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坊
1927年中央研究院籌備處成立,隸屬于大學院,蔡元培任院長。次年3月傅斯年受聘為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委員,繼而任所長。此所設歷史、語言、考古、人類學四組,最初研究人員——包括特約研究員約30人,在抗日戰爭勝利后僅本所人員已發展至60人。此所集聚了當時著名學者并培養了新一代學者,如陳寅恪、徐中舒、胡適、劉復、陳垣、容庚、商承祚、顧頡剛、朱希祖、馬衡、容肇祖、趙萬里、陳槃、李家瑞、勞干、趙元任、羅常培、李方桂、林語堂、沈兼士、楊時逢、丁聲樹、李濟、董作賓、梁思永、丁文江、翁文灝、石璋如、岑仲勉、梁思成、芮逸夫、全漢升、張政烺、董同龢、高去尋、夏鼐、王宗武、周法高、逯欽立、王叔岷、楊志玖、何茲全、馬學良、嚴耕望等。他們遵照傅斯年擬定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進行學術研究,研究論文主要發表于《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該刊自1928年創刊,迄于1949年共出版二十本;此外還出版學術專著單刊和專刊多種,搜集了大量資料,并在考古發掘、史地考察、方言調查、人類學調查和語音實驗等方面取得很大成就。
歷史語言學派是歐洲十九世紀出現的一個重要的新史學派。其創始者是柏林大學史學教授蘭克(Leopolde ron Ranle,1795—1886)。他以科學方法研究歷史,主張對史料作精確的考證,真實客觀地反映歷史。此派或稱實證主義史學,受到歐洲近代實證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采用自然科學——數學、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等方法,用于社會科學研究,強調史學研究的客觀性和實證性。蘭克談到撰寫歷史著作的態度時說:“歷史學被認為有判斷過去,為未來指導現在的職能,對這樣的重任,本書不敢企望。它只想說明:什么確確實實發生了。對任何一種新研究,資料從何而來?作為本書的資料是回憶錄、日記、信函、外交報告、見證者的敘述。他種材料只在下述情形方可引用:它們可從上述材料直接推衍出的,或是材料具有某種第一手的性質。這些材料必須頁頁核定過。”他強調“沒有精確的研究,整體的概念只能是一個幻想”,但他通過對歷史細節的精確研究后,將在更高的層次上關注歷史的事物的普遍性,使批判方法、客觀研究和系統構造聯合起來。蘭克學派將史學等同于史料學,提倡考據堅實,以調查材料、考辨材料的真偽為史學的更高藝術。這是對蘭克史學思想的片面發揮,然而此派在歐洲近代史學上的影響卻是非常深廣的。
傅斯年于1923年6月離開英國到德國留學,他曾學習比較語言學、邏輯學、醫學心理學、人類學、梵文和語音學。1924年下半年,他開始轉向史學,由于追求客觀的、科學的、嚴密的學術傾向,遂選擇了蘭克學派。傅斯年于1926年歸國后創立的中國歷史語言學派,便直接受到蘭克學派的影響。他多次主張借鑒歐洲近代的新史學,如說:“歷史學和語言學在歐洲是很近才發達的。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傅斯年于1943年明確地介紹了歐洲實證主義史學派蘭克(軟克)和莫母森,他說:“本所同人之治史學,不以空論為學問,亦不以史觀為急圖,乃就史料以探史實也。史料有之,則可因鉤稽有此知識,史料所無,則不敢臆測,亦不敢比附成式。此在中國,固為司馬光以至錢大昕之治史方法,在西洋亦為軟克、莫母森之著史之點。”在這些論述里我們可見到傅斯年的歷史語言學與歐洲近代實證主義史學的密切關系,然而它絕非蘭克學派在中國的移植或化身。傅斯年僅吸收了蘭克史學的實證精神和對史料細致的考辨態度,而更多的是從德國蘭克學派的伯倫漢(Ernst Bernheim,1850—1942)的《史學方法論》里吸收實證主義史學方法。蘭克雖然學過歷史語言學,但從未將“歷史”和“語言”熔鑄為一個新詞。傅斯年關于“歷史語言”中的“歷史”和“語言”的含義有其獨特的理解,將二者合為一個新的學術名詞,更賦予它以特定的內容,由此創立“中國歷史語言之學”。
