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



為數(shù)不少的北京人的童年是在筒子樓里度過的。當然,我說的是有把子年紀的北京人。我剛在北京成家時就是住的筒子樓。筒子樓雖說生活上有諸多不便,但它的好處是你對你的鄰居了解很多,因此可以很快融入這個人群里。
如今北京的筒子樓已經(jīng)所剩不多,但還能找到幾處。比如西城的真武廟,一大片筒子樓至今還住著人。我在那里住過5年,因此而見識了北京平民的生活。
糞土當年
真武廟在北京的西城區(qū),歸月壇街道管轄。
真武廟的老住戶們?yōu)樽约旱那吧矶院溃嚎匆娺@一大片樓了嗎?這都是當年華北局的辦公樓。
說這話的時候要左手叉著腰,右手畫很大一個弧,眼睛要乜斜著,要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氣勢,話里邊要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北京市算個屁啊!它也不過是華北局管轄的一個地方而已。
當年有點身份地位的人包括他們的后代,隨著華北局的撤銷早已經(jīng)不住真武廟了,還住在這些上世紀50年代的老房子里的人,基本是些普通百姓。比如,我住的真武廟13條58棟4樓上,除了住在1-3號門內(nèi)的老耿算是有些社會地位外,其余的都是伙夫馬弁之類的后代,比起他們的老子來,沒多大長進。
論起老耿來,住我家隔壁的萬戶侯說,“老天爺是公平的。”
萬戶侯不姓萬,名字也不叫戶侯,他這個名字來源于一首偉人的詩詞——糞土當年萬戶侯。就因為他老把這句話掛嘴上:切,丫算老幾呀?丫就算是當年的萬戶侯吧,咱還要糞土丫一把呢!
所以,街坊們都這樣親切地稱呼他:“小萬,吃了嗎?”
起始的時候他還納悶兒:什么時候自己改姓萬了?后來大家這樣叫他叫的時間長了,無奈之下他也就承認這個事實了,誰叫他那么好顯擺自己的學問呢。
萬戶侯是個熱心人,我們一搬到這里來住,他就把四樓的住戶挨個兒介紹了一遍。自然,順序是按地位高低排的。先介紹的是老耿。
“老天爺是公平的。”他說,“別看老耿成天夾個公文包進進出出的,也就是個處長,還是退休的,離休都算不上。”
“一家三口住了三間房,”我有些羨慕,畢竟我們一家三口才住了一間房,20平米,“這就很不錯了。”
“這種筒子樓里的房子那也叫房子?”小萬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盡管他們一家三口也只住這樣的一間,而且還不是他的房,是他爸給他的,“再說了,有房無后,要那么多房子干嗎?人死了能帶走嗎?”
話刻薄了點,但倒是有所指的。他指的是老耿家的瘋兒子三十好幾了至今還是單身這個事實。平時不發(fā)作還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問題,見面還跟你探討改革問題,說說土地承包工廠承包的是與非;一旦發(fā)作,披散個頭發(fā)舞刀弄棍的,誰見了都怕,故此知道點底細的,沒有人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雖然到最后也就是自殘了事,倒不傷著別人,但一起過日子誰吃得消這個呢?
“總之,”萬戶侯的結(jié)論是,“老天爺是公平的。”
我不明白,這怎么就跟公平扯上了?
