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志
(通化師范學院 文學院,吉林 通化 134000)
七零后的人到中年
——評唐珍名《時光在陪伴中重生》
孫大志
(通化師范學院 文學院,吉林 通化 134000)
唐珍名的《時光在陪伴中重生》記錄下了自己生活中的點滴感悟,在不經意之間向我們敞開了一名剛剛步入中年的七零后知識分子的心扉。與諶容《人到中年》進行比較閱讀,《時光在陪伴中重生》反映出來的中年知識分子的所思所想,與其形成了一種跨時空的問答。
《時光在陪伴中重生》;四零后;七零后;知識分子;中年問題
作為一部博客文集,唐珍名的《時光在陪伴中重生》雖然沒有明確的寫作思路,也沒有起伏跌宕的沖突,但隨筆式的有感而發,讓我們有機會走進一個七零后知識分子的內心。品讀唐珍名的《時光在陪伴中重生》,不由得將這位七零后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感受與諶容的《人到中年》聯系起來——越往下讀,竟越覺得這實際上是一個七零后對《人到中年》提出來的社會問題的重現:如果說《人到中年》講述的是1979年知識分子的危機問題,那么35年后的今天,中年知識分子面臨同樣的社會問題時是怎樣應對的?當下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經濟狀況有哪些提高?35年前中年知識分子最關心的是什么,現在的中年知識分子又心系何處?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變化?
《人到中年》講述的是1961年大學畢業的陸文婷的故事,推算起來陸文婷應該是1937年左右生人。屬于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的這一代人,為了方便起見,這里統稱為四零后。這代人之所以特殊,之所以被稱為一代人,是因為他們是在解放前出生,解放后學習,文革前參加工作。這些特點讓他們成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特的一代人。他們之前的人接受的是舊社會的教育;他們之后的人求學過程被文革打斷。然而他們的老師是舊社會過來的老一代知識分子,基礎扎實,教學嚴謹;自己則生在舊社會,有著戰亂中苦澀的童年;長在紅旗下,接受了相對完整的社會主義基礎教育,血管中涌動著革命的激情。遺憾的是,這一代人剛剛參加工作不久就遇到了文革,不是因為家庭歷史問題被連累,就是賦閑在家哄孩子。滿腔的報國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冷卻過程持續了整整十年。文革結束后,百廢待興的中國急需知識分子的參與,他們重回社會,成為各行各業的中堅,但是繁重的工作、家務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同時,領導階層仍舊蔓延著官僚主義,他們對知識分子缺乏信任。于是,這一代人的壓力和訴求在《人到中年》中集中爆發出來。他們已經被社會、家庭的重擔壓得奄奄一息,迫切需要得到全社會的關注和關心。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在任何一個社會制度下,任何國家里都是壓力最大的一個群體。諶容關注的四零后因為處于特殊的歷史節點,而被凸現出來。由于人才斷代,這批人絕大多數直到退休仍堅守在重要崗位上,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成長起來后,這一代人才陸續退出歷史舞臺。這一代人,他們的青年時代是在動蕩中度過的,但總體來說,他們的一生是在確定中走過來的。他們用一生詮釋了努力學習、努力工作、關心集體、犧牲小我就會修成正果,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回報。
