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雨



在北京,有一個不能忘卻的地方,無論你是什么角色,只要你是北京人,都應該記住這個地方,甚至對這個地方充滿敬意。因為這個地方,曾記錄了北京的文化,而這種文化,至今依然在舞臺和屏幕上大放異彩。
這個地方便是豐富胡同。
豐富胡同,清乾隆時期稱“風箏胡同”。宣統時稱“豐盛胡同”。1965年整頓地名時,因與北京西城區的“豐盛胡同”重名,遂改稱“豐富胡同”。
那一次,我是懷揣著崇敬的心情走進這條胡同的,沒有他因,只是這條胡同南口西側19號,曾住過一位文學巨匠——老舍先生。
可以說,我對老舍先生崇敬已久。早年,我曾讀過他的《月牙兒》《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等經典作品,老舍先生把創作的目光對準小人物的平民情結,始終感染著我。更重要的是,他一生的品行和精神影響著我、教育著我,他對北京文化的貢獻,激勵著、鞭策著我。及至后來,也是因為人脈的巧合,我擔任了老舍文學基金會的監事,與老舍先生的兒子舒乙先生見過面、握過手,一起開過會。我自愧對基金會的工作很少盡心,但對老舍先生的情感卻日有所增。那天,我第二次去豐富胡同的老舍先生故居,正是出于對先生的崇敬之情。
也許有人要問,豐富胡同在哪里?我想不光外地人,就是北京人對豐富胡同,估計也是鮮有人知。其實豐富胡同就位于王府井大街最北段的燈市口西街。
這條胡同并不長,窄窄的巷子,從南到北也就170余米長。然而胡同雖小,卻因為解放后老舍先生一直在這里居住,并在他的“丹柿小院”寫下了《方珍珠》《龍須溝》《春華秋實》《茶館》《正紅旗下》等幾十部反映北京人的話劇、小說以及大量曲藝、雜文、詩歌、散文作品而聞名遐邇。老舍先生大量的作品被搬上舞臺和屏幕后,更使這條胡同為中外人士所知。
也是很巧,那天老舍故居很是熱鬧。500多建筑平方米的院子里,滿是著裝整齊的小學一年級新生和他們的家長和老師們。院外胡同窄窄的巷子里,也是人頭攢動。
走進院中,原來,方家胡同小學一年級新生開學典禮將要在這里舉行。只見寫有2013-2014學年方家胡同小學開學典禮以及小學課程《走進老舍校長》字樣的紅色橫幅掛在北房檐椽之下,房前一左一右的兩棵柿子樹下,站滿了歡聲笑語的孩子們。
幸運的是,儀式開始前,老舍先生的長女、年屆80歲高齡的舒濟先生,作為方家胡同小學的名譽校長,也來到了會場。儀式開始后,舒濟先生進行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她在對孩子們進行鼓勵的同時,還為孩子們贈送了老舍先生創作的童話集。
原來,老舍先生19歲時,曾擔任過方家胡同小學(原第17國民高等小學)的校長,1918年至今,雖然整整95年過去了,方家胡同小學的師生們,對老校長卻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老舍精神,更是在方家胡同小學薪火相傳。作為老舍先生的女兒、方家胡同小學的名譽校長,舒濟先生對學校的建設和發展,也是傾注了很大的心血。那天,我看到她融在師生們中間時,仿佛看到了當年老舍先生與師生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我也融在了生動活潑、充滿快樂的氛圍之中,也仿佛看到了老舍先生從事過的教育事業更加美好的前景。然而活動之后,縈繞心中最多的,還是對老舍先生的瞻仰和緬懷。
我細觀小院正房北屋隔為三間,展示了先生當年的生活原貌。明間和西次間為客廳。據這里的工作人員講,老舍先生曾在客廳接待過很多客人,包括巴金、曹禺、趙樹理等文化名人。敬愛的周總理也曾三次做客,當時周總理就坐在客廳西邊的沙發上與老舍先生親切交談。末代皇帝溥儀,也曾造訪過老舍先生的小院,雖然那時他已經不是萬民山呼萬歲的皇帝了。
正房西耳房為老舍先生的書房。小而簡樸,硬木鑲嵌大理石的書桌上,擺放著老舍先生生前喜愛的幾件文玩:一件是齊白石為他刻的印章,一件是馮玉祥將軍贈送他的玉石印泥盒和一方清代“笠翁李漁書畫硯”??删褪窃谶@窄窄的10平米左右的小書房,從1950年到1966年的16年中,老舍先生卻寫下了數百萬字的文學作品。
