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當一年一度的春天的陽光再次落于這個叫西坡洼的村莊,時光仿佛飛鳥,在我的身上,已飛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時光,對于我似乎是一次遠離之后的又一次親近。而對于這個西海固腹地的村莊,又留下了怎樣的痕跡?同一片地域,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后似乎不曾變化,就如同一篇小說,看到了它的開頭和結尾,中間的那些情節就只能通過想象了。而我,現在依然像站在三十年前的村莊。一群銀灰色的鴿子飛過院落的上空,劃出自然優美的弧線之后,整齊地落在發黃的麥草垛上,它們的飛翔比此時的陽光更加燦爛。一只毛未脫盡的黃狗平展展地臥在草垛的陰涼處,紅紅的舌頭從嘴里吐了出來,一張一弛的呼吸使舌頭很有節奏地一伸一縮,它神情專注地仰望著這群鴿子,忽然,鴿子彈起的一小塊土疙瘩,跌落在了狗的耳朵上,它的吠聲頓時四散,群鴿復又飛起。一小股風,懸浮起幾根麥草,在空氣中緩慢下落。靜臥在墻根處的兩頭秦川黃牛微閉著雙眼,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鴿子的飛翔與狗的吠聲似乎與它毫無關系,事實上也真沒有多大意義。這些都是三十余年來揮之不去的記憶,今天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體驗到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樸素與親密。
面對一成不變的陽光與似乎一成不變的村莊,七歲多的兒子異常興奮。他的一雙小腳,正在極力追趕牛的蹄花,那樣子讓我無端地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來。種了一天的豌豆,一對黃牛依然遲緩地在地里走著,父親揚起的皮鞭偶爾落在牛身上,牛自然會加緊走上幾步。母親的左臂上,挎著一個像涂了一層鐵銹的竹籃,右手不停地將籃子里那些在我看來有些倦慵的豌豆一顆一顆地丟進犁溝里。我像一只聽話的小狗,形影不離地跟在母親的身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其實我什么也不會干,就是要跟著他們不停地走。
日近黃昏,牛和人都有些累了,父親、母親和一對牛都暫時停止了作業。而此時的我,總在兩頭牛的前面跑來跑去,偶爾摸摸牛的耳朵、眼睛、犄角,還有它們漸漸癟下去的肚子。當我的手摸向一頭牛的尾巴時,另一頭牛開始憤怒地沖向了我。牛的憤怒似乎一瞬間就結束了。牛憤怒后留下的結果是:我被牛牴得仰面朝天,犁也折了,尚未種完的半袋豌豆,被牛踩破后撒在了地里。父親的鞭子打完了牛之后,開始甩向母親,之后又打了我。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北方的暮春,早晚的氣溫還是很低的。母親背著我,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一路上父親和母親誰也不說話,只有遲緩的腳步聲回蕩在空寥的山溝里。半夜的時候,我從被窩里爬了起來,開始不停地哭。母親埋怨父親打了我,并喋喋不休地說,不就撒了半袋豆子,你看把娃娃打成啥了?那時,我被父親抱在了懷里,母親用笤帚不停地掃著門檻,說是給我叫魂。村里的大人們都會這樣的,自己的子女被什么驚嚇后,說是魂被嚇跑了,于是就開始叫:某某回來,某某回來。男人在前面喊,女人在后面應?;貋砹耍貋砹恕赣H和母親也喊著同樣的話。他們的聲音在夜的蒼穹下不斷地擴散著,擴散在我的魂魄丟落的地方。
在經歷那個銘心刻骨的夜晚時,我大概也就兒子這么大,七歲多。而現在我已如同父親當年打我時的年齡,母親呢?她的魂魄早已飄然天庭,我肯定是叫不回她的魂魄的。
陽光依舊很好,透過玻璃落在父親的臉頰上。父親沉默著,并望著窗外。我低著頭,看著腳下一只蠕動的蟲子,蟲子的爬行如同我的爬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近些年,我和父親的對話越來越少,似乎都帶著客氣的成分。我記得父親年輕時話很多,我不知道這二十余年間他的話都去了什么地方。據村里和父親年齡一般的叔輩們說,父親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并不停地說一些經年的往事和與往事有關的人。我知道他一個人的影子,晃動在這個院子里已好多年了。他有時對牛說話,有時對爐火說話,有時幾天閉口不言??粗鴮O子在他面前跑來跑去,他總是笑盈盈地和孫子說話,問一些在他看來的新鮮事,其實孫子哪里知道。偶爾他會將自己的孫子抱在懷里,親上幾口,孫子會推開他,或者從他的懷里掙脫,他會無奈地罵上一句:不是個好東西,是不是嫌爺爺老了,不愿意和爺爺說話?我倒覺得父親的這話是在罵我的。
坐在青年與中年之交的門檻上,我看著已通往老年的父親,而我的身后正跑著童年通往少年的兒子,老年的父親與我之間的語言越來越少,少年的兒子正在學著越來越多的語言,當我的語言像父親一樣逐漸減少的時候,兒子所學的語言又說給誰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