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抗美
王飛對書法藝術有強烈的責任感,悟性好,善于鉆研,比較純粹,敢于擔當。他學習書法,習慣于將自己置于古人的創作環境當中,從古人出發,落腳于時代的印跡上。他在藝術觀念上,在創作實踐中,追求和強調情感的表達,是一個清醒的書法藝術的探求者。這一點很重要。一個對藝術反應遲鈍,或以書法為敲門磚追名逐利、沽名釣譽的人,是學不好也學不成書法的。這樣的人對書法缺乏起碼的敬畏,他們不是弘揚書法,而是利用書法。
一個人怎么利用書法是他個人的事。問題是,既要利用,就一定會歪曲。歪曲最典型的表現是,把寫字的人當成書法家,把書法家當成不會寫字的人。書法與寫字,書法視寫字為自己表情達意的符號,而寫字卻企圖在實用中代替書法。寫字在與書法的博弈中,它盡力利用漢字在人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去說明并加重自己就是書法的砝碼。書法與漢字,由于幾千年的“親戚”關系,雖然進入21世紀后在功能上開始分離,但藕斷絲連,“剪不斷,理還亂”,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沒有這個事實,也就沒有被利用的機會。王飛認為寫字不是藝術,書法與寫字有著本質的區別。這話聽起來似乎太簡單,我也認為不復雜,可偏偏在一些“大學問”家的“學問”里卻糊里糊涂。我以為,書法傳統的形成緊緊地與實用(寫字)捆綁在一起,書法與實用(寫字)的脫離,意味著實用(寫字)成份要從傳統中剝離出去,或者說實現實用價值的終結。請不要誤會,這樣認識問題絲毫沒有輕視書法傳統的意思,只是想回到書法傳統的實質,回到書法藝術的本體,回到什么是書法藝術這個起點上。
那么,書法與寫字到底是什么關系呢?還是先看音樂與歌詞的關系吧,可能會對理解書法與寫字之間的關系有幫助。蘇珊·朗格說:“歌詞配上了音樂以后,再不是散文或詩歌了,而是音樂的組成要素。它們的作用就是幫助創造、發展音樂的基本幻象,即虛幻的時間,而不是文學的幻象,后者是另一回事。” 從某種程度上看,歌詞在音樂中的作用與漢字在書法中的作用基本上差不多,歌詞服從于音樂,漢字服務于書法,歌詞和漢字分別進入音樂和書法后,它們自身的意義都變得不重要了。應當鄭重地說,書法創作過程的書寫與寫字不是一回事。寫字,尤其是那些認為寫得好的字,它自身的確具有實用美的屬性,但它反映的不是那種情感形式,了不起運用了某些筆法與字法而已,絕對不是書法,是有條件的可能成為的書法中的一個元素。簡直不可設想,那些未經法度訓練的寫字也能稱之為書法!但不管法度有多么重要,法度畢竟不是藝術,它只是通向藝術的橋梁。無論那些不懂裝懂的人對自己心目中的那種“書法”有多么深厚的樸素感情,這就是他必須接受的現實。
王飛在書法藝術上的實際水準與他的名聲完全不成比例, 他的草書、篆書、隸書、篆刻不僅具有一定的功力,而且個性突出、風格古樸。但如今的書法生態環境對此認可的并不到位,遺憾的是它傾斜于花花綠綠的光環。這大概與“寫字等于書法,書法等于寫字”大的社會環境不無關系。把寫字的實用性同書法的藝術創造畫等號,喪失的是藝術標準,喪失的是書法的本體。對于藝術,我還是看重個性。個性的形成離不開情感的融入,因此,我認為,情感是書法藝術的生命,也是書法與寫字的一個分水嶺。我也考慮過如此強調情感在書法中的地位會不會存在片面性?我想,當人們普遍甚至不明白情感如何在書法作品中表現的情況下,即使片面也顯得有一定價值,更何況不一定片面。其實書法藝術形象生動的本身,依然是書法的表層狀態,而其深層意境正是從生動的形象中抽象出的關系,即形象與抽象的有機統一。
在王飛的書法篆刻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關系表現,比如組合關系、對比關系、構成關系等等,這些關系才是書法創作的真正內容,這些內容裝載的無疑是書家的情感。當人們的興奮點還在物理化學般的分析筆法、點畫的技術細枝末節時,王飛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運用“關系”表達情感、創造意境的研究上。從理念上看,他擺脫了單一的“識讀”方式的束縛,把作品的“可視性”突出于首要地位。古人講得再清楚不過了文以載道。書法承擔不起“載道”的重擔,它的主要功能是“達其性情,行其哀樂”,是一種情感的表達方式,是作者的一種精神釋放。依我看,書法作品無論千姿還是百態,都是從情感中產生的,是情感編織的作品的姿態。以這種姿態開始的情感雖然是虛幻的,但是它確實實現了漢字、文本和作者自己符號化的藝術轉變,并且在組合、對比、節奏中表現出來。這些,從王飛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書法是一門藝術,對于任何一個未經專業藝術訓練的人來說,要把書法與寫字區別開來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書法不是萬精油,它作為一門藝術,就一定有其非書法研究人員難于把握的特殊的藝術規律,無論是什么人,只要違背了這個規律,就是學術越位、不到位,或是錯位。
今年春天,王飛參加了一群年輕人自己舉辦的書法展覽,草書作品的風格除懷素、良寬的狂放之外,還有不少心性造型、情感性組合和視覺性形式。但展覽后,我聽到的反映都是正面的,包括一大批書法圈外的朋友,都說好。我聽后很感動,原以為人家看不懂,結果人家從哲學、美學的角度給予了高度贊揚。我當時告訴王飛,只要是美的,人民群眾看得懂,要堅持自己的創作方向藝術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