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瑞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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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老馬》的英譯探討——兼與郭著章教授切磋
程瑞勇
(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 250022)
臧克家的代表作《老馬》是一首現代格律詩,聲韻和諧,形式整齊,具有鮮明的美學特征。而郭著章教授的英譯本,卻并未確切地傳達出原詩的音形意之美,具體體現在音美缺失、形美遺憾和意美不足。在評析借鑒的基礎上,提供新的譯文,以資切磋。
臧克家;《老馬》;詩歌翻譯
《英漢互譯實用教程》[1]自初版(1988年)問世以來,已重印十多次,曾被大學出版社協會評為優秀教材一等獎和優秀暢銷書獎。該書的第十二章是“詩歌翻譯與欣賞”,其中第三節“漢詩英譯舉例與賞析”部分,提供了臧克家的《老馬》一詩的英譯,由教程的編著者郭著章教授翻譯。筆者對照原文,再三研讀郭著章的英譯本(以下簡稱郭譯),感覺郭譯并未確切地傳達出原詩的音美、形美與意美。遺憾之余,筆者結合《老馬》的美學特征與深刻思想內涵,對郭譯進行細致的評析,并嘗試新的英文翻譯。對于詩歌翻譯,譯學界一直是見仁見智。筆者不揣淺陋,獻上一孔之見,與郭著章教授切磋,同時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老馬》及郭譯
詩作《老馬》出自現代著名詩人臧克家(1905—2004)之手。臧克家是山東諸城人,最早于1932年在《新月》上發表《難民》與《老馬》等詩作,描寫舊中國農民的生活;1933年,他的第一部詩集《烙印》出版,獲得聞一多、茅盾等前輩的好評;接著又相繼出版了《罪惡的黑手》、《運河》兩本詩集和長詩《自己的寫照》,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
《老馬》發表于1932年,是臧克家早期的代表作之一。臧克家筆下的老馬,延續了杜甫的《瘦馬行》以及李綱《病?!返仍佄镌姷膫鹘y,借物抒懷,對命運悲慘的中國農民寄予深切的同情[2]。聯系舊中國特定的歷史背景,臧克家塑造的“老馬”這一藝術形象正是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忍受苦難的象征。《老馬》一詩短小精悍,現抄錄如下: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只往心里咽,/眼前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英漢互譯實用教程》中,編著者根據譯界多數譯家的看法和做法,并結合自己多年的譯詩實踐和體會,歸納了六點“詩歌翻譯的基本知識”:(1)詩歌的必備因素:強烈的節奏和強烈的感情;(2)譯詩者未必是詩人;(3)把漢語格律詩譯成英文,最好也用格律詩;(4)押韻是達到音美的重要手段;(5)譯者要喜愛原詩,反復琢磨,遇到靈感,捉住不放;(6)譯無達詁,譯無定本[1]。這種歸納比較全面。然而,歸納容易翻譯難,對照《老馬》原詩與郭譯就會發現,郭著章并沒有根據自己歸納的標準進行翻譯。書中沒有對詩人和詩作進行只言片語的介紹或評價,也絲毫沒有談自己的翻譯心得或理據,直接就在《老馬》原詩的下面,提供了下面的英文翻譯:
An Old Horse
He has no choice, the cart must take its load, /Come what may he never says a word. /The pressure on its back is so great, as if it were cutting into his body, /He lowers the head with a mighty weight!
At this moment he is alive, but does not know even the next moment's fate. /He’s very sad, but can not tell his bitter thought. /A shadow of the goad floats into his sight, /He raises his head and looks down the long road ahead.
