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明
(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法治中國進程中傳統法律文化的理性傳承
□劉立明
(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法治中國是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順應了中國法治發展的歷史規律,反映了強烈的解決中國具體問題的主體意識,豐富了全球法制現代化模式,體現了建設法治強國的戰略目標。法治中國建設面臨的現實困境迫使我們認真反思以往的法治進路,認真省思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當代價值。在建設法治中國的進程中,我們要對傳統法律文化的理性傳承充滿信心,充分認識其限度,明確把握其中心意旨,努力從思想、制度、實踐等層面構建理性傳承的機制。
法治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價值;傳承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了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其中明確指出法治中國建設要“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要“汲取中華法律文化精華”。這意味著旨在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法治中國建設征程業已全面開啟。“‘法治中國’是對我們黨歷史上,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關于法治建設成功經驗的深刻總結,也是對未來中國法治建設的科學定位,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豐富的實踐經驗基礎和強大的導向定位功能,構成我國法治建設新時期新階段的時代主題”。[1]法治中國建設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社會經濟的強盛、文化的繁榮、社會的和諧和人民的幸福,都離不開法治的支撐和保障。法治中國建設既要體現法治文明的普遍要求,更要立足于本土法律文化資源,積累法治實踐的中國經驗,彰顯法治的中國特色,探索法治的中國道路,創造法治的中國模式。
法治中國建設,把全球化背景下法治的普遍要求與本土化語境下中國法治的具體實踐結合起來,體現了強烈的解決中國具體問題的主體意識,反映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想的美好憧憬,順應了中國社會治理發展的歷史規律,也豐富了全球法制現代化模式的多樣性。
法治中國是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法治興則國興,法治強則國強。中國夢是復興夢,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僅僅體現在經濟的強盛,還應體現在文化的繁榮和社會的和諧,而這一切都離不開法治的支撐和保障。中國夢是幸福夢,人民的幸福離不開法治對公平公正、社會正義的維護,離不開法治對各領域權利和自由的廣泛保護,離不開法治對人權的切實尊重。中國夢是法治夢,無論是近現代法制變革的漫漫征程,還是當代法治中國建設的深入推進,都體現了中華民族對法治的中國道路的關注,體現了日益迫切的對法治的“中國夢”的追尋。
法治中國之路只能是中國的法治主體在深刻把握現實國情的基礎上自主選擇的適合本國實際社會生活狀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發展道路。法治中國建設順應了中國社會治理發展的歷史規律,切合當下進一步推進法治建設的要求,為法治發展指明了方向。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法治發展的進路由于歷史文化的原因會各不相同,會具有特定的歷史發展過程的諸多歷史個性。在當代中國法治建設的過程中,對于那些反映社會管理及現代市場經濟運行一般規律的先進的法律制度、法治理念等,我們固然應當加以繼承和采納,但我們同時又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立足本土資源,根據具體國情進行有鑒別地吸收。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治理的發展進程,正是在傳統法律文化與現代法治精神的沖突與融合中不斷追尋法治的過程。百年治亂興衰的經驗與教訓表明,中國的法治之路固然離不開現代法治精神的浸染,但更離不開中國的現實國情與傳統法律文化的積淀。