中央研究院設置歷史語言研究所,這應是傅斯年向院長蔡元培建議而爭取到的。我們注意到中央研究院于1927年籌備時,決議先設立理化實業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地質研究所和觀象臺。次年4月研究院正式成立,傅斯年受聘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委員,旋任所長。此所的名義很新異,其設置是傅斯年在歸國前夕即準備實施的計劃,故到中山大學創辦語言歷史研究所。如果爭取到此所在中央研究院設置,其成就與影響會更大,由此可以實現他的學術理想。中央研究院的成立,恰是一個最佳的機遇。《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創刊時,蔡元培寫了發刊詞,他闡釋“歷史語言學”之義云:“發明文字以后,傳抄印刷,語言日加復雜,可以助記憶力,而歷史始能成立……人類有這種特殊的語言,因而以產生歷史,這也是人類在動物中特別進步的要點,而歷史語言學,便是我們最有密切關系的科學。”他所強調的記錄語言的是文字,文字用以記載史事。“歷史”等同于中國傳統文化,是廣義的歷史概念;“語言的材料”即文獻資料,自然屬于史料。這樣,“歷史語言學”即是“歷史文獻學”。蔡元培很可能依據傅斯年向他表述之意而撰述發刊詞的,這從傅斯年對相關諸概念的解釋中可以得到印證。
《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是傅斯年創立歷史語言學派的宣言。他對中國歷史語言學的淵源作了追溯,并含蓄地對其涵義作了簡略的論述。其所推崇的歐洲近代史學是將歷史學等同于史料學的,即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史料;這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史學。其所推崇的歐洲近代語言學,以為它超越了比較語言學,已同生物發生學、環境學、生理學相似,而更科學化了,因“語言即思想”,所以其范圍是很廣大的;這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語言學。傅斯年是在歐洲近代歷史學與語言學的啟發下形成中國歷史語言學觀念的。他回顧中國傳統的歷史學和語言學時,有意將兩種學問結合。中國傳統的史學,自漢代司馬遷的《史記》以來,皆非“客觀的史學”。從宋代歐陽修的《集古錄》對金石碑刻的考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考異》用無限的史料考訂舊記,以及南宋諸多學者對史料的考訂辨疑:這種傾向到了明代已有歐洲近代史學的精神了。中國傳統的語言學以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為代表,是一部沒有時代觀念的系統哲學。關于清代學術,傅斯年以為最具歐洲近代特色的,是顧炎武搜求直接史料訂正文史和因時因地的音變觀念為語學,閻若璩以實在地理訂正古代記載和以一切比核辨證儒家經典;他們是以考訂史料的方式來對待歷史學和語言學的。關于怎樣繼承傳統的考據學,傅斯年在致王獻唐的信里說:“弟以為近千年來之實學,一炎于兩宋,一炎于明清之際。兩宋且不論,明中世后焦竑、朱謀垏、方密之實開實學之風氣。開風氣者為博而不能精……亭林(顧炎武)、百詩(閻若璩)謹嚴了許多。然此時問題仍是大問題,此時材料仍不分門戶也。至乾嘉而大成,亦至乾嘉而硬化,專題能精確之,而忘命整個立場。至于王、段諸人而樸學觀止。此后如再開大路,非(一) 有大批新材料使用不可;(二) 或一反明清之季之風氣,擴大其范圍,認定大題目,能利用乾嘉樸學之精詣,而不從其作繭自縛之處。”自清初顧炎武與閻若璩興起了考據之學,亦稱樸學,至乾嘉時期江永、王念孫、王引之、段玉裁等而臻于極盛。乾嘉學派的學風,梁啟超概括為:孤證不為定論,羅列事項之同類進行比較研究,專治一業為窄而深的研究,文體貴樸實簡潔。然而晚清以來,今文經學的復興和國粹主義的涌動,中國的歷史語言學不能隨時發展而處于落后的局面。傅斯年借鑒歐洲近代學術的成功經驗,總結中國近代學術落后的教訓,提出三項標準以判斷學術的價值:(一) 凡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的參證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二) 凡一種學問能擴張它所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三) 凡一種學問能擴充它作研究時應用的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這是傅斯年創辦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宗旨,力圖采用新工具,以處理新獲的材料,在學術上取得新的成就。