今天的七零后,同樣是一個特殊的群體。與五零后和六零后不同,他們沒有深度參與文化大革命。他們多是文革后開始入學,沒有渾渾噩噩、動蕩不安的青少年。與八零后也不同,他們大學畢業后也多是分配工作,沒有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可以說七零后在成年之前,社會為他們提供的人生道路基本上是確定的,只要按部就班的做好,工作、生活都可以有保障。然而成年之后,隨著下崗潮等社會現象的出現,改革開放逐漸深化,市場經濟日漸成型,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
對于陸文婷和傅家杰來說,家庭負擔無疑是生活中最大的難題。四口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三個人輪流使用一張僅有的三屜桌;使用蜂窩煤爐,做一頓飯順利的話也要50分鐘;孩子生病無人照料;孩子午飯沒有人做。這些問題是《人到中年》中體現出來的,實際生活中的四零后的確孩子無人照料,他們并非沒有父母,而是他們的工作是組織分配的,大多與父母不在一個城市,或者父母在農村,他們無力把老人接來幫助照看孩子。相反,父母還需要他們貼補家用。他們是實實在在的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困頓。
然而在35年后的今天,唐珍名的情況已經大為改觀。在《時光在陪伴中重生》中,作者是一名高校的中層領導。作為一個七零后,唐珍名的工作軌跡是簡單而具有代表性的。他出生在農村,經過努力學習,考入省城的著名高校,畢業后留在學校從事行政工作,逐漸升職。這種情況在七零后為數不少,至少現在看來是一條令人羨慕的穩定的人生軌跡。但是同樣作為一個七零后的我,知道他經歷過相當長的一段艱苦時光。當初的大學老師并不像現在這樣光鮮,甚至曾經被看作百無一用。在物質匱乏的時代,一個工人可以利用工廠里的邊角余料為家里做許多事,可以用來結交朋友,而老師除了粉筆,什么也沒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依靠微薄的工資來購置,實際生活水平非常低。像唐珍名這樣能夠堅持到全民重視教育,教師地位大幅提升,教師工資“連滾帶爬”往上漲,是朱镕基當總理以后的事情,此前的大學教師生活相當的清貧。
不管經歷過怎樣的艱苦,畢竟七零后的知識分子沒有遇到文革那樣的“人生休止符”。工作經驗、工作能力,都毫不含糊地累加到他們的履歷上面,職位必然得到提升,工資注定越長越高。于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負擔在他們的中年時期沒有形成太大的壓力,或者說,在經濟上沒有讓他們感受到壓力。房子已經不是問題,從孩子有自己的臥室,男主人有自己的書房,就可以感受到《人到中年》中“三屜桌”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老人生病了,無非就是把買車的計劃推后一些,這種比較大的家庭開支也是可以應對的;岳父堅持要到老家過年,可以看出七零后的知識分子對老人的關懷和照顧已經達到一個比較細膩的層次。唐珍名的作品中有一個細節很值得注意,就是他為孩子買運動鞋。“他看中了耐克,我不肯。他問我為什么?說了一大堆理由,并強調他們班上某某某都穿了這樣的鞋。”[1]
作者不買孩子想要的比較貴的名牌,選擇普通的鞋,買了兩雙,是想用這種方式避免孩子養成驕奢淫逸的壞習慣。《人到中年》中陸文婷在恍惚之間惦記著給圓圓買白球鞋。“給圓圓挑一雙吧,他腳上的鞋早已破了。給他買一雙白球鞋吧,他會高興一個月。”[2]孩子的鞋已經磨破了,她總是忘記給買雙新的。與陸文婷的愧疚相比,唐珍名買鞋關注的不再是物質上的滿足,而是精神層面的東西。
經過35年的社會進步,中國中年知識分子已經擺脫了物質束縛,開始真正的精神探索。但是,物質豐富的同時,他們對精神的探索深入了嗎?他們關注的是什么呢?