法治中國建設反映了法治發展的中國主體意識。首先,法治中國重在強調作為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重在強調作為法治主體的人民的主體地位與主體力量。法治中國建設的終極目標是切實保障人民的權利與自由,讓人民真正成為法治的第一性力量和主宰者,同時其生成又有賴于人民法治自覺、法律信仰的養成。[2]法治中國是在借鑒吸收人類共同法治文化遺產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現實國情民意進行創造性轉換的產物。對于中國而言,法治發達國家的制度與理念,只能是法治建設的參考。法治中國的共同主體只能是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是他們用生動的實踐創造了中國的傳統與現實,奠定了當代法治建設的文化根基。其次,法治中國是法治國家、法治政府和法治社會的有機統一體,是一個與“法治世界”相對應的范疇,這便標示著中國將以一個法理意義上的國家參與全球法治文明的發展,標示著“法治中國”是“法治世界”中的一員。再次,法治中國建設意味著我們要建設的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一個涵蓋香港、澳門、臺灣在內的中國法治統一體,是在“一國兩制”條件下實現祖國統一的法治基礎。法治中國進程理應是中國人民在黨的領導下尊重法治發展規律、立足中國現實國情的基礎上推進法治建設的自覺過程,顯現了直面中國現實、解決中國問題的決心,也體現了走出法治的中國特色之路的信心。
法治中國體現了建設法治強國的戰略目標。盡管當前我國的法治建設水平已有相當的提高,但與經濟的崛起相比相對滯后。“法治是中國的強國途徑,法治強國是中國的戰略目標”。[3]“奉行法治,才能使我國在國際關系和全球治理中擁有與我國的歷史文明、人口總量、經濟實力和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地位相當的話語權、決策權和規則制定權”。[4]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實踐不僅僅是本土的地方性的法治實踐,它必將以獨特的中國范式參與到全球法治的對話與交流,進而擴大中國法治發展的話語權,豐富全球法制現代化模式的多樣性。法治中國鮮明地提出法治建設的“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經驗”,旨在形成獨特的法治中國范式,表征中國將以一個法理意義上的主體性國家參與到全球共治的進程。其所塑造的絕非僅僅是中國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注定會改變世界的當下格局和未來圖景,為世界政治和法律文明的發展作出獨特貢獻。[5]
無論是“依法治國”還是“法治中國”,都將中國社會治理的發展方向明確的指向了法治,而法治的實現又有賴于具體的制度和技術,于是我們依靠國家的權威構建了大量的法律制度。“截至2012年底,中國已制定現行憲法和有效法律242部、行政法規721部、地方性法規9200部,涵蓋社會關系各個方面的法律部門已經齊全,各個法律部門中基本的、主要的法律已經制定,相應的行政法規和地方性法規比較完備,法律體系內部總體做到科學和諧統一”。[6]然而“法律大國”并不必然等于 “法治強國”。從法律實施的實際效果看,“南桔北枳”現象仍然是法律實踐者“心中永遠的痛”。[7]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法律實踐證明,法律制度的健全并不意味著法治秩序的必然生成。“我們的現代法律制度包括憲法、行政法、民法、訴訟法等許多門類,它們被設計來調整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為建構一個現代社會奠定基礎,同時,它們也代表了一種精神價值,一種在久遠的歷史中逐漸形成的傳統。問題在于,這恰好不是我們的傳統。這里不但沒有融入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經驗,反倒常常與我們‘固有的’文化價值相悖。于是,當我們最后不得不接受這套法律制度的時候,立即就陷入到無可解脫的精神困境里面”。[8]結果是,我們辛辛苦苦構建起來的一些法律僅僅停留在紙上,而不能成為根植于百姓心中的“活的法律”。
“中國是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文明型國家’,這就意味著中國人對什么是正當、什么是正義、什么是合法、什么是權威、什么是理想生活等等支撐法治的根本性問題,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看法。而這些文明傳統已經轉化為中國人‘日用而不察’的道德價值觀念和日常生活倫理,從而構成了中國的生活方式。當法律帝國試圖引入現代西方意義上的法律治理模式,必然引發了國家律法與傳統文化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9]現代法治原則強調規則的普遍適用,強調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強調憲法法律至上,主張通過形式理性的法律規則以普遍平等的方式來維系秩序。而中華民族的傳統法律文化重視道德教化,重視倫理規范,主張 “法順人情”,即使是在當下,中國民眾所信奉的也依然是“法理無外乎人情”的道理。在法治中國建設過程中,現代法治原則與中國法律傳統的遭遇,不可避免的會使中國社會的法治實踐處于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法治原則主張人們要信仰法律,主張以法律替代情理作為行使公共權力保護公民自由的最高準則,用“權利”和“權力”為中心的法律關系來替代和轉化人情、民情、社情和國情等一系列的情實考量。而另一方面,由于受傳統法律文化重視倫理、重人情觀念的影響,中國民眾的心理天平至今依然傾向于溫情的治理方式,每個人常常嘴里說的是“法律”,而心里想的卻是“情理”,比“合法”更重要的是“合情合理”。[10]于是“無情無義”的法律很難得到民眾發自內心的認同。“缺乏世代相傳的民族法律文化心理的支持與認同,無論現行社會秩序受到現行法律規則的怎樣強化,它也是脆弱的不穩固的”。[11]一味的主張用法治原則來替代法律傳統的結果,可能是“彭宇案”中法律違背情理而帶來的道德危機以及因此而發生的法治懷疑,“法治中國”之路也便可能在危機與懷疑中迷失。而一味的固守情理法傳統、排斥法治原則的結果,可能是有法不依的權力恣意,“法治中國”夢想的實現自然也就可望而不可及。
