確實迷失在戲劇與文學之間的鴻溝。與此同時,吳念真并未理解現實主義戲劇的真諦何在。1860年,法國提出現實主義戲劇的信念,“劇作家必須力求對現實世界做忠實的描述,由于他只能透過直接的觀察來了解現實世界,因此就只能取材于周遭的社會,同時要盡可能地客觀。”2本劇中提及年輕人的彷徨與無奈,卻只存在于某些人的記憶中,未能真正刻畫出那個年代的印記。對一個曾經擁有同樣生活經驗的臺灣人來說,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認知與感觸,60年代的臺灣年輕人既不悲情也不迷茫,經濟逐步騰飛,社會日益穩定,到處充滿著機會、激情與追求。而聯考制度與兵役制度,對當時的年輕人影響至深,一方面進行公正合理的優劣淘汰,另一方面又促使他們知道自己何去何從。“易卜生就堅信戲劇應該篤行正道、提供卓見、啟發討論、展示觀念,絕不能止于視聽之娛。”3我們若以此標準來評價《臺北上午零時》的藝術性與真實性,其劇本的優缺得失昭然若顯。
每當人們談及吳念真,總是津津樂道于他“編劇、導演、作家、主持人”的身份,其本人亦以此自詡為傲。事實上,戲劇藝術乃為一項集體性的創作,任何人為性的過度參與,只會讓作品陷入主觀意識的偏執與狹隘。編劇屬于文學性的“第一創作”,而導演則為劇場性的“第二創作”,通過雙重不同的思維與詮釋,終能將舞臺藝術推向完善的境界。契訶夫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珠聯璧合,就是“編導分離、共同創作”的最佳寫照,又如老舍編劇的《茶館》乃是通過焦菊隱導演之手,才能得到最完美的詮釋。吳念真文采翩然,自學成才,作品涉及各個領域。其一貫風格就是滿懷熱忱與激情,全心關注本地百姓動態,現實主義獨特的人文情懷溢于言表。然而,舞臺導演終究屬于一門非常專業的藝術工作,如何掌握演劇的節奏?如何捕捉情節的高潮?如何控制舞臺的張力?都必須經歷長時間的浸淫與磨練,方有所成,絕非一般業余愛好者所能勝任。《臺北上午零時》的整體呈現,刻板平淡的演員表演,加上散漫松弛的舞臺節奏,只讓觀眾產生“一場電視劇搬到舞臺上面演出”的感覺。在臺灣,有些人代其解釋這就是自然主義戲劇的表達方式,而且左拉自己都承認“我不喜歡藝術這兩個字,其中包含有我并不明白而又是必要的安排”,自然主義戲劇由于偏向文學的訴求,“故事開始的時候要任意給取,結束的時間也一樣,力求避免使劇情錯綜、制造危機與高潮等老一套手法”4。但這種“六經注我”的辯解是難以被人接受的,自然主義戲劇提出未久即銷聲匿跡,很快就遭到西方戲劇的擯棄,其主要原因就是過于強調生活的精確與細節,忽略了舞臺上的環境與劇情間的關系。因為“現實生活必須經過篩選、提煉、編排、渲染、詮釋才能搬上舞臺,才能維持觀眾的興趣,否則肯定落得一個索然無味。”5
臺灣文化圈內存在一種鄉土味十足的“庶民文化”,他們外表溫順平和,內心卻洶涌咆哮,慧黠狡猾有余,仁心寬厚不足,具有強烈的道德感,卻又缺乏歷史觀,雖然視野不高,卻能拉近自己與中下階層之間的距離,并且化為他們的代言人,而吳念真正是典范人物之一。事實上,這一些優點卻反成為他揮之不去的缺陷,盡管他多產多能,著作等身,但卻獨少一部足以震撼人心的巨作。他從未接受正規的戲劇教育,卻從事最前沿的藝術創作,只能憑著自身對臺灣島的熱愛,闡述平民式的寫實。與此同時,當人們不斷恭維他“很會說故事”的背后,卻又未能反思“巧言令色鮮矣仁”的古人明訓。
近年來,兩岸的文化交流頻繁,只要愿意跨步海峽的舞臺活動,幾乎都能在彼岸獲得滿堂喝彩、贊譽有加。其實,這一番矯揉造作固然成就了大環境的和諧,但之于藝術創作的追求和戲劇學理的探索,卻屬于拔苗助長之舉,唯有以平常之心來坦誠相待,才可能達到切磋研討的目的。
(作者為湖南文理學院教授)注釋:
1.魯迅,《魯迅全集》第一版,第40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2. 布魯凱特,《世界戲劇藝術欣賞》,胡耀恒翻譯,第419頁,志文出版社,1974年版。
3.布魯凱特,《世界戲劇藝術欣賞》,胡耀恒翻譯,第423頁,志文出版社,1974年版。
4.李道增,《西方戲劇劇場史》第336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5.李道增,《西方戲劇劇場史》第336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