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斌案辯護律師團：法治的勝利

陳薇

提名理由

中國刑事辯護律師多年以來一直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然而，“念斌案律師團，是一群為了糾正冤案而手挽手團結協作、前赴后繼、英勇無畏的律師們”（張燕生語）。

個案正義的伸張，不只是律師的勝利，更是法治進步的勝利。2014年的念斌案件，無疑將在中國審判和法治建設歷史上占據標志性意義。

讓念斌姐姐念建蘭最遺憾的，是2014年8月22日那一天，念斌被宣判無罪時，張燕生、公孫雪等律師沒有到場。不過，她不知道能對她們說些什么，“‘謝謝這兩個字，都太輕、太輕了。”

念斌，福建平潭一位開雜貨店的青年。2006年7月底發生的一場投毒案，他被認定為犯罪嫌疑人，8年中歷經8次審理10次開庭，先后4次被判死刑，3次被撤銷判決;直到2014年8月，福建高院一紙終審判決，裁定他無罪，當庭釋放。

這一切，與北京大禹律師事務所張燕生、公孫雪律師緊緊相關。再到后來，站在念斌身后的，是一個來自全國各地、共三十多人組成的“念斌案辯護律師團”。

證據

兩人第一次見面，在2008年2月，念斌一審被福州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之后。念建蘭剛做完闌尾炎手術，就買了一張火車票北上，尋找第三撥律師。她曾在網上看到一篇關于張燕生的新聞報道，稱張為“刑辯鐵娘子”。

這篇報道還特別提到，為了尋找證據，張燕生曾將一場車禍幾十秒的錄像一幀幀地分解開（一秒有25幀），從畫面中發出剎車聲響時起數地上的格子，再去現場測量，計算出當事人的剎車距離。

“專業、親切”，這是念建蘭對張燕生的第一印象。張燕生一頭短發，精干利落，眼神剛毅純凈。一直背負著“死刑犯姐姐”名聲的念建蘭，習慣了被人冷漠對待。與張燕生第一次見面時，她遲到了，對方卻囑咐她不著急，一定要記得吃點飯。

張燕生決定接下這案子，“看到貨架上全是土卻沒有檢測出毒物的那一刻，我深深確信念斌是無罪的。”要知道，警方使用的質譜儀，對毒物分辨率高達500億分之一克。此后6年，張燕生一直堅持為念斌作無罪辯護。

她再次將挖掘證據的能力做到極致。比如，她又重新做現場模擬實驗。可這次現場模擬實驗意見沒有被采納。檢方意見是，模擬實驗無法排除個體差異，不夠客觀、公正。

但平潭警方很快也在警局里，在開著日光燈的房間里做了一個以示反駁。平潭警方還提交了一些現場勘察照片，張燕生又較起真來：她將水壺不裝水、裝水后倒空等不同狀態，以及賓館外下過雨的地面一一拍照，結論顯示，警方照片與所述不符。

工作手記、調查取證、專家研討等等材料實在太多，到最后，每次都需要用兩個行李箱裝著，進出法庭，“我們等于是把犯罪偵查工作重新做了一遍”，張燕生的助手、律師公孫雪形容。

紕漏

2008年10月，張燕生與助手公孫雪，一起來到福州平潭調查。她們通過熟人找到房東陳炎嬌，希望詢問更多細節。近一個小時里，張燕生耐心地問，不料陳炎嬌先說自己聽不懂普通話，后來干脆煩了，用本地話讓她們找公安去，能說的都說了，還夸張地說“筆錄有上千頁”。

“那種抗拒是我在學校里沒有體會過的”，公孫雪至今心有余悸。那時，她剛從大學畢業，才拿到律師執業資格證。

兩人發現，事發后三天里，警方曾向陳炎嬌調查4次，筆錄卻只有1次。張燕生與公孫雪向法院申請調閱全部筆錄。這個要求，直到2009年11月才實現。被警方“藏起來”的另3份筆錄記載著，陳炎嬌證實稀飯不是水壺的水燒的，而是來自塑料桶——這與警方認定的作案經過相左。

警方曾從賣鼠藥者家里搜出了158個塑料袋，但塑料袋的照片一直沒有出現在案卷中。張燕生又再次申請，最后警方提供的照片顯示，尺寸與念斌交代的完全不同。

張律師還有一項絕招，做“供證對照”，哪天有多少份口供，同期找了哪些證人，哪些警察在跑，做成一份密密麻麻的表格。一對比，問題出現了，同一個警察在同一時間段竟出現在了5個地方。

現場勘察提取了150多件物品卻只記載5件;將委托檢驗機構的時間涂改，擅自提前;號稱8月8日下午被提取的水壺，卻在8月9日另一段警方攝制的現場錄像中赫然出現……隨著調查越來越深入，張燕生和公孫雪發現的警方紕漏也越來越多。

然而，這一切都還不能阻擋念斌走向死亡的腳步。2010年4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第4次判處念斌死刑，報最高法復核。