歷史語言研究所原計劃在歷史的范圍設置五個組:文籍考訂、史料征集、考古、人類及民俗、比較藝術;在語言的范圍設置四個組:漢語、西南語、中央亞細亞語、語言學。在工作具體開展時,最初設置歷史、語言和考古三個組,1936年增設人類學組。從其分組情況表明歷史語言學并非簡單的歷史學和語言學的并列,它是一個新的綜合性的學科。它以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為對象,采用西方自然科學與中國考據學相結合的方法,以解決歷史與文獻上存在的若干學術問題。因此,歷史組重在搜集史料并進行文籍考訂;語言組進行語言學研究之外,作大量的方言調查,考證文字、語音與語義問題;考古組進行大量的考古發掘工作,以提供學術研究的新材料;人類學組搜集新材料,并對少數民族的族源進行考辨。歷史、語言、考古、人類學,都是作為歷史語言學的“幾個不陳的工具”的,它們并非獨立于歷史語言學之外的學科,而是其有機的組織部分。傅斯年關于中國歷史語言學的觀點是很獨特的,其學術組織亦是獨特的,是他創建的一個綜合性的學科。
二十世紀初年,瑞典的斯文赫定、俄國的柯茲洛夫、英國的斯坦因、法國的伯希和等探險家和學者相繼在中國西北地區考古,發現大量的漢文、中亞文、西夏文和藏文的歷史文獻資料。他們將這些資料帶回歐洲進行整理和研究,使海外研究中國學問的漢學一時興盛,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西方漢學家研究中國的學問所關注的對象和使用的方法與中國傳統學術是有差異的。傅斯年舉例說:“我們中國人多是不能解決史籍上的四裔問題的,丁謙君的《諸史外國傳考證》遠不如沙萬君之譯外國傳。玉連之解《大唐西域記》,高兒耶之注《馬哥博羅游記》,米勒之發讀回紇文書,這都不是中國人現在已經辦到的。凡中國人所忽略,如匈奴、鮮卑、突厥、回紇、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等問題,在歐洲人都施格外的注意。”西方漢學的新成就曾使中國學者感到震驚,促使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新的思考。關于中國某些困難的學術問題的研究,這是中國學者特具優勢的,而且能在世界漢學中居于領先地位的。傅斯年雖然肯定西方漢學的成績,同時也肯定中國學者治中國學術存在的優勢,他說:“西方人研究中國或牽連中國的事物,本來沒有很多的成績,因為他們讀中國書不能親切,認中國事實不能明辨,所以關于一切文字審求、文籍考訂、史事辨別等等,在他們永遠一籌莫展。”歷史語言學的研究,即重在文字審求、文籍考訂和史事辨別等方面,這與國學研究的對象和重點是完全一致的。雖然中國學者治中國學頗有自信并有優勢,但西方漢學的成就對中國學者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和壓力,這點是傅斯年留學歐洲的后期感受特別深的。1925年在柏林大學時,他的學術興趣轉向,關注中國四裔的歷史、中亞語和歐洲東方學研究文獻,并通過蔡元培的介紹而與法國著名漢學家伯希和取得學術聯系。他歸國創立中國歷史語言學即有意同西方漢學爭勝。當傅斯年受任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委員時,曾表示“甚欲步法國漢學之后塵,且與之爭勝,故其旨在提高”。在研究所設置之初,傅斯年致蔡元培與楊杏佛的書信中說:“此研究所本不是一個國學院之類,理宜發達我國所能歐洲人所不能者(如文籍考訂等),以歸光榮于中央研究院,同時亦須竭力設法將歐洲人所能我國人今尚未能者而亦能之,然后中國之歷史學與語言學與時俱進。”力圖趕上西方漢學,揚長避短,并在某些方面超越漢學的范圍。在《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十七年度報告》里,傅斯年重申了趕上和超越西方漢學之意:“今若決意設置,正以自然科學看待歷史語言之學,此雖舊域,其命維新。材料與時增加,工具與時擴充,觀點與時推進,近代歐洲之歷史語言學其受自然科學之刺激與補助昭然若揭。以我國此項材料之富,歐洲人為之羨慕無似者,果能改以新路,將來發展正未有艾。”在傅斯年的觀念中歷史語言學是廣義的漢學,他準備建立一個嚴格的專業學術機關,形成一個集體,因而學術研究如同近代工場的分工合作一樣,發揮合力的優勢。1933年他在致胡適的書信里說:“這個研究所確有一個責任,即‘擴充工具,擴充材料之漢學(最廣義的)。