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王
1
她特別想做一個決定,可是又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決定,她無從下手,所有的決定好像都丟掉了,像你拿著一大把錢,卻發現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向你關上了大門。
為了找這個決定,她每天起床后就在屋子里團團亂轉,這里翻翻,那里看看,一派很認真很繁忙的模樣。一天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她仍心亂如麻,沒什么可以決定的。每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那種既沮喪又輕松的情緒,雖然這一天仍舊無所事事,但畢竟是被挨過了。
中午了,她餓得發慌,在廚房里轉了半天,煮了一碗清水掛面。端著碗,走著吃,從臥室吃到客廳,從客廳吃到書房,從書房又吃到臥室,碗空了。她把空碗放在床頭柜上,筷子架到碗沿上,沒撂穩,一根碰著另一根,一雙兒都掉到了地上。她朝地上看看,不想撿。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好像已經睡著了,又突然睜開眼睛,她撲騰一下坐起來,眼睛落在衣柜上。
一只老樟木箱被她從衣柜里拖出來,被她打開,被她仔仔細細翻過一遍。她停下來了,箱子里也靜下來,一道陽光照著被她攪起的細灰,那灰塵亂騰騰地在她頭上飛舞,互相擠擠撞撞,像一場看不出名堂的啞劇。她頭發里的白也被陽光挑出來,染的顏色早脫掉了,那些白現在全都明晃晃的。她看不到。看到了她也不一定在乎了。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從頭到腳都皺巴巴的。她從箱子里翻出了一個用紅紗巾包著的東西,紅紗巾還帶著香。她湊近了,把陳年的香深深聞進去,接著才小心地揭開紅紗巾,是一張結婚證書,她看著照片上的兩個人,好生羨慕,尤其覺得那個小丫頭特別好看。
她拿手指頭撫摸那兩個人的臉,撫摸那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張久,一個叫梅林。她讓那兩個名字弄得心里咯噔咯噔的,連忙起身去含了五顆救心丸。她想起,叫張久的這個人一開始把叫梅林的這個人稱作梅同學,后來接觸多了,便叫梅林,接著更親近些了,改成了小梅,戀愛后變成梅梅,結了婚,開頭的幾年也叫梅梅,再往后又叫成梅林,然后,也不知從哪天起,開始叫她“哎”,叫梅林的這個人學他,也叫他“哎”。這兩個人的名字早變成一樣的了,不再是張久,不再是梅林,他們都是“哎”,一模一樣。
“哎,”梅林用手指頭點著照片上張久的腦門說,“你怎么不叫我‘哎了呢?”然后她終于忍不住蜷在地上哭起來。她用手使勁抹著不斷涌出來的淚水,臉上的皮膚被蹭來蹭去,她在悲傷的間隙感覺到手指頭下更讓她悲傷的松糙。
梅林在老樟木箱子底,在紅紗巾里面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可她發現,那名字也已跟著她老去,變得沒有一絲光澤。她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掌控的,只有哭泣這一件可以把握的事情了。她咧開嘴,把救心丸濃烈的氣味悲切地呼出去,又更悲切地抽進肺里來。午后近乎燦爛的陽光從窗子后悄聲移走,房間顯得淡漠平靜了,仿佛一顆巨大的心臟,也被這救心丸的味道浸潤救助而得到了暫時的舒緩。
最近,梅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腰疼,腿疼,牙疼,頭疼,頸椎疼,胃疼,心也疼,這折磨著她,讓她愈發覺得活著很痛苦,很沒意思。可她又怕死,怕自己變成一具尸體,然后又變成一攤灰燼。張久已經變成了灰,她想不出兩堆灰可以用什么方式交流和生活,所以盡管她信起了佛,逼著自己相信有那么一個極樂世界可以收留他們的靈魂,或者有種神秘的方式可以讓他們輪回轉世再來人間續寫前緣,但隱隱的絕望感仍舊蠶食著她,覺得再也不會與張久有重逢的那一天。
梅林把張久的遺像從衣柜里捧出來,貼在臉上,將頰上的淚水蹭給張久,問他:“哎,是咸的嗎?”
張久微微含笑,梅林也對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她搬了把椅子,站上去把張久的遺像掛到墻上。梅林自己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她反反復復地折騰張久的遺像,隔幾天把它摘下來鎖進箱子,或者塞到衣柜里,然后又拿出來再掛上,有時候用塊布把它遮起來,有時候把照片從里面拆下來想燒掉,有時候又放在床上,就擺在張久睡覺的那一邊。梅林拿張久沒辦法,其實是拿自己沒辦法,她不得不時常在心里求菩薩保佑,卻不知該讓菩薩保佑自己什么,長命百歲還是趕緊死掉,忘掉過去還是永葆記憶的鮮活,她不知道。茫然充滿她的身心,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迷路的游魂,滿目皆墳,不知歸處。
2
家里沒有一點兒可以吃的東西了,哪怕可以做出一碗白粥或者面湯,梅林也不會出門。她已經對外面的世界沒有絲毫興味。
睡衣緩緩地與一具頹唐又虛弱的身體上剝離,攤在地上。梅林打了個寒戰,抱著自己,想重新躺到床上去,徹徹底底地躺下。她為自己的想法哭起來。梅林赤裸著坐在床邊,看著敞開的衣柜,里面她的衣服和張久的衣服互相抱著,耳磨廝鬢。淚漸漸止住了,梅林站起來,很果斷地從衣掛上摘下一件襯衫,又摘下一件外套,放在身上比比,又扯出一條褲子。關上柜門,她對著鏡子把一身衣服穿上。穿上后仍舊對著鏡子看,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出門去。
衣服有點兒大,初春的風從領口袖口和下擺一起往里灌,梅林倒讓濕涼的風吹得精神了許多。她叫了輛出租車,去遠一些的沃爾瑪,她不想在附近的農貿市場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透過車窗看這城市,梅林生出年輕時坐在電影院第一排看電影時常有的那種恍然感,不知自己是真是幻。
在超市里,梅林挑了滿滿一購物車的東西,正走向收款處,手機響了。她翻出手機,上面顯示“愿”。接通電話,“愿”語氣很著急,問她在哪兒。
“我能在哪兒,我在超市。”
“我往家里打電話沒人接,我還以為……”
梅林不等他說完,很不耐煩地打斷他:“以為什么啊你,以為我死了?我死不了,你別盼著了。你有事沒事,沒事我掛電話了。”
“媽,我哪兒惹你不高興了?”張愿假裝委屈。
梅林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可她不想道歉,就沒有回答。
張愿接著哄她,故意很多事地問:“媽,你逛哪個超市?”
“沃爾瑪。”
“哎呀,我也剛從沃爾瑪出來。咱倆在地球的兩邊,卻正好在一個時候逛沃爾瑪,你說巧不巧?”endprint
“哼。”梅林敷衍地回應了一下,她并不相信兒子的話,覺得他把自己當五歲的小孩兒來哄騙。
“媽,你都買了什么東西?”