魚龍混雜
真武廟四條每天都有早市,從天剛蒙蒙亮出攤兒到上午十點收市,一直要鬧騰將近5個小時。
早市里頭什么菜都有,豬肉、牛羊肉、河鮮海鮮,還有活雞活鴨,還時常能遇上街坊,見面后不免彼此看看對方的菜籃子,議論一番菜價。萬戶侯是經(jīng)常見到的,他嫌老婆不會買菜,把日常開銷的權(quán)力握在了自己手里。
當然他老婆不這么看。“他那點小心眼,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他老婆平日里似乎沒心沒肺的,然而老公那點小算盤全看在了眼里,“他好把著那點錢,給自己買好吃的。”
說句良心話,萬戶侯除了給自己買點便宜的煙和茉莉花茶,我還真沒怎么見過他偷偷地吃好吃的。最多也就是站在路邊吃羊肉串,兩毛一串的烤羊肉撐死了吃五串。一開始萬戶侯接了上幼兒園的女兒后兩人一起吃羊肉串,但女兒吃過好吃的就忍不住要跟媽媽說,萬戶侯跟老婆吵過幾次后干脆一個人先吃羊肉串,吃過后抹抹嘴再去接女兒。
三兒媳婦平日里下班后就貓在家里看電視,反正做飯是婆婆的事。但每天買菜她跟三兒輪著來。他們家兒子說:“我媽是個大美妞。”但早市里遇見三兒媳婦,總是睡眼惺忪蓬頭垢面,而且眼圈黑黑的。等買完菜吃完早點去上班,就已經(jīng)是描眉弄眼打扮光鮮著出門了。所以,大美妞的意思,不光是人要漂亮,還要好打扮。
萬戶侯最后才介紹到黃阿姨,因為是成天晚上一桌上打麻將的牌友,他的話就比較有點同情的意思。
“老太太也忒不易呀,以前做過妓女,青樓女子,不過后來改造好了,在我們前面那個小賣部里賣東西,三四年前就退休了。”
我一算時間,老太太應該是十幾歲就被賣到了妓院的。有些人窮極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包括賣兒鬻女。這種事情自古至今都有,可見多少年了人性都沒有什么改變。
大概是有過這段歷史,老太太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說話也是小心翼翼和藹可親的。當年職業(yè)習慣唯一留有的痕跡就是抽煙,而且夾煙卷的動作還是那么性感。有時候遇見了,我敬她一根煙,她瞇眼看了看煙標:“大前門,早先有一種煙叫哈德門。”
大白天吃肉
1988年時節(jié)的人們,還是比較饞肉的。
在我們這個筒子樓里,時不時地吃肉意味著你們家境還不錯。
我隔壁的萬戶侯,剁排骨的時候動靜很大。
筒子樓里有個公用廚房,但只擺得下四個煤氣爐,這層樓里大小有十二間房子,住了九戶人家,我們家,萬戶侯家,黃阿姨家等五戶的煤氣爐都放在門前的過道里,做飯什么的都在門口,各家在爐子邊擺一張桌子,擺放鍋碗瓢盆和油、鹽、醬、醋什么的。切菜就在這張桌子上了。
萬戶侯一剁排骨,過往的人就說:“喲,小萬,今兒吃排骨呢吧。”
萬戶侯就說:“也沒特意去買,上次買了一扇排骨沒吃完,放冰箱里凍著了。今兒小孩吵吵著要吃排骨,吃就吃吧。這孩子,嘴忒饞了點,才剛吃完幾天呀。”
說完,又咣咣地剁起來了。
老耿的老婆,一個小個子的四川小老太太說:“小娃兒哪有不饞肉的呀?”
萬戶侯的女兒見有人給自己撐腰,一下子就來勁了:“還說我饞呢,好幾次你一個人偷偷吃羊肉串,嘴也不擦干凈,嘴唇油乎乎的就跑來接我了。我都跟媽說了。她說,‘吃,吃,吃死他!”
萬戶侯眼睛瞪得圓圓的,揮刀嚇唬女兒,“再胡咧咧,信不信我一刀砍死你!”
小女孩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耿老婆,我們管她叫唐阿姨的,一下笑出聲來,“小萬啊,這就是你不對了,有這樣嚇孩子的嗎?孩子再怎么著也是爹媽的心頭肉嘛。你是不是剁排骨剁順手了啊?”