可見,在法治中國建設的進程中,想當然的認定“嚴格依法”的法治原則必然優于法律傳統,單純的強調法治的普世價值,或者簡單的羅列“順乎人情”的法律傳統的優點,僅僅強調對于法律傳統的揚棄,都不能有效消解法治中國所面臨的現實困境。法治中國建設要求我們要以反思的態度對待西方的法治理念、制度等,更要以反思的態度對待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建設法治中國,關鍵就是要反思中國傳統的法律文化和法律制度,要反思近代以來法律移植的實踐,要反思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中國法治建設的經驗和教訓。[12]這里的反思不是簡單的“揚棄”的問題,而是要通過反思挖掘歷史的資源,是要在反思的基礎上進行制度、理念等的創新,是反思性重構。只有這樣去反思,才能在新的條件下有效推進中國的法治建設,真正把我們國家建設成法治中國。
“人們創造自己的歷史,但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的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13]法治中國正是中國人所要創造的“自己的歷史”,其創造的基礎乃是中國的現實國情和歷史文化傳統。在法治中國建設的進程中,盡管先輩們的法律文化傳統在當下人們的關注中不再以主流話語的形式出現,但它確已融入中國人的生活本身,這種生活本身固有的精神也會像 “夢魘”般糾纏著我們對于法治中國之路的思索。當下對于傳統法律文化的評價,仁者見仁,褒貶不一,但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是:在迅速走上法制現代化道路的現代中國,傳統法律精神依然以特定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支配或影響今天每一個中國人的法律生活,當下的法治中國建設無法也不可能擺脫傳統法律文化的“糾纏”。
一個國家的法制現代化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傳統與現代對立統一的矛盾運動過程。法律的現代性,一方面意味著對傳統法律文化的歷史性否定和時代超越,另一方面意味著對傳統法律文化中積極因素的肯定與傳承。法律的傳統與現代性不是截然兩分的,而是水乳交融的。從“禮治”到“法治”再到“法治中國”,這是中華民族社會治理的歷史連續發展的過程,在這一進程中,盡管不斷的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但傳統法律文化從未因其是歷史的東西而發生斷裂,它總是不斷的以新的形式得以延續和傳承,并在新的環境中潛移默化的通過各種方式發揮新的功用。
當代法治中國的建設離不開傳統法律文化的支撐,盡棄傳統的“法治”可能只會誤入歧途。“法律傳統作為一種歷史文化力量,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存在于中國普通民眾的法律意識、心理、習慣、行為方式及生活過程之中,因而與中國社會的有機體密不可分”。[14]在此種意義上來看,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是中國法律發展的歷史起點,是“法治中國”的精神支持和文化根基。歷史不止一次地證明,舍棄傳統終將受到傳統的報復,無視傳統法律文化的“法治幻想”終究還是幻想。近代中國“中體西用”及“全盤西化”的結果,終究是法律及法律文化的畸形,變法圖強的夢想也因輕視了傳統法律文化及其社會基礎而落空。法治中國要走自己的路,要彰顯中華民族的特色,離不開對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法治中國”的實現過程,不僅僅是“四位一體”抑或“五位一體”[15]的技術操作過程,更應該是在傳承傳統法律文化的基礎上重塑民族法律文化的過程。
具體而言,筆者以為,傳統法律文化對于法治中國建設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首先,法治中國自主的話語體系構建需要到傳統法律文化中吸取養分。法治中國命題只有通過中國獨特的話語體系表達為具體的法律思想、法律原理、法律文化、法律知識及法律思維,才能夠實際成為指導法治實踐的理念,才不至淪落為一種虛無的政治倡導;“法治中國”命題只有實現和中華法文化的話語對接,才能夠獲得必要的情感和智力支持。[16]法治中國命題的闡釋應該堅持法治話語語境的中國化、本土化,不能背離中國社會主導性文化價值觀念。中國對人類法治文明的尊重以及對人類法治文明貢獻的基本方式,決不在于對西方法治話語的照搬照抄,而在于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法治樣態和本民族的法治話語體系。這就需要我們不斷從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吸取營養,對西方法治話語體系進行創造性轉化,形成自主的法治中國理論體系。