“買什么東西,一大車東西,我挨著樣兒地告訴你?”
“那就告訴我唄,我想知道嘛。”張愿開始撒嬌。
“你煩不煩啊?閑著沒事干了?”梅林這么說著,手上卻不自覺地開始翻看購物車里的東西,并且緊接著就說給兒子聽了。
梅林一樣一樣念著包裝上的名字,突然生出些親切感和幸福感。兒子卻驚呼著打斷她:“媽,你買這么多甜食干什么,你不是從不吃甜食的嗎?”
梅林愣住了,她扔下手里的一盒曲奇餅干,突然出了一身的虛汗。她發現原來她買的都是張久愛吃的東西。她因被兒子揭穿而覺得氣憤,生硬地回答他:“我現在愛吃了,能怎么樣!”
“那能怎么樣,你愛吃啥就買啥唄。媽你接著說,還買了啥?”張愿沒話找話。父親死后,他跟母親的通話變得多起來,雖然都是些無用的家常話,但他想讓母親知道她的生活還得繼續下去。
但梅林這時已經徹底沒了耐性,她告訴兒子就這些了,便用力地合上手機翻蓋。
耳邊沒了兒子的聲音,梅林突然覺得像深夜里做了噩夢從床上跌落下去一樣恐懼。超市里熙熙攘攘,人流涌動,卻沒有一個是她的親人。他們像鬼影一樣縈繞在她周圍,讓她覺得周身瞬間裹上一股陰森的風,她眼前發黑,身體哆嗦著倒了下去,在超市冰冷發亮的白色瓷磚地面上,弓著身子,活像旁邊冷氣箱里一條氣數已盡的大蝦。
3
梅林在醫院里醒過來,她想起自己在超市里昏倒,很迫切地想知道是誰救了她。
護士說:“阿姨,世上還是好人多,是一對小夫妻用自家的車把您送過來的。我們一開始不知道實情,還把他們給教訓了一頓。”
“為什么?”梅林聽到這訊息,覺得沒來自的失望,但她還是很配合地追問道。
“老年人昏倒原因很復雜,不能隨便移動,如果是心肌梗塞或者是腦溢血的話,不當的移動甚至會引起生命危險。我們以為他們是您的家人,就把人家給訓斥了幾句,告訴他們這種情況千萬不能隨便把老人動來動去的,應該馬上打120叫救護車。他們也沒生氣,還一個勁兒地道歉。”
“后來呢?”梅林問。
“后來輪到我們道歉了。”小護士說完很明媚地哈哈笑了起來。
有什么好笑嗎?梅林生氣地想。我真的成了老年人了?腦溢血,她竟然還提到腦溢血!梅林怕聽這三個字,張久就是被它帶走的。梅林閉起眼睛,手指在被子下面狠狠揪扯著床單。
小護士趕緊又說:“阿姨,您別害怕,您沒什么大事兒,昏倒主要原因是貧血,血糖也太低,有點兒心肌勞損,這個年齡都這樣,您打幾天針就可以出院了。”
梅林逼著自己點點頭。
小護士接著告訴她,他們在她的口袋里發現了一個名片夾,里面的一沓名片都是張久的,打了名片上的手機,沒打通,就打了上面單位的電話,很快就有人趕過來了。
“人呢?”梅林猛地睜開眼睛,挺起上身大喊道。
“誰?”小護士被嚇了一跳,“您說的是誰……”
梅林冷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她竟然期望著那個接到電話趕過來的人會是張久。現在她已徹底清醒過來了,現實隨著身體上的那種飄乎感的消失再次清晰地砸向她。她聽到自己心里咚的一聲,她努力對小護士咧著嘴角,作出一個笑的表情,說:“我問的是救我的小夫妻,我得謝謝他們。”
“噢,阿姨,他們早走了。”小護士咯咯地笑起來,“那男的抱您上車的時候蹭破了手,把他老婆心疼的啊,都快哭了,我們給他包扎好了,他老婆還捧著一個勁兒地吹。您說,那吹得著嗎?就是吹著了,那是吹能吹得好的嗎?”小護士突然笑得有點兒接不上氣兒,她一邊收血壓計,一邊從笑里又汩汩地冒出聲音:“那男的也聽話,就由她捧著吹,我看他那只包著繃帶的手呀,活像個燙饅頭,一個舉著,一個吹涼了想吃!”她手倒沒閑著,幫梅林將衣袖抻下來,把自己的笑也抻得熨帖了,像一個喜劇大師突然變成韓劇主角,滿臉是甜地加上一句:“哎呀,真是恩愛。”
哼,恩愛!梅林想,幸虧自己昏迷不醒。她現在實在沒辦法待見別人的恩愛。梅林看到那小護士貼近的臉蛋上泛著粉潤的光澤,眼仁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清清亮亮地閃著憧憬。她在羨慕人家的婚姻,她還沒結婚吧,可能還沒有談戀愛。梅林想勸她去做個尼姑,別去愛,也別去結什么婚。梅林想,如果讓她有機會重新活一次,她就會出家做個尼姑,從小尼姑變成了老尼姑,也不害怕皺紋不擔心掉頭發,不痛,不苦,不用為了一個男人從年輕哭到他死去,每天端莊地敲出空靈的木魚聲,嘴里說的心里想的全是人類難以企及的美與崇高,多好。
小護士接著給梅林做心電圖,量體溫,手上忙活嘴也不停,親切得讓梅林心驚肉跳。每次上醫院都看不到一張笑臉兒,護士個個見了階級敵人似的嚴肅,今天偏偏碰上這么個小活寶,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梅林盯著這個愛笑的小護士,心里說,求求你,別對我笑了。小護士越發熱情,仿佛非要把她逗笑了不可。梅林不由得腳趾痙攣,心里發狠,想把她臉上的笑摘下來放到腳板底下狠狠地蹍上幾下。
門半敞著,有人輕輕敲了兩聲,聲音還沒落,梅林就看到有四個人擁在了門口。他們手里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堆東西。梅林看了看站在前面的那兩個人,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嘴唇動了動,話沒有說出來,淚卻順暢地流下來了。
李墨成和何峰一起奔向床邊,手里的東西匆忙安置在床頭柜和椅子上,接著閑出來的兩雙手就擠在一起夠向梅林的手。梅林卻把手從床沿上抬起來,像要打人那樣狠狠揮向空中。
李墨成和何峰只好垂下胳膊呆立,看著梅林“請勿打擾”地哭,敞開式地哭。她倚在床頭,臉半仰向空中,目光朝著對面那堵白墻的上半截,哭聲從她胸腔里直接噴發,沒遮沒擋。
小護士的笑從臉上塌下去,她慌張地推著儀器車退了出去,緊緊關上了房門。endprint
李墨成輕輕走到窗邊,窗外一片灰綠色,是枯枝上剛剛長了點點的苞芽。何峰在床邊坐下,低著頭一直在擦眼鏡。兩個跟他們一起來的年輕人一動不動地戳在門兩旁。