在諶容的《人到中年》這部作品中,工作、事業一直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主題。陸文婷病倒了,是工作強度大累倒的;傅家杰要搬到單位去住,是工作太重要,不得不在家庭和事業之間做出選擇;三屜桌不夠用,是因為夫婦兩人都要用它學習、寫論文。文革讓他們的工作和學習停滯了,新時期高強度的工作需要,促使他們拼命地學習以適應工作的需要,拼命地工作來滿足國家建設的需要。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拼命地工作,在他們的心目中事業是第一位的。陸文婷的好友姜亞芬代表著另一種選擇,他們夫婦選擇了出國。從她給陸文婷的信,和她的丈夫酒后一席話不難看出,他們做出的是自己都鄙視的選擇。對于這一代人來說,他們的道路是確定無疑的,區別只有選擇戰斗還是選擇當逃兵。前者無疑是受到充分肯定的,后者則是前者的可悲的參照物。四零后的這一代人,從出生到退休,絕大部分時間處于確定的時代之中,那是理性至上的時代,是追求真理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人的意義不需要探討,它體現在毫無保留的奉獻中。只要你肯奉獻,必定會得到回報。動搖和懷疑只會延誤他們走向成功,沒有實際意義。
對于人生目標追求的確定性,讓他們對子女教育問題只字不提,因為那是教育工作者的職責。他們相信教育工作者也在和他們一樣,拋家舍業,不辭辛苦的、忘我的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對他們子女的教育工作中。他們的子女也是同樣堅信,生活苦一點,學習累一點都沒有什么,只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會分配工作,生活就會有保障。
然而在唐珍名的生活中,占據最大篇幅的是他的兒子唐朝。《時光在陪伴中重生》一書,從書名就可以感受到濃濃的父愛。此書以孩子害怕單獨睡覺開頭,其中詳細講述了一個七零后的父親記錄下的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筆觸細膩得直逼張愛玲。在讀到作者目送兒子單獨過馬路的那一段時,孩子的身影在車流中時隱時現,一會消失,一會又冒出來,作者懸在嗓子眼的心提起、放下再提起,讓同為七零后的我深有感觸。與我們的童年相比,子女在我們的眼中似乎更像一個低能兒,但這種擔心確是共同的。看看如今的中考、高考,幾乎是全城總動員,出租車免費送考生,警察為遲到的考生開道,考場路段禁行,考場附近禁止鳴笛放炮,電臺反復提醒考生不要忘記帶證件,遇到問題如何應對,考場外如游行示威一般的父母等等。這些現象足以說明七零后對孩子的重視不是個別現象,而是全社會普遍存在的現象。
再回到唐珍名的書中來,這本書對作者的工作、事業著墨不多,而且很零散。沒有陸文婷的手術、傅家杰的金屬材料那樣具體,大多與社會生活有關,如同事關系、接待工作、宣傳工作等等。
是什么原因讓中年知識分子的關注點從事業轉移到子女身上來的呢?是不確定的未來。前面我們提到過,七零后們有著確定的童年和青年,然而當他們即將步入中年的時候,社會變了,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分成了“東馬”和“西馬”,真理成了相對的;成功不再只憑努力,更多的要靠機遇;職業不再是神圣的,成了混飯的工具。競爭這個字眼對于七零后而言,原本只是用在同事身上的,現在他們的孩子面臨的是全社會的競爭、物競天擇的市場經濟。這讓七零后如臨大敵,競爭是他們的弱項,因為他們一直受的是確定性的教育,從事的是確定性的工作,而他們孩子的命運卻不會這樣。于是他們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孩子身上,只有這樣當孩子競爭失敗的時候他們才無愧于心,因為他們已經竭盡全力了。
對這兩部作品比較進行耐人尋味,陸文婷的故事發生在1979年,她正在上幼兒園的孩子正是唐珍名和我一樣的七零后。時隔35年,兩部作品就像兩代人的隔空對話。陸文婷似乎在問唐珍名,你為什么不像我們一樣把全部精力放在事業上呢?唐珍名也許會回答,如果我像你們那樣對待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也許會餓死的。
父輩和子輩,這兩代人在這兩部作品中傾訴著自己的關注、自己的價值觀。七零后的童年是在被忽略中度過的。從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角度來看,七零后對子女的關注似乎有代償性補償的成分在內。至少我在給孩子買玩具的時候,腦海中總會浮現自己小時候在兒童玩具柜臺看別人挑玩具試玩時艷羨的神情。兒子破壞玩具往往會使我“出離憤怒”,這似乎也是自己情緒深處的某種東西在作怪。而我的父親,一位四零后的退休教授,對孫子的溺愛,仿佛也有一些說不清的情感因素,對于長相與他的孫子幾乎完全相同的童年的我,他的嚴厲至今想起來還會令人后背發麻,這是不是也是他對中年時忽略兒子的一種補償呢?
