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中的戲仿現象探究

劉崢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21）

一、戲仿

戲仿（Parody）是文學創作者對某種所謂文學經典的滑稽模仿，曲解以達到解構此經典之目的，并建構新的文本。Simon Dentith(1972)將戲仿解釋為“為達到嘲諷效果，而模仿某一作作品的，具有戲謔模仿性的文學活動。”董希文（2006）認為，所謂擬仿（即戲仿），就是一種間接模仿或轉換前在文本以形成此在文本的創作方式，從而導致互文現象。

巴赫金(Bakhtin 1998:97-98）指出：“對于中世紀的戲仿者來說，一切都是毫無例外的可笑，詼諧，就像嚴肅性一樣，是包羅萬象的：它針對世界的整體、針對歷史、針對全部社會、針對全部世界觀。這是關于世界的第二種真理，它遍及各處，在他的管轄范圍內什么也不會被排除。”巴赫金（1998）提到戲仿就是作者借用他人的話語來實現自我表達的目的。

在《尤利西斯》中大量使用的戲仿分為顯現的和隱在的兩種。第一種的使用頻率較高，更易被人們識別與理解，淺顯易懂。第二種則晦澀難懂，讀者必須結合原文的語境，并加以分析，從而展現獨特而又復雜的人物性格特征。喬伊斯(James Joyce)在創作《尤利西斯》中運用了典型的戲仿敘述模式，模仿圣經的文體風格和藝術形式作為表現手段，利用戲仿技巧同圣經典故內容的矛盾形成反諷，借此凸顯小說所蘊涵的深刻寓意，揭示主題的反英雄形象，暴露西方現代社會的深層精神危機。

二、《尤利西斯》的兩個中譯本

《尤利西斯》被稱作“20世紀英語文學史上最有價值的小說”（金隄 1997:1）“1998年，當代文庫將《尤利西斯》評為100本20世紀最暢銷的英語小說的第一名”(Tim 2003) 其作者喬伊斯則被譽為“擅長各種寫作文體的杰出作家”(Harry Blamires 1987:174)。喬伊斯也曾得意的說：“我在書中設置了許多謎題，這夠讓教授學者們討論爭辯上幾個世紀了。”（蕭乾1994:1）“作為最重要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之一，《尤利西斯》被譽為整個時代的匯聚與精華。”(Declan, 2009)

《尤利西斯》的中譯本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蕭乾和文杰若在1994年翻譯的，第二個版本是金隄翻譯的。蕭乾（1994）認為，“衡量文學翻譯的標準首先是看對原作在感情上（而不是字面上）忠實不忠實，能不能把字里行間（例如語氣）譯出來”。所以他堅持靈活的翻譯原則，采取以“化”為主的翻譯策略，實現了譯文的流暢。而金隄（1997）希望自己的譯本“盡可能忠實，盡可能全面地在中文中重現原著，要使中文讀者讀來獲得盡可能接近英文讀者所獲得的效果”。金隄追求的是等效的忠實，盡可能最大化地從形式到內容上反映原著的全貌。

三、《尤利西斯》中語言表達對《圣經》的戲仿

“《圣經》作為基督教文化的象征，是西方主流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文學作家有著深遠的影響，喬伊斯就是這其中的一位。”（House 1999）在喬伊斯的著作《尤利西斯》中，存在著大量的圣經元素。

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并沒有單純復制圣經原型，而是對圣經原型進行了戲仿。以戲仿為媒介借古諷今，從而更充分表達自己的創作意圖。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在人物塑造、主題思想和意象方面都對圣經原型進行戲仿，大膽揭露宗教和社會的弊病。可分為 4大類：名稱，典故，修辭手法，以及句式結構的戲仿。

（一）對《圣經》中名稱的戲仿

“Of the tribe of Reuben, he said.” (Joyce,1986:77)