萬戶侯曾經(jīng)跟我說過,老耿人很好,從沒跟街坊紅過臉;倒是這個小老太太,說起話來陰著呢。他們的兒子之所以心理變態(tài),跟這個當媽的老呲愣他有很大關(guān)系。
看了這場景我都要笑出來了。萬戶侯的本意其實是借孩子這個由頭來表示他們家經(jīng)常吃排骨,有點像有錢人開個奔馳寶馬顯擺的意思;而唐阿姨明明知道這點,但她就看不慣吃點排骨也要弄那么大的動靜出來,所以把話頭轉(zhuǎn)到孩子身上去了。小孩子家哪有這點心機啊,于是覺得冤枉,要分辯幾句,這就正好落入老太太設的套里頭了。這一來,萬戶侯當然要生氣了,一是生唐阿姨的氣,二來怪自家孩子傻,看不出好歹來。
當然,我還是同情萬戶侯:他吃他的排骨,跟你唐阿姨有什么相干啊,興許你日子過得憋悶,找點樂子開心開心。你這一開心不要緊,人家是大人吼小孩叫,吃排骨的樂趣就大打折扣了。
美女與瘋癲
老耿家按理說光景還是不錯的。
但唐阿姨過日子還是很節(jié)儉。事情就出在他們那瘋癲兒子身上。
兒子耿東風本來有正經(jīng)工作,后來有了這病,常跟單位里的人干架,有幾次鬧得太厲害了,險些讓人給送瘋?cè)嗽豪铮€就是老耿有些關(guān)系,大事化小,也就過去了。但單位里是沒法待了,這就回家養(yǎng)著了。后來,政策放開,沒工作的人都可以起個照做點小買賣,瘋兒子在家待煩了,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老太太一看,覺得想做買賣是好事,于是花了點錢給兒子起了個照。她知道他怕煩,復雜點的賬算不過來,就讓他賣南北干貨,就是黃花木耳、香菇核桃什么的。攤兒就擺在院子外面的白云路上,倒也很近。平時看攤兒他一人就夠了,唐阿姨不用過去,每天早晚出攤兒收攤兒,她得幫忙拿東西。不管是炎炎夏日還是寒冷嚴冬,老太太都是兩頭黑地帶兒子出門進門。兒子有時候犯懶,想睡個懶覺,老太太就開始嘮叨,說在她老家,他這樣的是連口飯都混不上的。大多數(shù)時候耿東風都是耷拉著臉,不情不愿地拉著三輪出門;有時候嫌說多了,干脆把門從里面反鎖了,捂著被子,一直賴到九十點鐘才起床。耿東風自己一人住一間屋子,對付自己老媽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門反鎖起來,任由她在門外絮絮叨叨做半天思想工作。
東邊數(shù)過來第三間,住著一個女孩子,樓里的人都叫她小蘭。小蘭身材修長,長得很漂亮,正在家里復習功課,準備報考中戲。女孩嘴很甜,見誰都叫姐或者哥,三兒沒事愿意過去找她聊天。三兒在建筑公司做工頭,不想干了就回家,要么看電視,要么睡覺,或者不想睡覺的時候就在鄰里間串個門什么的。他媳婦下班后見三兒鉆在女孩的小屋里不出來,于是端了盆衣服上水房,走到女孩門前,隔著簾子說:“人家小蘭要考大學的,你待里頭不妨礙她復習啊?”三兒訕訕地掀簾子出來:“我看小蘭有戲,準備得不錯。”媳婦味道酸酸地嘟噥:“再有戲,也架不住你這樣搗亂;你這輩子也就是碼碼磚砌砌墻了,人家小蘭的大好前程可是耽誤不得。”言下之意,你就甭想吃天鵝肉了。
三兒的大哥,魏老大,住西頭第一間屋,平日說話聽得出是認為自己的老娘偏心眼。說起來,還真得怪他老娘,都是一個媽生的,三兒長得方方正正,濃眉大眼,天庭飽滿,身板魁梧;魏老大有點歪瓜裂棗的意思,尖腦袋尖下巴頦兒,還真有點寒磣。這樣,就連自己老娘都有點不大待見。另外他生的是女兒,三兒結(jié)結(jié)實實給生了個兒子,老太太老腦筋,就更覺得三兒親了,于是平時就照管三兒家里接送孩子和做晚飯,還把自己住的大屋邊一間小房給三兒,但誰都知道,老太太一蹬腿,這間大屋也得歸三兒。老大媳婦這就滿肚子怨氣,一不開心就老跟樓道里站著,片兒湯話一句句地甩著。魏老大在屋子里敞著門喝悶酒,邊喝邊幫襯媳婦說一句半句的。
這樣的時候一過,魏大娘把魏老大單獨喚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罵上一頓:就這點出息?老娘兒們在那里吵吵,你摻和什么呀?幾杯黃湯一下肚,連自己姓魏都不記得了?筒子樓人家一般不關(guān)門,掛張簾子擋一擋,因此屋里說什么,嗓門大點外面都能聽見。
老大媳婦唯一可安慰的,是自家的閨女:人出落得水靈,嗓音還甜美,每個周日要去市少年宮學聲樂,還經(jīng)常跟合唱團一起去電臺錄音。她媽說,我們家閨女可望進入銀河少年合唱團,到那時候,前途什么的就不發(fā)愁了。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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