這樣事業零星做也有其他機會,但近代的學問是工場,越有聯絡,越有大結果。”在籌備歷史語言研究所時,顧頡剛亦是籌備委員,當商議建所的組織時,他認為“欲與人爭勝,非一二人獨特之鉆研可成,必先培育一批人,積累無數材料加以整理,然后此一二人者方有所憑藉”。當時傅斯年不贊同此意見,但稍后卻完全接受了,所以除本所之專業研究人員外,還聘請特約研究員和外國通信員,并招收研究生,從而集聚了一大批著名學者。羅家倫評價傅斯年說:“他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時所樹立的標準極高,觀念很近代化。他的主張是要求辦成一個有科學性而能在國際學術界站得住的研究所,絕不是一個抱殘守缺的機關。”這個研究所是中國近代的學術典范,它在艱苦的多難的歲月里成長壯大,取得輝煌的成就。傅斯年具有世界學術的視野,力爭中國歷史語言學在世界學術中發生影響。研究所聘請西方著名漢學家米勒、伯希和、高本漢為外國通信員,通過他們將本所的學術研究成果推向歐洲。數年后傅斯年自豪地說:“彼等(伯希和等漢學家)應知此時代表漢學者為本院。”蔡元培也說:“中國學之中心點由巴黎而移至北平。”這是當時世界學術界所承認的事實。
中國歷史語言學派的研究方法與胡適和顧頡剛的國學研究方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他們都主張用科學的方法,即自然科學的實證方法,而且都認為這種方法與中國傳統考據學的精神有相通之處,但在具體理解方面是存在一些差異的。傅斯年提倡的科學方法源自歐洲近代實證主義史學派,但由于他在歐洲留學期間廣泛地學過多種自然科學,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從而形成更嚴密的實證的科學方法。他提倡的新方法是采用西方近代的地質學、地理學、考古學、生物學、氣象學、天文學等自然科學的方法為工具,以整理史料,以為“若干歷史學的問題非有自然科學之資助無從下手,無從解決”。他所列舉的自然科學都是重資料的搜集,具有歷史進化的特點,須考察、實驗,并按合理程序進行工作的。他特別重視比較方法,以為史料學即是比較方法的應用:“歷史的事件雖然一件只有一次,但一個事件既不盡止有一個記載,所以這個事件在或種情形下,可以比較而得其近真;好幾件的事情,又每每有相關聯的地方,更可以比較而得其頭緒。”歷史上某個問題、某個事件,當比較了各種性質的文獻記載之后,便可發現矛盾、疑難、真偽等問題,從而經過科學的考證而尋得歷史的真實。傅斯年將文字的訓詁考訂作為“語言學的觀點”,他認為其代表著作《性命古訓辨證》便是“以語言學的觀點解釋一個思想史的問題之一法。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研究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著書者,其出發點與結論,每屬于語學”。但是他仍然主張“語言學的觀點之外,又有歷史的觀點,兩者同其重要”。因為用文字訓詁考訂只可能解決個別語源與語義問題,若進一步以歷史的觀點考鏡源流,才能使問題得到充分而圓滿的解決。歐洲的蘭克學派和中國的乾嘉學派都注重歷史與文獻的考證,追求客觀真實的學術境界。傅斯年說:“最近百年來,文史的學問趨向于考證,誠然考證只是一種方法,而不是一種目的。但人類的工作,目的和方法是很不容易分別的。考證學發達的結果,小題大做可成上品,大題小做便不入流。”這是關于考證學最重要的經驗總結,即旨在解決學術上存在的狹小問題,若是宏大的問題則分屬于其他各學科了。國學與歷史語言學都采用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學方法,但在具體研究中國歷史與文獻存在的若干狹小問題時,還得具體地運用中國傳統考據學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二者的結合為科學考證方法。這是二十世紀初年以來國學新傾向的顯著特征。