梅林狠狠地哭了一陣。已經很久沒有人看著她哭,已經很久沒有人關注她的悲傷,葬禮一過,人們的淚水馬上就干了,連兒子也一個月不到就回了美國。有人在旁邊,哭里便有種交流,有種表達,那樣的哭對哭的人來說才更有尊嚴。梅林一個人哭了無數次,那種哭越來越氣若游絲,單薄可憐。這次她抓住機會,好好地哭了一回。四個忠實的陪伴者給了梅林面對自己的勇氣,至少在此刻,他們是在意她的,是關心她的,她還沒有被整個世界拋棄。
把剛剛被小護士逼迫出來的委屈都哭掉了,把對自己暈倒的可憐和心疼哭出去了,把這幾天又積下的那些對張久的怨和想也揮發掉了,差不多了,梅林知足了,有的痛就算把自己哭死也哭不沒,梅林不是一個恣意的人,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收住了自己的淚水。
淚不流了,可哭得太猛,梅林抽噎著停不下來。李墨成走過來在床頭坐下,輕輕攬住梅林的肩膀,輕輕拍,輕輕說:“好了,好了……”可尾音還飄著沒著落,突然人就愣住了——他發現梅林穿的衣服不對勁兒,又肥又大,是男式的夾克,仔細看看,李墨成認出,確實是張久的衣服。他的手被咬到一樣離開梅林的身體。
梅林沒有察覺,如果這時候她朝李墨成看過去,會發現他那雙也哭得通紅的眼睛里正沸上一層驚恐,聯想起他突然從自己肩上抖開的手臂,梅林會認為是自己的憔悴和孤獨,是自己色衰新寡的境況嚇到了這個幸福美滿的男人,那么她膨脹虛空的自尊便會被那驚恐燙傷,她便會退怯、躲避,重新龜縮進自憐獨泣的堡壘,直到末日降臨。可是她沒有察覺,她正在被另一張面孔吸引,這導致事情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滑去。那張臉展現的悲傷超乎梅林的想象。四目相對,一直站在門口的女孩兒扭過臉,甩過一頭黑發,拉開門跑了出去。
走廊里高跟鞋清脆的踏地聲阻止了一切追問,門內的四個人都沉默著,也沒人動一下,仿佛那女孩兒只是個陌生人,她走錯了房間,現在突然得到了啟示,在朝著正確的方向疾奔。
梅林徹底停止了抽泣,她現在異常地鎮靜,天生的高傲和凌利重新在她身上迅速積聚。李墨成和何峰熟悉這種氣質,他們放松下來。何峰去拆他們剛買回的一堆營養品的包裝。塑料袋和紙盒嘩啦啦響,顯得有些熱鬧。
梅林在這熱鬧里說:“記遠,你幫我告訴曉聞,等出院了,我請她到家里吃飯。張久帶的博士生都吃過我做的菜,只有她連家門還沒進過,你跟她說,師母給她補上。”
叫記遠的男生正往杯子里倒開水,手一抖,水流蕩到了杯子外,又蕩回來,倒滿了,他答道:“算了,師母,您身體……”
梅林接過杯子,“我身體好著呢!”
記遠忙說:“是是是,您好好養幾天,出院我和曉聞去家里看您,吃您做的菜。”
梅林喝下一口水,靠在床頭上慢慢說:“你又不是沒吃過,我就不請你了。”
李墨成和何峰飛快對視了一下又一起看向記遠。
記遠看到兩個人的目光只有跟他一樣的無可奈何,只好尷尬地對梅林回道:“那好,我跟曉聞說。”
梅林把三個人的小動作都看在眼里,心里說:“你們都小看了我。”
就在這時候,那個決定已經悄悄向梅林駛來。梅林還沒望見它的身影,但已分明感到了它裹挾的咸風。自張久走以后,她第一次感到了些許的安定。
4
躺在醫院里,身體得到調養,飲食起居也有了規律,梅林慢慢覺得自己從深處滋長出了一些力氣。一些因張久的離開而一度疏遠的人來看望她,她為了張久而一直對他們以禮相待,可以前從未發現他們的可愛,如今,她卻覺得這些人都像自己的親戚,打從血脈里蔓生出熟稔。她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張久沒呈現在她面前的另一種生活,她覺得張久藏在他們身上,藏在他們的牙縫里,藏在他們臉皮的褶皺里,藏在他們的手心里,藏在他們的腰后面,藏在他們的褲角里……她恨不得與他們日夜相伴。
但他們只是一閃而過,讓梅林更加悵惘。
張愿得知梅林住院,每天打好幾個電話給她。張久死后,梅林對兒子生出些難以解釋的怨氣,她想他,又害怕見到這個酷似張久的小男人。他和他父親太像了,一樣冷靜得近乎冷漠,又一樣隨性得讓人難以把握,他們都用自己的道理生活,并有力量讓你不由自主地屈從。張愿跟父親像老友一樣無話不談,對梅林卻是一副毫不計較的態度,梅林并不滿意,她感到的更多是兒子對她的心理上的疏離。近也怕,遠也怕,分也怕,聚也怕,梅林索性不去要求,她無奈地想,也許她終將孤獨地死去。余生,她看不到余生的面目,悲哀的不是孤獨的死,每個人都是自己死去的,即使他臨終前眾人圍繞,但那一刻也是他一個人去經歷的,悲哀的是孤獨的余生。
梅林現在最依賴的人就是李墨成和何峰。這兩個人是張久生前最好的朋友,他們因為在大學時同時追求過梅林而不打不相識,竟成了至交。張久死后,梅林滿心孤寂,卻拒絕見任何人,李墨成和何峰去家里看過她幾次,她都沒有開門。突然見到他們,梅林才發現自己從對昔日的回憶里得到的安慰比得到的痛苦多,她希望李墨成和何峰對她像對張久那樣形影不離,那樣她會覺得生活至少還有一角沒有改變。他們不來的時候,她就給他們打電話。一般情況下,兩個人都結伴來,就算她只給其中一個打電話,兩個人也會一同出現。這讓梅林很高興,她喜歡這樣,她并不知道,李墨成和何峰都怕單獨跟她在一起。梅林一直對他們保持著的矜持不見了,她對他們的熱情越來越青蔥和茂盛,這讓兩個家庭完整的男人感到一些不自在。他們并不理解梅林對他們的需要是多么深沉。
張久喜歡打麻將,他身上有很強烈的賭性,這種性情讓女人缺少安全感。還好,他只是一個大學教授——梅林想,大學教授的職業讓張久的賭性頂多用來突發奇想去搞一項沒人敢碰的課題,或者帶一個成績不好卻埋藏著潛質的學生,這反倒讓張久很快取得了學術上的成就。除此之外,張久的賭性多半都在麻將桌上發泄。梅林不阻止他,但也實在不喜歡這項活動,張久的一干牌友偶爾到家里來玩,梅林都是泡好茶水就躲進臥室里,從不觀戰。現在的梅林卻突然強烈地想念起麻將機呼隆呼隆的聲音,她對來接她出院的李墨成和何峰說:“回家陪我一會兒,教我打打麻將。”endprint
兩人面面相覷。李墨成說:“病剛好,學什么打麻將啊。”
何峰接著說:“你不是最煩人家打麻將嗎?”