七零后對孩子的關心和重視有時甚至是病態的。因為他們與之后的八零后不同,七零后在確定的環境中完成學業,八零后從中學開始就明確被告知大學畢業后不會分配工作,后者從學習到進入社會都是在不確定中度過的。七零后沒有應對不確定性的求學經歷,導致他們視競爭如洪水猛獸。為了讓孩子做好準備,他們不惜犧牲一切。孩子在學習、生活中的每一個成就,都被七零后視為自己為兒女參與社會競爭做好了鋪墊;同樣孩子每一個弱點,也都被他們放大,當成“阿克琉斯的腳踵”。這種病態的關注與七零后對童年的補償合并,造成七零后對子女的過度關心。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把全部精力放在子女身上,自然會造成七零后對工作的敷衍。工作不再像四零后一樣被當作事業,傾盡全力去做。對于七零后來說,工作僅僅是飯碗,沒有必要做得盡善盡美,那樣甚至可能會得罪人。因為這是一個全社會都把關注點放在孩子身上的時代:工作可以平庸,孩子必須出眾。只有這樣,他們自己的才能才會被社會間接承認,自己和家庭才擁有未來。孩子的生活要親自指導,孩子的學習要親自輔導,孩子的個性要親自培養 ,孩子的缺點要親自修改。原來四零后全部推給社會的事,七零后都要親自來做。一方面,他們認為全社會的社會角色都在“混”,他們信不過現有的教育體系;另一方面,他們相信自己是過來人,有許多經驗和教訓要付諸實踐。于是《時光在陪伴中重生》為我們提出了七零后人到中年時面臨的新問題,即怎樣才能讓他們從對孩子的病態關注中回歸到社會角色中來?就像陸文婷和傅家杰被生活瑣事所累一樣,唐珍名這樣的七零后也是我們社會的中堅,他們的聰明才智全部用在一個孩子的培養上,是資源的極大浪費。提高中小學教育水平?細化中小學的心理輔導?促進教育公平?做好這些能讓他們信任我們的義務教育體系,把精力重新放到自己從事的社會工作中來嗎?我想這還不夠,只有全社會每個人,包括唐珍名自己,都有了對工作認真負責的態度,把工作當成事業來做,才有可能讓每個人放下包袱,這是當下中年人面臨的新問題。《人到中年》中提出的問題是中年知識分子待遇問題,他們生活的全部負擔說到底是個經濟問題。經濟待遇的提高有賴于社會財富的增加,改革開放解決了這個問題。然而,改革開放帶來的不確定性,又讓《時光在陪伴中重生》的七零后的中年人把精力投入到家庭中。也就是說,35年后,中年知識分子們的經濟待遇提高了,生活負擔減輕了。但是他們沒有辦法把全部身心放在工作上,因為子女教育又成了新的負擔。這似乎是兩代知識分子的宿命。
四零后與七零后,這獨特的兩代人,他們有著相似的教育背景,卻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歷史階段。四零后是掙脫了混亂和血腥開拓了一個新的時代,七零后是平穩無憂之后被拋入一個未知的時代。是計劃經濟的確定性成就了四零后,也是計劃經濟的崩潰迷茫了七零后。歷史還在前進,中年仍會到來,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一代又一代的中年即將接踵而至。中年人的關注點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我們期待著下一本《人到中年》或者《時光在陪伴中重生》來回答。
[1] 唐珍名.時光在陪伴中重生[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12.
[2] 諶 容.人到中年[M]//諶 容.諶容中篇小說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389.
Men Born in 1970s Coming to Their Middle Age——On Tang Zhenming’s Time is Reborn in Companionship
SUN Dazh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onghua Normal University, Tonghua, Jilin, 134000 China)
Tang Zhenming’sTimeisReborninCompanionshiprecords his life sentiment, which inadvertently opened to us a middle-aged intellectual’s heart, who was born in 1970s. Through comparative reading, Tang’sTimeisReborninCompanionshipand Chen Rong'sMiddle-agedforms an answer-and-question relationship across time and space with the thoughts of intellectuals reflected in the book.
TimeisReborninCompanionship; men born in1970s; intellectuals; middle-age problem
責任編輯:黃聲波
2014-09-15
孫大志(1973-),男,吉林四平人,通化師范學院教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開發和民間文學。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6.003
I207.6
A
1674-117X(2015)06-0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