歷史語言研究所每年都有周密的工作計劃。傅斯年在《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二十年度報告》里總結了各組的工作情況。歷史組整理了許多資料,研究成果有陳寅恪的《西夏文佛母孔雀明王經考釋序》、《支敏度學說考》、《李唐氏族之推測》,徐中舒的《石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再跋》、《銅器中古代狩獵圖象考》,朱希祖的《吳三桂周王紀年釋疑》、《后金國汗姓氏考》,趙萬里的《兩宋諸史監本存佚考》,趙邦彥的《漢代石刻中游戲圖象考》等。語言組在方言調查及整理語言學資料外,研究成果有羅常培的《閉口九韻之古讀及其演變》、《知徹澄娘音值考》、《敦煌寫本守溫韻學殘卷跋》,王靜如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夏梵藏漢合璧校釋》、《釋定海方氏所藏至元通寶四體錢文》,劉文錦的《洪武正韻聲類考》等。考古組進行發掘與調查外,研究成果有董作賓的《帚矛說》、郭寶鈞的《古器物釋名》、李濟的《殷墟銅器五神及相關之問題》、劉嶼霞的《殷代冶銅術》、丁山的《伯懋父郭跋》等。這些研究成果都屬于考證性的論文。《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發表所內研究成果,其大半的論文亦是考證性的,例如胡適《建文遜國傳說的演變》、陳寅恪《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徐中舒《耒耜考》、陳垣《〈大唐西域記〉撰人辯機》、趙蔭堂《〈康熙字典·字母切韻要法〉考證》、孟森《清史祖布庫里雍順之考訂》、勞干《漢晉閩中建置考》、陳樂素《〈三朝北盟匯編〉考》、陳述《阿機保與李克用盟結兄弟之年及其背盟相攻之推測》、黎光明《明太祖遣僧使日本考》、陳叔陶《〈新元史〉本證》、孫楷第《敦煌寫本〈張淮深變文〉跋》、周一良《論宇文周之種族》、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正》、岑仲勉《天山南路元代設驛之今地》等等。集刊是傅斯年計劃主辦的,最能體現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宗旨和學術特色,其中的論文以新資料、新工具、新問題見長,以科學考證方法對中國歷史與文獻的狹小學術問題作窄而深的研究。集刊在學術界獨樹一幟并取得巨大成功,這是傅斯年的“致中國歷史語言之學于自然科學之境界中”的宏圖的實現。
傅斯年開創的中國歷史語言學,它與國學名異實同,但他仍然表示反對國學,并且是作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宗旨而提出的。他說:“我們反對‘國故一個觀念。如果我們所去研究的材料多半是中國的,這并不是由于我們專要研究‘國的東西,乃是因為在中國的材料到我們手中方便些,因為我們前前后后對于這些材料或已經有了些研究,以后堆積上研究去方便些……世界中無論那一種歷史學或語言學要想做科學的研究,只得用同一的方法,所以這學問斷不以國別或邏輯的分別,不過是因地域的方便成分工。”這里他明確地表示反對“國故”這個觀念。胡適曾解釋:“國學”是“國故學”的縮寫或省稱。傅斯年認為歷史語言學雖然研究的材料大多數是中國的,卻并不限于此,研究這種學問不應當以地域或國界來分,例如研究中國地質屬于地質學一樣;研究歷史語言只得用同一方法,而因材料與工具的擴充,勢必超越“國”的界限,弄得不“國”不“故”。此外還因“國故”易與“國粹”混淆。晚清以來各地辦的存古學堂和民國以來各地辦的國學院,皆以弘揚國粹為宗旨,所以傅斯年反對“國故”觀念。他又承認國學研究的內容主要是言語、歷史、民俗等題目,這些亦是歷史語言學研究的范圍。歷史語言研究所是合力工作,專業研究,動手動腳找材料,力圖改變“讀書就是學問”的風氣,注重新材料的發掘,采用自然科學方法,研究的范圍擴大到東方各國;因此它在某些方面與國學研究有所區別。關于國學與歷史語言學之辨,在傅斯年看來,這不僅是名詞——概念之爭,而是體現為學術精神的差異。此差異源自歷史語言之學是在與歐洲漢學爭勝的背景下創立的,目的是要在中國建立東方學——漢學,使它在世界學術中取得應有的地位。國學運動新傾向的代表人物胡適與顧頡剛確實缺乏國學的高瞻遠矚的眼光和博大恢宏的氣魄。我們客觀地回顧這一段學術史,將整理國故、古史辨派和歷史語言學派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論文性質,以及相關的許多學者在這三個領域里的交互情形加以比較,則它們的基本特征是相同的,即以科學考證方法研究中國歷史與文獻存在的若干狹小的學術問題;這種研究不負擔社會的道德的使命,不主張普及,不考慮成果的社會效應,是一種純學術的研究。傅斯年希望“致中國歷史語言之學于自然科學之境界中”,爭取“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這崇高而宏偉的愿望是非常不易實現的;它若實現,應是在一個方面標志著中華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