3個月后，張燕生受邀參加“第三屆刑辯論壇”，卻作了一個與主題不合、名為“刑辯的絕境”演講。“一直以來，我始終堅信憑借良好的職業道德，憑借精湛的辯護技能和技藝，抽絲剝繭認真仔細地辦案，一定能發現問題獲得辯護的成功。然而，這幾個案子突然使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很天真，職業道德只是一個被人贊美的虛擬的外殼，事實上它與案件的結果沒有必然聯系，刑事辯護實際進入了一種絕境之中”，講到后來，張燕生忍不住流下眼淚。

她將所有涉嫌證據造假的事實羅列出來，發在網上，稱“這個案件是一部憲法學、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法律人職業道德學、刑事訴訟法學、偵查學、微量物證學的百科全書，直接顛覆當今主流思潮中對快速破案的價值觀。”

然而，第二年，福建中院在最高法不核準死刑、發回重審后，第4次判處了念斌死刑。

合力

“現在，念斌案件開庭在即，我們將如何讓這條無辜和鮮活的生命免遭錯殺？？？？？需要更多的具有正義感和充滿激情的律師加入到我們的團隊中。”2012年8月8日，張燕生、公孫雪共同發表了一份倡議書，決定成立“念斌投毒案辯護律師（智囊）團”。

這份倡議書附上了案情簡介及媒體報道材料，并說明，“念斌的家人已無力支付律師費”。

從2011年起，張燕生和公孫雪就不再收取念家律師費了。為了幫念家省錢，兩人常常坐凌晨的紅眼航班到福州，為了招待各地的專家、律師，張燕生還會自己出錢。

倡議書得到了北京、廣東、遼寧、安徽等地四十多位律師的響應。最終，2013年庭審，確定了以張燕生、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斯偉江為辯護人，以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李肖霖、北京市同翎正函律師事務所張磊為刑事附帶民事案件代理人。

他們共同完成了一份31495字的《念斌投毒案律師辯護意見》，三十多位律師悉數簽名。他們寫道：“念斌案走到今天，是一個既沒有‘亡者歸來也沒有‘真兇落網的案件。但從證據上來看，是一個完全不能夠成立的案件。”

律師團成員之一、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王耀剛曾從事公安工作三十多年，他發現，平潭公安現場勘察筆錄中，會出現一個名為“盧晨”的見證人。他是平潭縣公安局的司機。然而，幾處簽字的筆跡卻并不一樣。王耀剛律師持有刑事技術工程師證，為此特意出具了四份《筆跡分析意見》，說明多個簽名存在冒簽、代簽的情況。接下來的庭審中，警察承認了，有的簽名并非本人，解釋，“本人認可但出差了，不在”。

另一位律師，則為念家捐款3萬元。還有的，幫助引薦香港律師，以聯系香港質譜圖專家。將檢方證據鏈徹底擊垮的，正是2014年初，由皇家澳洲化學學會院士、香港政府化驗所高級化學師莫景權等香港專家給出的鑒定結論。

2014年9月，念斌及家人與律師團部分成員聚會。左起：念建蘭、張燕生、公孫雪、念斌、趙亮。圖/受訪者提供

此前，已有原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張繼宗、質譜分析專家汪聰慧等專家給出意見，認為福州警方毒物鑒定結論違反了公安部標準規范，甚至可能涉嫌偽造，從2008年起，張燕生一再向法院要求調取，法院也下過公函，但被公安機關以“內部資料”為由而拒絕。直到2013年7月警方才提供。

最終，莫景權、張繼宗等8位專家共同出具了一份《北京香港兩地專家關于念斌投毒案理化檢驗報告的意見》，其中結論是：現場物證的檢驗結論，應該皆為未發現氟乙酸鹽，本案件并沒有任何證據支持氟乙酸鹽曾被使用過！

這個結論，決定了案件的最終走向。2014年8月22日，福建高院一紙終審判決，裁定念斌無罪，當庭釋放。

最后一次開庭審理，除了出庭律師團隊現場激辯，還有楊金柱、周澤、吳國章律師到福州現場聲援;庭審結束，他們被受害家屬圍攻，一度未能離開。

“念斌案律師團，是一群為了糾正冤案而手挽手團結協作、前赴后繼、英勇無畏的律師們”，張燕生說。她還不忘記，還有“數十名毒物、病理、質譜學專家，法院有良知的法官、刑法學、刑訴法學、偵查學專家、新聞媒體、以及千千萬萬為念斌案鼓呼吶喊民眾”。

2014年9月，念斌姐弟來到北京，與張燕生及眾多專家律師見面。那一天，念斌當著眾人在張燕生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張燕生趕忙伸手去扶，兩人都紅了眼眶。

（王文雅對此文亦有貢獻）

念斌案辯護律師團

2012年8月8日，由北京市大禹律師事務所張燕生律師、公孫雪律師倡議成立。

包括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斯偉江、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李肖霖、北京市同翎正函律師事務所張磊、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王耀剛、浙江京衡律師集團事務所陳有西、山東求是和信律師事務所竇榮剛等律師四十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