《尤利西斯》第六章，馬丁?坎寧翰(Martin Cunningham)，布魯姆，迪達勒斯(Dedalus)還有鮑爾(Bauer)一同參加葬禮，路上遇到一個名為流便(Reuben)的人物。馬丁?坎寧翰用臂肘輕輕地碰了碰鮑爾先生，說他是“流便支族的后裔”。通過對流便外貌形象的描寫“一個留著黑胡須的高大身影，彎腰拄著拐棍，趔趔趄趄地繞過埃爾韋里的象記商店拐角，只見一只張著的手巴掌彎過來放在脊梁上。”以及周圍人見到他的反應“‘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鮑爾先生說。迪達勒斯先生目送著那抱著沉重腳步而去的背影，溫和地說：‘就欠惡魔沒弄斷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鮑爾先生在窗邊一手遮著臉，笑得彎了腰。”可以看出周圍人對流便的嘲笑與鄙夷。據《圣經》記載，在眾弟兄們都要害親兄弟約瑟的時候，只有流便一人是反對的。后來，全地遭遇饑荒，只有埃及有糧食，他們只好下埃及。但是，埃及的宰相要求雅各的兒子們一定要帶上最小的兄弟便雅憫來，他才會賣糧食給他們。但雅各堅決不同意他們帶著便雅憫去埃及，這時候，流便愿意擔保便雅憫的安全，不惜犧牲自己的兒子。所以流便很有長子的風范，在關鍵時刻，他愿意為家人負起責任。喬伊斯通過戲仿，反諷了圣經里的正面人物。

（二）對《圣經》中專有名詞以及典故的戲仿

“Of Ireland, the Dalcassians, of hopes,conspiracies, of Arthur Griffith now, A E,pimander, good shepherd of men.” (Joyce 1996:29)

這里 “good shepherd” 好牧人原是耶穌自況，見《約翰福音》10章11節 “I am the good shepherd.The good shepherd lays down his life for the sheep.” (John10:11) 這里則是對格里菲斯和拉塞爾等人的稱贊，有“好帶頭人”的意思。

（三）《圣經》中修辭手法的戲仿

“And he came fifth and lost the job.”(Joyce 1996:66)

《圣經》英譯本的“cameforth”(走出來了)與“camefourth”(第四個出來)諧音。這里是文字游戲，說他是“camefifth”(第五個出來)的，所以失業了。據《圣經》約翰福音11章43節，“And when he thus had spoken, he cried with a loud voice,Lazarus, come forth.” (John 11:43) “說了這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約翰福音 11:43）圣經中，耶穌叫拉撒路出來的時候，拉撒路此時就從墳墓中出來了，他走出了墳墓，死了四天的人走出了墳墓。在小說中，尤利西斯在表達“出來吧”的時候，不說 come out而說 come forth,與 come forth（第四個來）完全同音，因此人們常開玩笑說：第五個來就找不到工作了。

(四)對《圣經》中句式結構的戲仿

“To Caesar what is Caesar’s, to God what is God’s.” (Joyce 1996:17)

這句話是模仿《圣經》馬太福音 22章 21節“Then he said to them, ‘Give to Caesar what is Caesar’s, and to God what is God’s’”(Matthew 22:21) 耶穌說：“這樣，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

四、《尤利西斯》中人物形象對《圣經》的戲仿

（一）以奧波德 布魯姆（Leopold Bloom）為例，?探究對《圣經》的戲仿

“He is sitting in their house, talking.Mysterious. Also, the two sluts in the Coombe would listen.” (Joyce 1996:48)

這句話出自《尤利西斯》的第 5章，講述的是布魯姆讀完來自瑪莎的信之后，想象出“他坐在她們（瑪莎和瑪利亞）家里，談著話。挺神秘的。庫姆街的那兩個姨子也樂意聽的……另一位頭上頂著水罐，在準備晚飯……。她傾聽著，一雙大眼睛溫柔而且烏黑。告訴她，盡情地說吧。什么也別保留……”這樣一幅場景。而這個場景同《圣經》路加福音10章39節的場景是一致的： “And she had a sister called Mary, which also sat at Jesus'feet, and heard his word,” (Luke 10:39) “她有個妹妹叫瑪利亞，坐在主的腳前聽他講道。”瑪莎和瑪利亞是拉撒路的妹妹，也是耶穌的朋友，耶穌到家中向她們布道傳教。然而，在《尤利西斯》中，布魯姆卻扮演了耶穌的角色，并稱和自己在信中調情的名叫瑪莎的女子和在庫姆站街的名為瑪利亞的女子為蕩婦。《圣經》里圣潔的女子在小說中卻成為了都柏林的站街女，猥瑣平庸的布魯姆飾演起了圣人耶穌的角色。