李墨成又跟著說:“三個人沒法兒打。”
何峰剛要附和,看到梅林的眼珠黑漆漆地盯過來,從李墨成看到何峰,又從何峰看到李墨成。
麻將機又從儲藏室里搬出來,梅林執意把它擺在客廳的正中央。畢竟也多少受過張久的熏陶,三個人坐在那里敞開牌面玩兒了幾把,梅林很快就摸著了門路,她得意地抬起頭看看正對面張久的遺像。這個眼波被李墨成捕到,他突然覺得左背膀似掠過一陣冷風,他轉頭看看張久的遺像,心里說:“老張啊,梅林這是把我們叫來陪你打麻將啊。”
學會了打麻將,梅林想起了張久以前的那些牌友,她急切地想見到他們,想進入張久從前的生活。梅林恢復了張久的手機號碼,用他的手機給他們打電話。
梅林說:“我是張久的愛人。”
她聽到幾乎每個接到電話的人這時都會在電話那邊長舒一口氣。梅林知道,他們看到號碼,肯定受到了些驚嚇,以為張久死而復生。她想,我就是要讓張久死而復生。
她要求加入他們的牌局,沒有人好意思拒絕,他們都顯得熱情過分地歡迎了她。于是,梅林代替張久坐在了他久違的麻將桌前。
很快就沒人敢再讓她了,他們甚至要比跟張久打牌更加費心思。沒退休時,梅林幾乎是全市最優秀的高中數學老師,144顆麻將牌被她用心一折騰,簡直是風生水起。梅林已經從一個優秀的數學老師變成了一個優秀的麻將家,她的加入讓牌局更具挑戰性和趣味性了。
但是沒過多久,大家又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回避她。他們開始推脫,對她撒謊,說家里有事情,說有飯局,說出差在外,說身體不舒服……梅林并沒有察覺真相,她正在投入地進行嘗試,因為她猜測那個她尋找的決定也許就是全身心地投入由麻將主導的新生活。沒有人看得到她心里的糾纏,他們只看到她理了和張久一樣的分頭,像張久習慣的那樣,用拇指當啷一聲彈開ZIPPO打火機的翻蓋來點煙,一開始,她吸煙吸得還生澀,可是只幾天,他們就發現,她已經像張久那樣把煙霧深深吸到肺里,等打出一張牌來,才帶著舒服的表情慢慢呼出。他們甚至會叫錯她的名字,每當有人喊她“張久”的時候,她都像聽到自己名字一樣答應,而他們背上的冷汗卻要悄悄消上半天。他們漸漸狠下心不再理她,背著她偷偷組成沒有梅林和張久的牌局,玩得心舒氣順,不必再面對一個越來越像張久的女人而別扭和心驚。
而梅林又還原成一個心懷孤冷的寡婦,開始整夜失眠,固執地守在電視機前,凌晨時昏昏睡去,第二天中午才起來吃飯。
在周遭世界再次遠離的惆悵里,梅林終于看到,那個一直在尋找的決定像怪物一樣呼隆隆走近了。它龐大而兇猛,梅林對它無法抗拒,把自己赤裸裸地交了出去。
5
活著的人彼此理解是多么難,張久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真正的理解,人類是從誤解中走到今天,人與人的關系都是建立在誤解之上的。那時,他剛剛吃光了碗里的飯。放下筷子,盯著那只空了的碗,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話。這句話跟晚飯當然沒有關系,跟在吃晚飯的過程中他跟梅林的簡短交流也沒有絲毫聯系。梅林已經習慣了他的一切,包括他這些突如其來、似是而非的道理。梅林挑起一只嘴角,淺淺笑了一下,作為對張久的回應。
“在你笑,并且我看到了你在笑的時候,我們對雙方的誤解已經同時發生了。”張久輕輕搖了搖頭,將上半身慵懶地靠在椅背上。
梅林咽下一口飯,瞪他一眼,“那在我看到你搖頭的時候,是不是我們的誤解就又加深了?”梅林不等回答,接著逼問,“你搖頭,是你覺得我誤解了你,你認為我笑是因為我膚淺,我理解不了你的話,是不是?”
張久剛要說話,梅林打斷他:“你肯定會說不是,因為你要證明越交流越誤會。”
“不是誤會,是誤解。誤解不是貶意,誤在這里也不是錯誤,誤是一種偏移,一種專注于自我的認知。你看誤字的構成,有言在先,口大于天。我們的祖先多智慧啊,他們早就認識到言說即會‘誤,且這‘誤立刻根深蒂固,甚至高于真實,高于真理。”張久慢條斯理地說。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梅林很看不得他這副樣子,她舉起筷子指著張久,“你能不能不總是這么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看透世界上的每一件事,你以為你知道別人想的是什么,其實你并不知道。我笑是因為我想起張愿說過同樣的話,他跟同學打架,我批評了他幾句,他就說出這么句話來,原來又是你教的。”
張久又搖了搖頭,“不可說,不可說。”
“怎么我一說話就‘不可說,只有你‘可說?”