其次,法治中國建設需要傳統法律文化提供的文化自信。一方面,面對西方法治文化的沖擊,法治中國只有堅持對本民族法律文化的自信,才能堅定的走自己的路,才不至于誤入歧途。“對一個民族和國家來說,傳統是不可以也不必要中斷的,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有大量可供現代法治發展借鑒的資源,我們不乏形成自己獨特法制模式的歷史條件和文化底蘊”。[17]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歷經幾千年的歷史積累,蘊含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智慧,促進了中國古代文明的構建與社會發展,并且遠播海外,在世界法律文化體系中乃至整個文化體系中樹立了無法撼動的地位。另一方面,在當代世界法治發展的進程中,源自西方的現代法治思想與法治實踐,也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西方人曾信心十足地將它的法律帶到全世界。但今天的世界開始懷疑——比以前更懷疑——西方的‘法條主義’”。[18]而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的許多內容恰恰可以彌補西方法治發展的弊端。例如,傳統法律文化中的“實質正義”價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西方法律形式主義所造成的法律的僵化及由此可能造成的犧牲個案正義的結果。中國傳統法律的集體為本位,可以彌補西方法治的個人主義所造成的諸如貧富懸殊、勞資對立、環境污染等嚴重的社會危機。[19]在建設法治中國的當下,通過深入學習研究傳統法律文化,揭示其所蘊含代表民族特性和文化特征的積極的成分,無疑可以增強民族的凝聚力、自豪感和自信心,激勵我們為推動法治中國的發展和全面進步、為中華法文化的偉大復興而努力奮斗。
再次,法治中國的民眾心理認同離不開傳統法律文化的支撐。現代法治若要在民眾心目中確立其權威地位,就需要符合當下社會的風俗習慣和倫理道德,切合民眾的內心需求和心理習慣,從而獲得民眾廣泛認同的規則、習慣、倫理的支持。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之所以深刻的影響著當下以及未來的法律發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所蘊含的價值系統深刻的影響著生活在這一歷史條件和地域空間范圍的廣大中國人的法律心理與行為,影響著他們對于法律的態度及認同感,甚至在情感意義上形成了中國人對傳統法律文化的一種依戀。正是這種民眾的認同感,使得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即使在社會劇烈變動的背景下,抵抗住外來文化的強烈沖擊,保留著其歷史連續性。近代中國社會基督教傳播收效甚微與嚴復《天演論》眾口皆碑的鮮明對比,或許就是最好的明證。同時,由于傳統法律文化凝結著人們對往昔法律現象、經驗或祖先的某種程度的崇敬,所以人們往往會有意無意地參照傳統法律文化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來評價人們行為的合理與否抑或正當與否。如此反復的行為與評價,不斷養成著中華民族共同的法律文化心理,也逐漸形成了人們對法律現象進行評價的道德標尺,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顯然,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是法治中國建設的心理基點和文化支撐,是在民眾心理與現代法治理念之間的溝通橋梁,是促進法律深入人心,獲得認可和接受的催化劑。缺少了它們,法律就無法落實,法治價值的實現也就無從談起。[20]
最后,傳統法律文化為法治中國建設供應本土法治資源。歷史悠長的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以其博大的體系和卓越的精神規律了千百年來華夏大地的社會生活,凝聚了中華民族的高度智慧、理性思維與創造精神,其所包含的諸多合理性因素滋潤著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與法律,為法治中國建設供應著許多可供深入挖掘的“本土資源”。具體來說,傳統法律文化所提供的本土資源主要有三個層面:一是理論層面。法治中國建設需要深入挖掘傳統法律文化中優秀的理論成分,并努力將之轉化成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堅持法治中國理論自主的題中之義。比如有學者認為,來自西方的普適主義的法治概念能夠解釋中國法家的思想,法家也能夠在諸多問題上說明普適主義的法治概念,因而“中國法家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最低限度’的法治概念”。[21]再比如傳統法律文化中人本主義的法律理念,不僅衍生出歷史上德主刑輔且注重教化的法制模式、注重調解的司法理念以及寬仁慎刑且愛惜生命的司法人道主義,以“仁”為本體的個人信念理論系統更具有突出人的主觀自覺精神的深刻意味,反映了在中國法律發展的歷史上人的價值逐漸被重視、地位逐漸提高的歷史事實。這種強調人的主體精神的法律倫理主義,無疑是建設法治中國的寶貴資源。還有“禮樂刑政,綜合為治”的思想,其產生于特定的歷史條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歷史內涵和文化傳統,既是一套完整的思想原則,也是理政馭民的政策措施,是中華法制文明的重要表征。其中所蘊含的有機社會秩序觀念及合理的規范選擇模式,乃是法治中國建設的內在需求。二是制度層面。譬如作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子系統的吏治文化,包含著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的歷史變遷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有關機構組織、官吏選任、權力運用及官吏監督的法律制度。