（二）以Buck Mulligan ?（勃克 穆利根）為例，探究對《圣經》的戲仿

Stately, plump Buck Mulligan came from the stairhead, bearing a bowl of lather on which a mirror and a razor lay crossed. A yellow dressing-gown, ungirdled, was sustained gently behind him by the mild morning air. (Joyce 1996:87)

這里穆利根是在模仿布道人的動作，他用一缽肥皂沫當作圣杯（傳說中耶穌最后晚餐所用之杯），將一面鏡子和一把剃胡刀擺成十字架的形狀，淡黃色浴衣也是模仿金黃色的十字褡（舉行彌撒時神父穿的無袖長袍）。這一形象滑稽而又可笑。

“—That’s a lovely morning, sir, he said.Glory be to God.

—To whom? Mulligan said, glancing at her.Ah, to be sure.” (Joyce 1996:84)

顯而易見，穆利根就不是真信徒，以至于對“天主”這種圣經用語一點兒也不熟悉。

“—The islanders, Mulligan said to Haines casually, speak frequently of the collector of the prepuces.” (Joyce, 1996:9)

穆利根使用的語言非常不妥，甚至是用“包皮的搜集者”這個稱呼來指代耶和華。可以看出他對基督教的戲謔之情。

“—Goodbye, now, goodbye. Write down all I said. And tell Tom, Dick and Harry I rose from the dead. ” (Joyce 1996:13)

這段話是模仿《圣經》路加福音24章46節,“He told them, ‘this is what is written: The Christ will suffer and rise from the dead on the third day.’” (Luke 24:46) 短語 “rise from the dead”也表明穆利根又將自己比作從死里復活的耶穌。

五、結語

寫作手法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運用戲仿技法，對《圣經》這一崇高的文本形式予以了深刻顛覆，揭示了現代社會扭曲異化的內心世界，凸顯了現代主義反英雄的主題，深刻剖析了現代社會的精神荒蕪的危機，增強了文本的反諷效果，給與讀者以強烈的思想震撼，彰顯了圣經戲仿這一文學手法的社會價值。

[1]Blamires, Harry. Studying James Joyce [M]. London:York Press, 1987.

[2]Dentith, Simon. Parody (The New Critical Idiom).College Press, 1972.

[3]Holy Bible, 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Z].International Bible Society, 1989.

[4]Joyce, James.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 Nanjing: Yilin Press, 1996.

[5]Joyce, James. Ulysses [M]. Nanjing: Yilin Press,1996.

[6]Kiberd, Declan. "Ulysses, Modernism's Most Sociable Masterpiece"[M]. The Guardian (London).2011.

[7]Random, House. “Modern Library Editorial Board”.Wikipedia. June 20,2007.http://en.wikipedia.org/wiki/Ulysses_(novel)

[8]Tim, Harte. “Sarah Danius, The Senses of Modernism:Technology, Perception, and Aesthetics”[M]. 2003./段落>

[9]巴赫金(Bakhtin)《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李兆林，夏憲忠（Li Zhaolin & Xia Xianzhong）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97-98.

[10]董希文(Dong Xiwen).文學文本理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11]魏爾登.桑頓，金隉(Santon, Weldon & Jin Di)譯《尤利西斯》序[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2]蕭乾.文學翻譯瑣議[J].讀書.1994（07）.

[13]蕭乾，文潔若(Xiao Qian & Wen Jieruo)譯《尤利西斯》序[Z].南京：譯林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