張久直起身體,認真地回答:“誤解在解釋后加深。”
“為什么?”梅林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帶著些嗤笑地問。
“因為要疊加上對自我的誤解,以及對解釋的二次誤讀。所以通常,兩個人想通過爭執來取得對方認同是不可能的,爭執的結果只能是雙方越來越遠。”
梅林說:“鬼才要跟你爭執。”
張久當地彈開打火機,點燃一根煙,深深吸進去,在胸腔里憋了一會兒,才愜意地吐出來。“今天的菜有點兒淡。”他慢悠悠地說。
梅林很想問問張久,今天的菜淡不淡,合不合口味,但她還是決定先親口嘗一下。她夾起一筷菜放進嘴里,細細地嚼,嚼得菜汁要溢出嘴角也沒有咽下去。她嘗不出咸淡,她記得自己放了很多的鹽,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沒有味道。梅林氣憤地站起來,到廚房里舀了滿滿一小勺鹽撒到菜里拌勻,又夾起一口塞進嘴里,這回她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替張久說:“嗯,現在咸淡剛剛好。”她自己沒查覺,自從張久死后,她的口味越來越重。
梅林咽下嘴里的菜,放下筷子,看著對面的空椅子,那上面什么也沒有。她學著張久的語氣對著空椅子說:“你永遠不知道‘無。”
她仿佛看到對面張久疑惑的眼神,她像張久那樣搖了搖頭,很惋惜地說:“你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不知道‘無,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無。”endprint
沒有張久的聲音,梅林知道他認同了。她靠在椅背上,“當”地彈開打火機,點燃一根煙,深深吸進去,在胸腔里憋了一會兒,才愜意地吐出來。
她和張久在接下來的沉默中達成了一致,達成了相互理解。梅林感到她和張久此刻默契得如同一人,這種默契讓梅林心生感動,她站起身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嘬著煙,看到張久的面目在鏡子里清晰地浮現。
等張久在鏡子里抽完了一根煙,梅林走到桌邊拿起張久的手機,想給記遠打電話。想了想,卻又在電話簿里翻找起來,果然找到了曉聞的號碼。像是怕自己不夠堅定,梅林狠狠地摁住撥出鍵,因為太過用力,手抖了起來。她把手機換到左手貼在耳邊,右手在空中甩了甩。她一邊盯著開始變冷靜的右手,一邊傾聽著手機中的聲音,沒有彩鈴,只有單調的“嘟——嘟——”聲,像一只扯著嗓子的老鐘,梅林覺得自己的心聲在跟著那鈴聲共振。
“喂!”電話通了,那邊傳來的聲音帶著焦急和興奮,梅林舉在半空的右手一把拍向左胸,她在心里對曉聞說:“傻丫頭,難道張久還會再給你打電話?”她想起自己在醫院里醒來時那飄渺的期待,突然對曉聞產生了真摯的憐惜。
“是曉聞嗎?”梅林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而優雅,她明知故問。
電話里靜了半晌,輕輕地飄出一句應答:“是我。”輕得氣若游絲,是被瞬間抽去希望的虛脫感。接著是怯生生的輕喚:“師母。”
梅林知道曉聞害怕自己,可她打這個電話不是要讓曉聞害怕,她擔心自己的聲音不溫柔,清了清嗓子,才小心翼翼地,慢生生地說:“師母想請你到家里來吃個飯。”
6
梅林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家里的座機響了,她撐著膝蓋很費力地站起來去接。是李墨成。
“怎么不打手機?”梅林嗔怪道。張久的手機就在她口袋里放著,不用站起來就可以接。
“你的手機關機。”李墨成說。
“打張久的手機啊。”
“梅林,別鬧了。”李墨成嘆口氣,“別再折磨自己了。”
梅林剛想辯解,想起了張久說過的話,“不可說,不可說。”于是她在沙發上坐舒服,靜靜等著李墨成的下文。
李墨成等了一會兒,不見回音,以為電話斷掉了,高聲喊著:“喂!喂!”
梅林被震了一下,覺得李墨成的著急很滑稽,她把聽筒移開一些,說:“我在吶。”
李墨成尷尬地“噢”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調整了聲調,問:“你要請曉聞去吃飯?”
“是啊,怎么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要沒什么急事我們以后再說吧。”
“張久已經不在了。”李墨成又急起來。
“這不用你說。”梅林不愛聽這句話,她有些生氣。
李墨成試探地輕聲問:“你都知道了?”
梅林冷冷地問:“知道什么?”
“看來是知道了。”李墨成嘟囔著,更像是自言自語。
梅林還是接了一句:“知道了又怎么樣?”
“張久不在了,曉聞已經轉到我門下,是我的學生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就別再……別再為難她了。”他怕傷到梅林,馬上又接著說:“也別再為難自己了。”
梅林架起二郎腿,悠閑地拍著一只膝頭,她的口氣有點兒語重心長,“墨成啊,結果和成因之間從來就不是連線題那么簡單啊。”
李墨成嚇得啪地扔掉了電話,他在聽筒里聽到的明明就是張久的聲音。他沒有看到,其實梅林在電話另一邊拍著膝蓋無奈地搖頭的樣子,也跟張久如出一轍。
梅林放好話筒,盯著它等了一會兒,可它沒有再響。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正要到廚房去準備,突然又愣住了。她搬過一只椅子,去摘掛鐘旁邊張久的遺像。張久在墻上呆久了,好像已經習慣了,不愿意下來,一顆釘子勾住遺像背面的凹槽,梅林折騰得滿頭是汗才將張久請下來。她敲著張久的額頭,對他不滿地說:“干什么這么執拗?你不相信我?”
遺像被重新放進衣柜里,墻上留下兩顆釘頭,像兩只瞳仁。梅林翻出鉗子,全力去撥釘子,可釘子釘得太深,幾乎紋絲不動。梅林凝視著那一對瞳仁,拿它們沒辦法,索性先不去管它們了。她身姿輕盈地跳下椅子去做菜。每一道菜都精工細做,仿佛是為了炫耀手藝,也似乎是因為滿懷愛意。
等把菜都端上桌,梅林看看掛鐘,已經到了跟曉聞約定的時間。她摘下圍裙,剛想放回廚房去,再次看到了那兩顆釘頭。她揉搓著手里的圍裙,有些焦急,門鈴響了起來,梅林突然有了主意,高高舉著圍裙向上一拋,剛好勾在了一顆釘子上。
7
曉聞沒有跟她問好,只笑了笑便進了門,笑得很歉意,但也很親切。梅林也不想說客套話,她只是說:“菜做好了,我們吃吧。”像對一個下班回家的親人。
她們沒想到會這樣見面,但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她們都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發生。悲傷過后,人們往往變得更加順從天意。
曉聞脫下風衣,梅林接過來,到客廳的墻邊向上舉著,沒夠著,去挪旁邊的椅子。曉聞走過來,看到那顆釘子,接過風衣,說:“我來吧。”
她比梅林高,伸直胳膊掛上了風衣。一條圍裙,一件風衣,高高掛在客廳的墻壁上,遮住了兩只瞳仁。梅林覺得很好笑,她便笑著問:“你知道那兩顆釘子是干什么的嗎?”
