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2014年秋拍出現的“王鐸現象”,本刊有幸采訪到潛心研究王鐸多年、對王鐸頗有見解的藝術鑒賞家胡西林先生。此次訪談中,胡西林從王鐸的市場表現、藝術價值、個人遭遇等角度為我們呈現出一個縱古觀今、豐滿鮮活的王鐸形象。
《中國收藏》:2014年王鐸一下子成為秋拍中的熱點名詞,嘉德、保利、匡時等也都相應推出了王鐸的拍品,而且成績都不錯,針對市場上興起的這股王鐸熱,您能分析一下其中原因嗎?
胡西林:王鐸熱首先是從學術界和評論界開始的,起自上世紀80年代初。在藝術市場上,王鐸也不是2014年突然熱起來的,而是有一個逐步積淀的過程,今天看來,至少在2005年就已經開始預熱了。這個過程是對王鐸及其書法藝術價值的再認識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由西泠拍賣推出的王鐸《草書詩卷》,這件殊為難得的王鐸杰作拍得1600多萬元的高價,引起了整個藝術市場的極大關注,這是從藝術價值的角度重新審視王鐸后創造的第一個過千萬元的王鐸作品價格記錄。2014年秋各大拍賣公司不約而同聚焦王鐸,正是這個過程的延續,是收藏家和藝術市場對王鐸藝術價值一致認同的結果。
我個人認為,王鐸能被諸多拍賣公司不約而同地聚焦,主要有三個原因:其一,卓越的藝術成就;其二,相應數量的作品傳世;其三,命運多舛,生前身后評價懸殊。
《中國收藏》:近年來拍賣場上出現的王鐸作品數量不少,其中價格從幾十萬元到幾千萬元不等,那么,什么樣的王鐸作品最有價值呢?
胡西林:王鐸一生并不長壽,活了61歲。61歲的生命歷經晚明萬歷、天啟、崇禎和南明弘光朝,再由弘光朝入清順治朝,這是戰亂頻仍、改朝換代的時代,可謂身處亂世。盡管他長期在朝廷為官,卻一樣顛沛流離,困苦壓抑,人生悲劇無法避免。
他的藝術歷程與其人生歷程大致對應,其中以中晚年所作行書草書最具個性。特別是入清以后,雖然清廷仍委以高官,但那時的王鐸內心痛苦,無意仕進,在順治朝的六七年間幾無作為,做得最多的事,一個是寫詩,一個是寫書法。而此時所作書法多為草書,并且常常以杜甫詩為書寫內容,這一方面因為他崇拜杜甫,以杜甫的經歷況比自我;另一方面,書寫杜詩既可以紓解心情,又可以托古避嫌。
入清以后的王鐸,政治情緒萎靡了,藝術情緒卻大大張揚,所以那幾年他創作了一系列優秀作品,非常突出的就是他書寫杜詩的草書長卷。但是,沒有必要過度渲染王鐸作品在藝術市場上的價格表現,更應該關注和探索的是作品的藝術及歷史價值,因為價格會上上下下,而價值是掉不下來的。
以榮寶此次拍賣的王鐸詩文手稿為例。從價格上看,王鐸詩文手稿比不上他的書法作品,尤其比不上他書寫杜詩的草書長卷,但是價值卻不可小覷。王鐸是一位文人書家、詩人書家,他借詩記錄心跡,傳達情緒,宣泄憤懣,是中國書法史上寫詩最多的書家之一,一生作詩逾15000首。他看重自己的詩,因為詩中吐露了他的真情實感,包括他對時事的看法,所以在生命困苦的時候他曾經說過:“其留以告天下后世,后世讀者而憐其志者,只數卷詩文耳”。那么傳至今日他的詩有多少首呢?4900余首。其他的詩都到哪里去了?除了顛沛流離散佚之外,一部分是他自己“清初赴燕都,焚于天津舟次,”另一部分比如《擬山園文選集》32卷則在乾隆皇帝敕編《四庫全書》時被刪除銷毀了。為什么要“自焚”和被銷毀?不外乎詩中所記史實和宣泄的憤懣為清廷所不容。
這些詩文稿中散佚的那一部分有些(包括此次榮寶拍賣的手稿)卻在近年來陸續現世的王鐸詩文手稿中出現了,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毫無疑問,它們對于研究王鐸乃至補充史料都具有重要價值。另一方面,因為是手稿,圈點勾刪畢現紙上,它真實地反映了王鐸的成詩(文)經過。從書法的角度講,手稿最能反映一位書家的性情及日常寫字的本來面貌,王鐸是大書法家,這些手稿讓我們看到了他日常寫字與書法創作之間的相互關系,很有意義。但是很遺憾,這部手稿流拍了,這說明價格和價值之間有博弈。其實也無所謂,對手稿本身而言,流不流標或者由誰競得都是一回事,它只說明這部手稿的歸屬而已,而手稿存在著并且現世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中國收藏》:王鐸曾花了大量時間和經歷研習包括二王在內的先人書法,在他流傳下來的作品中,臨摹作品約占到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從書法史的角度講,王鐸的書法處于怎樣的地位?