小院的東西廂房,現為紀念性展室。展室通過大量珍貴圖書、照片、手稿及老舍先生生前的遺物等等,從6個方面展示了老舍先生的生平以及一生的創作歷程。在東西廂房,他的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作品薈萃其間,用心觀賞,在感受作品獨特魅力的同時,更為他的精神品質深深感動。
在西廂房,我看到了老舍先生加入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時的一段入會誓詞,老舍先生寫道:“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梢宰园恋牡胤剑皇俏业那诳?;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作的一切,我確是作到了。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里?!痹谶@段話前,我久久凝視,凝視一位設下錚錚愛國誓言的大家,卻擁有一種謙恭的態度。
于是,我重新回到小院老舍先生的石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我在老舍先生的故居反反復復徘徊,北屋正房前的兩棵柿樹,我亦是格外關注。
歲在夏日的季節,柿葉掩映的果實還顯青澀,但卻懸掛碩果累累的希望。想想丹柿飄紅的季節來臨時,那會是多么的開心如意。我想老舍先生與他的夫人胡青當年種下柿樹時,也一定是懷揣事事如意的愿景吧?不然,夫人胡青為什么偏要給小院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丹柿小院、將北屋正房起名為“雙柿齋”呢!
老舍先生和夫人非常喜愛這個花100匹布買的小院,生前,他們在院中遍植花木,尤以菊花最愛,每到秋爽的季節,幾百盆菊花盛綻院中,直惹得賞菊的朋友紛至沓來。
汪曾祺先生曾在他的《老舍先生》一文中寫道:“這院子似乎經常布滿陽光。院里有兩棵不大的柿子樹,到處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擺得滿滿的。按季更換,都長得很精神、很滋潤,葉子很綠,花開得很旺。這些花都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青親自蒔弄的。天氣晴和,他們把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熱汗。刮風下雨,又一盆一盆抬進屋,又是一身熱汗。老舍先生愛花,真是到了愛花成性的地步,不是可有可無的了。” 也是因為此,汪曾祺先生說老舍先生的文章“俊得花枝助”。葉淺予先生更是用白描的方法為老舍先生畫像,畫面老舍先生坐在百花叢中的藤椅里,四面都是花,先生微仰著頭,形態靜思,意態悠遠。
站在小院之中,花木已不在,先生已遠去,然而,方家胡同的那些小學生們,不正是院子里的花朵嗎?他們受益于老舍精神品質的光照與澆灌,現在也許還是花朵,一如柿樹的果實還顯青澀,但瓜果飄香的季節來臨時,他們一定特別光鮮生動,也一定如高掛的丹柿一樣,紅透小院,紅透京城,紅透大江南北……
然而在小院,我也想起了老舍先生的走,他走的是那樣毅然決然,他是用身諫告訴人們他對“文革”與眾不同的看法,他是用生命呼喚混沌中的人們快快覺醒。
老舍先生走了,他一頭扎進了他親近的湖水之中,就像抗戰爆發時,他所表現出的欲以身殉國的氣節。但可悲的是,這位中國文學界不可多得的巨匠,雖然具有當代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和風骨,卻融化在自己人給自己人設置的煉獄中。這是他個人精神品質的神曲,但也是那個混沌年代的一曲悲歌。
走出丹柿小院,我只想說這個小院真的不同尋常,更不能忘卻。不同尋常和不能忘卻的,是這個小院曾誕生了中國文學界不朽的作品,同時,這個小院也出走了一位偉大的人物,他雖然一直沒有歸來,但他的靈魂,卻與小院永在!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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