曉聞本來疑惑著,聽梅林一問,便馬上想到了。她慌忙去扯自己的風衣,被梅林拉住了手臂。“就是掛衣服的。”梅林說著,將曉聞扯到餐桌旁,按到椅子上坐好,又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餐桌是長方形的,但梅林沒有坐到對面去,她拉過椅子,隔著一只桌角坐在曉聞旁邊。“你要多吃魚。”梅林挑破魚背,將最厚的一塊肉夾到曉聞碗里。
曉聞驚魂未定,慌慌地抓起筷子,卻沒抓穩,一只掉下來,咣啷啷磕在碗邊,桌沿,又跳到地上去。曉聞趕緊彎腰去撿,被梅林擋住了,“我來我來,你小心孩子。”endprint
曉聞本來還在爭,這句話讓她定在那兒了。梅林撿起筷子,卻舉著笑了,“瞧我們倆,撿它干什么呢,反正要換一只新的。”她假裝沒有看到曉聞的表情,到廚房里拿了干凈的筷子塞到曉聞手里。曉聞受了擺布一般接過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魚肉,重重地嚼著。
梅林看著她,伸出一只手,將她垂下的一綹頭發掖回到耳后。然后梅林注意到她的耳朵一下子變得粉紅,嫩得透亮的耳垂像一朵桃花的花瓣。梅林順勢便捏住那朵花瓣,輕輕地碾動著。
曉聞驚愕地怔住,一動不動,任梅林的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梅林感受著萬般滋味在心里交替,心疼,憐愛,失落,迷茫……她發現這女孩子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眉眼、臉型都讓她想起結婚照上那個清麗的梅林,連那沉默的倔強也一模一樣。她把手放回桌上,輕輕敲打著。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有手指輕敲桌面的聲音。手指停下來,梅林替張久做了決定,她說:“生下來吧,我會照顧你們。”
曉聞輕嘆一口氣,滄桑的嘆息聲跟她的年齡不太相稱,聽著讓人心酸。梅林再次說:“生下來吧。”
“你怎么知道的?”曉聞問。她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桌上的菜。
“不是你寫信告訴我的嗎?”梅林也看著桌面。
“可是我沒有寫名字啊。”曉聞抬起頭看著梅林。
梅林迎接著她的目光,溫柔地說:“是的,那是封匿名信,可是每句話都含著真情和企求,一看就是主人公寫的。我給張久看過,他說,是曉聞的字跡。”
“張久……”曉聞低下頭來,“噢,不,老師看過了?”
“是的,看過了,他當時還說,‘文筆不錯,把我氣得半死。”梅林笑了起來。
曉聞也笑了,她不再緊張。“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她說。
梅林說:“他就是那么一個人。他覺得你那樣做了,肯定有你的理由,別人無法理解,所以沒有資格干涉。”
“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啊。”曉聞激動起來。
梅林拍拍她的手背,想了想說:“他不一定是對的……但是,我還是理解他……也理解你。”
曉聞終于哭了出來,可淚剛流出眼眶,就被她抹去。她不停地擦,淚也不停地流。梅林看著她,覺得是自己在哭,她捂著心臟,壓著里面滾燙的痛。夕陽的余暉挨個撫摸過窗口,不論是歡樂的,還是悲傷的,是喧鬧的,還是靜默的,它都平等對待,一視同仁。
曉聞不再哭了,她臉上沒有淚痕,她的淚水都在手里攥著。梅林握住她的手,握住一團涼涼的濡濕。太陽很快落下去了,屋子里的一切都像罩上了淺灰的薄紗。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已經看不清彼此的眼神,梅林望著曉聞臉龐的輪廓,莫名感覺曉聞也朝向自己的臉上充滿著愛和信賴。她摩挲著曉聞的手,手上升起的溫度很快把淚水蒸干了。她把自己的兩只手分開,分別托住曉聞的手,莊嚴地問:“曉聞,你愛我嗎?”
曉聞聽到張久的聲音在昏暗的屋子里隆隆地回蕩,他在問:“曉聞,你愛我嗎?”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曉聞一直期待著他向自己提問,所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愛!”接著她感到自己被張久緊緊地擁抱起來,他衣服的味道讓她心安。
“我也愛你。”梅林輕輕拍打著曉聞的背。
曉聞恍然回過神來,她猛地推開梅林,叫道:“師母!”
梅林站起身。“你的老師不在了,師母這個稱呼失掉依托,也沒有什么意義,以后,你就叫我老師吧。”她以男人樣沉穩的步伐走到墻邊,話音剛落,她打開了燈。
曉聞于是看到她的老師站在燈光下,穿著她熟悉的格子襯衫,面容從容而睿智,目光充滿憐愛地望著她。她驚叫一聲,把一只碗撥到了地上,跌跌撞撞地奔向門口。
“曉聞,你吃完再走。”梅林過來攬住她,被一把甩開。
曉聞胡亂撥弄著門鎖,沒有打開,便瘋一樣晃動著大門。梅林看著她,想到張久此刻一定會無奈地搖搖頭,于是她便也搖了搖頭,上前打開了門鎖。
曉聞打掉梅林欲扶她的手,飛快地跑下樓梯。梅林焦急地將身子撲到樓梯的欄桿上,朝曉聞噔噔如鼓的腳步聲大喊:“慢一點兒,小心孩子……”
沒有回應。梅林聽到樓門砰地一聲關上,忙又跑到窗邊看。曉聞的身影在路燈底下顯得單薄無助,梅林想起她的風衣,她轉過身,看到風衣和圍裙之間空蕩的墻面,突然覺得張久在她身體里消失了。她跌坐在地上,淚水撲簌而下。
8
梅林被電話鈴聲吵醒,她下意識地拿起枕邊張久的手機,沒有來電。又側耳聽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是座機。等鈴聲斷了,她才從床上坐起來,覺得頭昏沉沉的。昨晚曉聞走后,她一個人吸光了一包煙,喝掉了張久喝剩的半瓶白酒。電話再次響起來,不依不饒,梅林只好走進客廳去接起來。
“媽——!”張愿在電話里大聲叫她。
她皺著眉頭說:“喊什么喊,震死我了。”
“你怎么不接電話?”張愿的聲音小了些。
“我在睡覺。”梅林抬眼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中午了,她想起美國的時差,對兒子說:“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覺!”
張愿說:“我哪睡得著,從九點多就開始給你打電話,座機不接,手機關機,擔心死我了。”
梅林沒想到自己睡得那么沉,但她不想讓張愿知道她喝醉了酒,她轉移了重點,故作生氣地說:“假仁假義,擔心我就回來天天陪著我啊。”
張愿笑了,仿佛面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我不是要上學嗎?等放暑假了,我和蘇珊一起回去看你。”
“蘇珊?蘇珊是誰?”
“蘇珊是我女朋友啊。”張愿以為這個消息會讓梅林高興。
可梅林沒有一絲高興的意思,她追問道:“是美國人?”
“對,是美國人。”
“不行!我不同意!”梅林對著話筒吼道。
“為什么?”