雖然傳統的吏治制度是以專制為核心,但其中也包含著諸多可資借鑒的合理成分,諸如官吏的選任制度、嚴格的考課制度、嚴密的腐敗犯罪刑事責任體系等等,對于法治中國語境下的法治政府建設來說無疑是一筆豐富的歷史財富。三是實踐層面。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形成過程,同時也是中華民族自身法律實踐不斷推進的過程,其間蘊含著豐富的實踐經驗。譬如古代的民事調解,其在實踐中由于符合中國的民族社會心理,能夠被中國的普通百姓認同和接受,不但能夠有效的解決糾紛,還能促進家庭的和睦抑或增加鄰里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團結,最終達到減少訴訟、穩定秩序、預防犯罪的目的。深入挖掘傳統調解經驗的精華,將其結合當前的社會實際加以創造性轉換,對于法治中國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在法治中國建設的當下,盡管“法治”的西方樣本在某種程度上占據話語強勢,但中華民族數千年積累的傳統法律文化同樣是我們不可回避的起點。法治中國必然面臨著中、西法理念的碰撞交流,也必然面臨著中西法律制度的通約共適。我們迎對法制現代化,當然要正視法治的西方經驗,而現代必然源于歷史,因此我們也必須正視法治的中國經驗。只有在西方法治理念與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之間進行平和、開放、廣泛而深入的交流與融合,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傳統法律文化的理性傳承,法治中國建設才能走上一條合理可行的中國特色之路。
首先,要對傳統法律文化的理性傳承充滿信心。一方面,傳統法律文化本身具有的包容性,使其具有接受變化的潛力。在中國傳統法律文化體系中,盡管其基本價值取向是宗法結構基礎上的等級制,但儒家理性主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強調個體人格的獨立,甚至把人道及民心視為評價法律善惡的基本準則。因此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價值體系本身就潛在地包含著至少是兩種發展的可能性,即沿著宗族本位的軌跡繼續滑行抑或是承繼仁道德治主義的價值精神。傳統法律文化在未來發展的兩種可能性在近現代中國的法律變革中都得到了證實。[22]這表明傳統法律文化本身蘊含著巨大的變化潛力,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下,經由不同的社會主體的改造,傳統法律文化會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會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中國法制發展的社會經濟基礎的轉型,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創造性轉換提供了強大的動力。法治中國所要求的新型的現代法制系統是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上的,而傳統法律文化是立足于傳統小農式自然經濟的,這種經濟基礎的深刻變革必然要求法治中國要對傳統法律文化進行創造性革新。
其次,要充分認識到法治中國進程中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是“有限”的。法治中國建設不可能完全指望從傳統中尋求現成的答案,傳統的不可避免性是相對的,傳統法律文化在法治中國進程中的影響力是有限度的。傳統法律文化與現代法治精神都不是孤立的歷史發展現象,其與特定社會的歷史條件緊密相連。在古代中國社會,以人身依附為條件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構成了傳統社會的經濟基礎,這就決定了中國傳統社會是家族主義的一統天下,強調宗法倫理等級;而現代社會的經濟基礎是商品經濟,這就決定了人與人平等的社會地位,必然促生公民的權利意識。[23]經濟基礎上的差異以及在此基礎上發生的文化差異,必然約束著“法治中國”對傳統法律文化傳承的范圍。可見,法治中國建設應該尊重本國的國情,應該傳承本國的傳統法律法文化,它有著自身演變的邏輯和規律。然而,不同的社會歷史形態有不同的經濟基礎、文化背景、政治模式,不同社會歷史形態下法律調整的人的行為及社會關系也就不同。因此,法治中國對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就需要考慮到其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考慮到傳統法律與現代法律的差異,考慮到傳統法律文化自身的弱點與不足。要使法治中國建設順利進行,我們必須認真對待傳統法律文化,認真的分析當時的環境背景并從法哲學高度提煉出相關制度運作的經驗和智慧,而不是簡單的去翻歷史的故紙堆。