胡西林:王鐸一輩子崇拜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直到晚年依然堅持“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他臨的主要就是《淳化閣帖》中羲獻父子的法帖。同時,他借道米芾為途徑取法‘二王’,得‘二王’精髓,不但有所繼承,更有所發展。相對許多書家在繼承書法傳統方面拓展了書法史的寬度而言,王鐸可以說是一位拉長了書法史長度的藝術家,我認為這是他在書法史上最重要的貢獻和價值所在。
《中國收藏》:中國人一向標榜“書品如人品”,王鐸的書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他的貳臣身份有關么?
胡西林:當然有關系,但是所謂“貳臣”,背景非常復雜。前面已經談到,王鐸出生于明萬歷二十年(1592年),出仕于明天啟二年(1622年),歷經萬歷、天啟、崇禎和南明弘光朝,又由弘光朝出仕清順治朝,整個一生都在戰亂頻仍、改朝換代的歲月里,處得是亂世。在明崇禎朝,面對清軍入關,國家民族危難之際,朝廷內主戰主和派斗爭激烈,王鐸是主戰派;在清順治朝,他雖位居弘文院和禮部要職,但因為仕清,他精神痛苦,無意仕進,所以在順治朝的六七年間幾無作為。在乾隆三十七年敕編四庫全書時他被列入《貳臣傳》乙編中,詩文著作也在禁毀之列。《貳臣傳》分甲、乙二編,“著績于清廷者”就是被認為對清廷積有功勛的人入甲編,“進退無據,謬托保身者”即對清廷無所建樹者入乙編,也就是說乾隆皇帝并不認為他效忠清廷,王鐸兩面不是人。但畢竟仕清了,一生染污。時代、命運、性格,注定了王鐸的悲劇人生。
于是他被“書品人品”掛鉤,他的書法在其身后特別是清乾隆朝以來不為人重視,甚至被貼上“壞人寫壞字” 的標簽,遭人鄙視。我們通過考察王鐸傳世作品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王鐸作品上的收藏印多數為乾隆之前的人或晚清后人所鈐,而少見乾隆三十七年之后藏家所鈐印。還有一個現象,王鐸傳世作品中有一些作品品相相當好,為什么?因為乾隆三十七年后,人們羞于在家里懸掛“貳臣”之作,但又非常喜歡王鐸的書法,不忍銷毀,就把王鐸的作品收起來壓進箱底。老子說得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王鐸這位天才藝術家一生禍福倚伏,因為考取進士步入仕途,卻不知正是仕途使其人生痛苦不堪。而入仕清廷,羞為貳臣,人生染污,藝術遭貶,對其作品而言,卻因為不見天日而被完好傳世至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是持包容、公允的心態來看待王鐸書法藝術價值的時候了,隨著研究的深入,對王鐸作品的價值再判斷還會取得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