為什么呢?梅林被問得啞住了,她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發現她是無法容忍張愿的兒子,張久的孫子,長著一張被美國血統遮住的臉。那樣再下一代,下下一代就會很快完全失去張久的容貌,張久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了無蹤影。但這樣的理由實在既拿不出手,也站不住腳,梅林只好拿出做母親的權威,“不為什么!反正不能找外國人!”endprint
“外國人怎么了?”張愿覺得母親無理取鬧,他嘆了口氣。
“你爸不會同意你找個外國人!”梅林終于找到了抵擋。
“媽,我爸已經死了。就算是他活著,他也會同意的。”
梅林已經不在乎引出這句話的原因,單單是這句話本身就已讓她心底發冷,她覺得張愿把她排除在了他們父子倆之外,不管那個叫張久的男人活著還是死了,不管那個叫張愿的小男在國外還是國內,她始終孤單一人。梅林嘴唇顫抖著質問:“你說什么!”聲音輕飄猶疑,仿佛不敢相信兒子剛才說了那樣的話。
“你根本不懂愛情。”張愿沒有聽出母親的異樣。
梅林仿佛看到張愿在電話那一邊像他父親那樣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再也控制不住,對著話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說我不懂愛情?你說我不懂愛情?”她覺得兩個最親的男人都欺負了她。一個有了外遇,卻在緊要關頭說死就死了,把那么大個難題留給她,一個不但無法理解她的痛楚,而且還在這時候像個飽經滄桑的人一樣說她不懂愛情。
“媽,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不懂我們的愛情。”張愿被母親嚇到了,他試圖挽回。
但已經晚了。
“可你什么時候又懂過我?”
梅林凄楚地說過這句話,便掛斷電話,任鈴聲響個不停,也充耳不聞。她強烈地想念著她和張久最初的愛,現在她滿腔的愛無從寄放,她感到心里既空又脹,她想哭一哭,可是淚也不見了,她便枯坐在一片陽光里,像一株得不到澆灌的植物。
直到陽光從她身上滑走,那個已龐大成怪物的決定才又現身了,仿佛它是懼怕光亮的。現在它招搖在梅林心頭,給了她對抗世界的勇氣。梅林出發了,幾乎是歡快的。她帶著曉聞遺忘在墻面上的風衣,融入到街面上生機勃勃的人流。
她走進商場,買了一大堆補品,都是適合孕婦吃的。商場的營業員看到一個穿著寬大男裝的人,以不乏灑脫和儒雅的成功男人的步伐踱進來,一只手插在褲袋里,一只手在貨架前指點。她們還來不及以純熟的八卦功夫打探補品是買給誰的,這人就已經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選購。她們一直望著這個奇怪的客人走得看不見了,才想起湊在一起討論這個人到底是男是女。
梅林已對世俗的眼光毫無顧慮,她現在篤信張久的話,沒有人會被別人真正理解。在曉聞住處的樓下,她回望自己走來的路,想起她曾跟蹤張久到此的情景。她當時也是站在這兒,數著感應燈一層一層亮起,仰望兩片合在一起的窗簾,想象著她至愛至親的男人擁抱別人的身體。
那時她剛剛收到那封匿名信,她不想相信,所以她的那次跟蹤原本只是為了證明那封信有多么可笑,但最終她發現可笑的是她自己。后來她向張久出示那封信,逼問他為什么要騙她,張久極為認真地糾正:“我沒有騙你,我從來沒有說過沒有這么一件事。”
“好吧。”梅林無力地說,“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張久說。他嚴肅的神情表明他不是在狡辯,也不是在開玩笑,這就是他的思維,他的邏輯。
梅林聽到張久這么說,真的笑了起來,她第一次發現悲傷跟發笑并不抵觸。她確實感到痛寒徹骨,但也真的覺得十分好笑。
現在梅林把自己的軀體裝在張久的衣服里送到這兒,好像是她和張久結伴而來。她快步走上樓,仿若主人歸家一樣泰然地敲響房門。
9
曉聞站在門里,她在猶豫。倒不是猶豫讓不讓梅林進來,盡管發生了昨晚的事,但她對梅林仍保持著起碼的尊敬和禮貌,她是在猶豫如何稱呼。
“我來看看你。”梅林笑著說。
梅林的語氣讓曉聞放棄了選擇,她只好叫她“哎”。“哎,進來吧。”她把梅林讓進來,接著說,“哎,拖鞋在柜子里。”
梅林自行參觀了每個房間,發現都是張久喜歡的陳設,這原本應該讓她感到心痛,但是實際上她卻很欣慰。她拉過曉聞一起坐在沙發上,打量她的臉色,關心地說:“有點兒貧血,我買了大棗和阿膠,要常吃。”
“我知道了。”曉聞順從地說。她羞赧地低下頭撫摸自己的腹部。
梅林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好像看到一個小張久在里面對著她笑,她欣喜地問:“有三個多月了吧?”
曉聞想了想,答道:“差不多。”
梅林像張久習慣于的那樣向后仰在沙發里,一只手放在身側,輕拍著沙發說:“真好。”
曉聞熟悉這動作,她略略欠身,離開梅林緊挨著她的身體,有些煩躁地反駁:“有什么好!”
梅林很吃驚,她直起身子,扭頭盯著曉聞,“怎么不好,你不是一直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可是!”曉聞漲紅了臉,還是說出來,“可是那時候,他還活著。”
“他死了,還有我啊,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生下孩子,你接著上你的學,我幫你把孩子帶大。”梅林真摯地說。
曉聞緊緊皺著眉,看向梅林的目光里流溢著復雜的憂愁,“你為什么要這樣?”
這個問題把梅林問住了,她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用那種沉緩,但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既然這樣決定了,肯定有這樣決定的理由。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曉聞再次看到張久坐在她身旁,她從沙發上彈起,一直退到了墻邊,緊靠著。等她看清了梅林的臉,終于抑制不住地捂著臉啜泣起來。她愛張久,舍不得他們的孩子,可是沒有了張久,一個越來越酷似張久的的女人會給她帶來什么呢!對未來的恐懼像一層密密麻麻的甲蟲,她渾身戰栗,向地上癱坐下去。
梅林仿佛看到無助的自己,她從未如此感同身受。她奔過來,蹲在曉聞身邊,以全身心的愛展開臂膀,想把這女孩兒緊緊抱在懷中。
可是曉聞狠狠將她推坐在地。“不要碰我!”曉聞顫聲大喊。
梅林呆呆地坐在那兒,她讓自己什么都不想,專心致志地發呆。曉聞的啜泣聲也弱下來,她也什么都不再想。兩個呆坐的女人此時并不比那套同樣呆坐的張久的衣服更有思想,迷惘如蒸汽一樣一團一團滾動著升起,籠罩著她們,幾乎要把她們融化為迷惘本身。endprint
何峰的電話把她們驚醒了。電話是打給張久的,不,是打給梅林的,不過是張久的手機。梅林不肯再用自己的手機,他們只好接受了在張久死后還要撥通他的電話的事實。
何峰的電話竟然是為了約梅林打麻將。梅林明白了,是李墨成把她昨天找過曉聞的事告訴了他。他們一定經過了精心的商議,才想到了這么一個辦法,為了讓她分心,讓她“別再為難”曉聞,也“別再為難”自己。真可笑。梅林在電話里笑個不停,笑得何峰一聲不吭,連大氣也不敢喘。梅林笑夠了,譏諷說:“你們也想不出什么高級的點子。”
何峰尷尬地辯解:“什么點子不點子,不過是打打麻將。”
梅林從地上站起來,一只手把曉聞扶起來,將她拉到沙發上坐好,告訴她不要再坐在地上,受涼了不好。
何峰聽到電話里的聲音,警惕地問:“你在哪兒?”