再次,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要有明確的中心意旨。如前所述,傳統與現代的矛盾是“法治中國”內含的一個基本矛盾,法治中國所面臨的突出的現實困境就是如何協調好傳統法律文化與現代法治理念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說,能否正確對待中國傳統法律文化,關乎法治中國建設事業的成敗。“傳統存在的本身就決定了人們要改變他們”,[24]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在法治中國進程中的傳承本身就決定了我們要把傳統法律文化進行改變,這種改變的中心意旨就是要把傳統法律文化脫胎換骨、創造性的轉換為法治中國中的具體實踐。法治中國的社會主體應該掙脫傳統觀念的束縛,在新的歷史水平上更深入地理解傳統法律文化的價值,積極主動地賦予傳統法律文化以新的生命力。
季次,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要突出重點。法治中國語境下的傳統法律文化傳承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既包含著法律制度的創新,也包含著法律觀念的更新。二者相比而言,法律觀念的更新更為關鍵,也更為困難。誠如英格爾斯所言:“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缺乏一種賦予這些制度以真實生命的廣泛的現代心理基礎,如果執行和運用著這些現代制度的人,自身還沒有從心理、思想、態度和行為方式上都經歷一個向現代化的轉變,失敗和畸形發展的悲劇結局是不可避免的。再完美的制度和管理方式,再先進的技術工藝,也會在一群傳統人的手中變成廢紙一堆”。[25]法律觀念的更新所代表的是人的現代化,是衡量法律文化創造性轉換的根本依據,也是關乎“法治中國”事業興衰成敗的重點、難點。
最后,要努力創建傳統法律文化理性傳承的機制。筆者以為,承繼并創新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可以從如下三個層面著手創建傳承機制:一是思想層面。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有著豐富的法律思想內容,遍布于制度設計與法律實踐的各個領域,顯示著中華民族非凡的精神、智慧與創造力。對于這些法律思想,我們應該超越其固有的歷史內涵,依據“法治中國”的時代精神對其進行新的詮釋,為之注入新的內涵,使之符合法治中國的時代需求。比如傳統的“民本思想”經過傳承創新之后就轉換為“以人為本、崇尚民主”的現代法律發展觀;傳統的“一斷于法”、“刑無等級”、“垂法而治”經過傳承創新之后就轉換為“依法治國”的思想體系。二是制度層面。中國傳統法律制度體系在不斷的延續與傳承中臻于完善,有著豐富發達的制度內容。盡管傳統法制作為一個整體已經不能滿足現代社會的需要,但其中的優秀成分所蘊含的合理的法律文化內涵對我們構筑現代法律制度體系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我們應深入發掘傳統法律制度中超越時代意義的內容并予以借鑒、吸納,使之與現代法律制度對接并成為其中的有機構成部分。[26]傳統法律文化中“親親相隱”制度對于當今刑事訴訟法修改的成功推動,便是當今對傳統法律制度進行創造性傳承的典型例子。再比如傳統刑事法律中嚴懲及預防貪污賄賂犯罪的一些原則與制度,也為法治中國語境下的預防腐敗制度建設提供了豐富的制度資源。三是司法實踐層面。除了精巧完備的制度體系、內涵豐富的法律思想之外,中國傳統法律文化還包含著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積累的豐富經驗,形成了邏輯嚴密的司法機理。傳統會審制度中的實質正義價值取向與現代司法公正、傳統調解制度與現代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富有特色的傳統司法技術與現代司法科技等的親緣關系,表明傳統司法機理中蘊含的合理性因素是構建現代司法機理必不可少的寶貴資源。對傳統司法機理進行創造性轉換,將為現代司法機理的運轉與完善注入富有文化底蘊的活力和源源不斷的生命力。[27]
百年治亂興衰的經驗與教訓表明,“法治中國”之路固然離不開現代法治精神的浸染,但對西方法律文化的盲目崇拜抑或以西方的法治話語為唯一可能話語的結果,只能是“法律文本”與“法律實踐”的扭曲與錯亂,只能使當代中國的法治建設因缺乏民族自立而迷失。源自西方的“現代法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進中國法治的啟蒙與成長,但絕不能替代中國法治文明的歷程。“法治中國”要認真地面對中國的現實國情與傳統法律文化,應該在借鑒吸收人類共同法治文化遺產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現實國情民意對傳統法律文化進行理性傳承。法治的“中國夢”不僅僅是中國人自己的夢想,還應該是全世界人民都能夠分享和追尋的法治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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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段君峰
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15.09.013
D920.0
A
1004-0544(2015)09-0067-07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4AZD144);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13DSHZ01)。
劉立明(1982-),男,山東臨沂人,菏澤學院法律系副教授,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