“我能在哪兒,在家里!”梅林得意地說完,也不管何峰哇啦哇啦說了什么,就把手機直接塞進口袋。接著她開始忙碌起來,給曉聞煮上棗粥,然后炒好了菜。一切真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曉聞已經清楚她無法阻止這個女人對她的關心,她平靜地與梅林一起吃完了晚飯。
臨走前,梅林再次對曉聞千叮萬囑,婆婆媽媽的樣子倒完全像是一個婦人。這讓曉聞略感輕松,她對梅林說:“你讓我再想想。”
10
梅林覺得自己又慢慢變得幸福起來。她感激那個決定,甚至覺得那是張久有意的安排。雖然她一直沒有等到曉聞“再想想”的明確結果,但她固執地認為曉聞與自己心意相通。每天她都準時出現在曉聞家里,包攬一切家務,精心得就像母親照顧女兒,像丈夫照顧妻子。有一天她甚至在張久的鑰匙包里找到了鑰匙,嘩啦啦地扭開門鎖,用張久的語調說:“我回來了”。
曉聞驚訝地看著她進門,在心里長嘆一聲:“你到底是誰啊!”
梅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她貼在曉聞的肚子上說:“叫爸爸。”雖然只聽得到曉聞的腸音,但也高興得哈哈大笑。
曉聞充滿同情地望著梅林,那同情與對自己的同情一樣巨大。
梅林抬起頭來,看到曉聞的神情,說:“我是替張久說的。”
曉聞沒說話,她覺得自己腹中不是美好的胎兒,而是一眼濃黑的濁泉,汩汩涌流,混入她的血液。
這樣奔波了幾天,梅林一天剛要出門,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暗罵自己愚蠢,為什么不把曉聞接到家里來呢?說到底,這里才是她的家,才是張久的家,也才是曉聞的家,是他們共同的那個孩子的家。梅林于是改變了計劃,給曉聞打電話,讓她這幾天自己照顧自己。
曉聞覺得有些突然,隨口問道:“那你呢?”
梅林把這當成是親人間的關心,她感到很安慰,便愉快地告訴曉聞說:“我要給你和孩子布置房間。”
曉聞像聽到噩耗一樣慌張地掛斷電話。她的心從連日來的恍惚里被彈了出來,在空中翻騰了幾圈,終于落了地。雖然摔得很疼,但總歸是有了著落。曉聞下了決心,她要趁被黑泉吞沒前拯救自己。
當想到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即將迎進新的家人,梅林便興奮得不知所措。她經常望著房間的每一次改變感慨和享受,這讓她的進度有些緩慢。等一個溫馨的房間完整地展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看到的儼然是整個壯美的河山。她開始相信,自己的余生,竟是一個締造者和統治者。
墻上的釘頭也已取下,墻面粉刷一新,張久的遺像層層包裹放進了衣柜的最里面,她和張久還有張愿的照片也都收進了抽屜……
來吧,我親愛的曉聞,來吧,我親愛的小張久。
梅林是那樣輕快地跑上了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重新煥發了青春,她已不再在乎白發與皺紋,就像張久從不在乎一樣,但她仍感念那種自內而外的力量,就像張久也一直需要這種力量一樣。但是,等她打開房門時,她重新蒼老了,那支撐著她的架子轟然垮塌了。她沉重地合上雙眼,感覺到眼圈灼熱,里面流出的不是淚,而是血。
曉聞走了,她留給梅林一個空屋子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孩子我已經打掉了。別再找我!”
“她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在學校,梅林得知曉聞已退學,絕望地搖晃著李墨成,幾乎是在咆哮。
李墨成怔著,任由她對自己捶打,他心里想的是曾經那個美麗的梅林,沉靜里帶著高傲,凌利中不乏善良,雖然后來她選擇了張久,但他一直在心底愛著她。他的心再一次涌現張久死去時的悲痛,他發現梅林也正在死去。
何峰奔上前抱住梅林,試圖讓她在自己懷里安靜下來。“梅林,曉聞該有她自己的生活。”他對掙扎著的梅林喊。
梅林不再動,她僵硬地矗立在兩個男人憂傷的目光中。
“有誰想過我的生活?沒有。”她自問自答,走出門去。
11
那天夜里,梅林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做得無比漫長,她在夢里看到張久遠遠向她走來,走得疲憊但也頑強,走了整整一夜,終于來到了她面前,緊緊將她抱住。那個時候,太陽剛好從地平線上鉆出,張久瞬間融化在她的身體里。她感覺到身體膨脹,肌肉堅硬,體毛生長,跨間熱辣辣地生出一根粗壯的陽具。
她從夢中緩緩蘇醒,伸出手去摸身旁的床,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人。
“梅林!”她喚道。嗓音沙啞。
她坐起來,清了清嗓子。“梅林!”她再次喊道。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仍舊粗糲低沉,但她并沒有為此不安,就像她一直以來就是這樣。讓她不安的,是她發現梅林不見了。
她找遍了每個房間,也沒有看到梅林;她不停呼喚梅林的名字,但沒有人應答;她撥打梅林的手機,但一直關機。她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梅林,她為失去了梅林而產生了龐然的驚恐。
她從衣柜里拖出那只老樟木箱,急切地翻找著。
一道陽光照著被她攪起的細灰,那灰塵亂騰騰地在她頭上飛舞,互相擠擠撞撞,像一場看不出名堂的啞劇的續集。她找到了那個紅紗巾包裹著的結婚證,顫抖著展開,又顫抖地合起。
她穿好衣服,將結婚證和身份證放進襯衫胸前的口袋,不放心地拍了拍,走出門去。
“我要打廣告。”在報社里,她說。
“什么廣告?”
“尋人啟事。”
“有照片嗎?”
“有。”她拿出了結婚證,指著上面的梅林說,“就是這個人。”
“您確定用這張照片?”
“確定。”
“您的姓名?”
“張久。”
“請出示一下身份證。”
她拿出張久的身份證。
工作人員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她,點點頭,“請在這個登記簿上留下名字和電話。”
一個登記簿遞過來。她在上面寫上張久的名字和手機號。
“把您要刊登的內容寫在下面。”
她認真想了想,寫下一句話。
12
第二天,晚報上刊登了一則整版的尋人啟事。一張黑白照片,明顯是從別的照片上截下來的,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的頭微微向一側靠著,她甜蜜羞澀地笑著,人們可以憑那笑容確定,原本在她旁邊的一定是她深愛的人。
除此之外,只有一行大大的黑體字:
梅林,你回來吧!我很想你!
(選自《青年作家》2014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