二、郭譯《老馬》評析
詩歌是獨特的語言音形意三美的結合。從詩體角度看,作為一首現代格律詩,《老馬》是臧克家精心打造的作品。它形式整齊,語言洗練,音節鮮明,聲韻和諧,具有突出的美學特征[3]。那么譯者應如何再現這些美學特色?郭著章有比較精到的論述:“……爭取英譯在意形音三方面都盡量表現原詩之美,忠于原作,達到神似、形似乃至音似之要求。所謂神似,就是如實傳達原詩情趣、內容和風格信息;所謂形似,就是要盡最大努力使每行的音節數目相同或基本相同,這是格律體重要的標志;所謂音似,就是原詩有韻律,譯詩也要有韻律,這是格律體的另一個標志?!盵1]而在翻譯實踐中,譯者并未遵循自己所說的翻譯準則。
(一)音美缺失
押韻是詩歌的基本特征。從韻律上看,《老馬》這首詩的押韻形式為abab cdcd:第一行的“夠”與第三行的“扣”押韻,第二行的“話”與第四行的“下”押韻;第二節中的“命”與“影”、“咽”與“面”,也同樣交錯押韻。此外,臧克家在詩行內部運用了雙聲疊韻的修辭格:首句最后兩個字“個夠”是雙聲,尾句最后兩個字“前面”是疊韻??傊?,整首詩朗朗上口,具有很強的節奏感。
而郭譯卻完全失去了原詩的音韻之美。八行譯文的最后一個詞依次為:load、word、body、weight、fate、thought、sight和ahead。如果說前兩行的load和word是押輔音韻[d],后面幾句卻沒有AABB的規律可循;如果說第四、第五行的weight和fate兩個詞押尾韻[eit],但這兩個詞分屬上下兩個詩節;如果說weight、fate、thought、sight四個詞也算押輔音韻[t],那么剩下的第三句的body、第八句的ahead無所依從。譯者似乎刻意不在乎押韻,近于草率地提供了英文翻譯,與此前“原詩有韻律,譯詩也要有韻律”的論述有點背道而馳。
(二)形美遺憾
從形體上看,《老馬》這首詩分上下兩節,每節四行,共八行。除了第三行、第五行九個字外,其余六行都是八個字,即8-8-9-8—9-8-8-8,各句字數大致相等,看起來近似于一首七言古詩。上下兩節對稱,節奏感很強,具有整齊的形式之美。
反觀郭譯英文詩,句式長短不一,音節數相差一倍以上:最短的一句(第二句)“Come what may he never says a word”有9個音節,與原詩字數大致吻合;而最長的一句(第三句)“The pressure on its back is so great, as if it were cutting into his body”,竟多達20個音節;其次過于冗長的是第五句“At this moment he is alive, but does not know even the next moment's fate”,19個音節。如此長短迥然,勢必破壞原詩的形式之美,也影響原詩簡短的節奏感。節奏是詩的基本力量,沒有節奏便不是詩。短小精悍、節奏鮮明的漢語詩,卻淪落成了冗長拗口的英文詩。此為郭譯的第二個缺憾。
(三)意美不足
《老馬》這首詩平易樸實,而又凝煉深邃,流溢著樸素的質美。詩中每個字都是常字,但經過認真的選擇和提煉,這些尋常的字句整合在一起,詩意卻非同尋常,含蓄深遠。臧克家曾說:“句子是要深刻,但要深刻到家,深刻到淺易的程度,換句話說須把深的意思藏在淺的字面上。”[2]比如原詩中的“總得”“裝個夠”“橫豎”“往肉里扣”等字眼,平易樸素,都是平民大眾的日常語言。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音美缺失、形美遺憾的前提下,原詩樸素而深遠的意境之美必定受到影響。第一句郭著章增加了“He has no choice”的信息。第三句“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句中的“扣”字是全詩的“詩眼”,“扣”人心弦,凝練精準,然而英文卻是“as if it were cutting into his body”長達11個音節的松散解釋,原詩凝聚的詩魂隨之飄散。第五句“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英文也增加了“At this moment he is alive”(此刻他還活著)的額外信息,有損原詩的凝練緊湊。第六句“它有淚只往心里咽”中,“淚”與“咽”是表現老馬悲苦無奈的關鍵詞,而英文只采用意譯,成了“He’s very sad, but can not tell his bitter thought”。第七句中的“鞭影”不是鞭的“影子”,譯文“A shadow of the goad floats into his sight”中“goad”是“棍棒”,與“float”(飄動)也不太搭配協調。
三、探討新譯
評析是為了學習,批判是為了出新。筆者不揣淺陋,在反復研讀《老馬》原詩的基礎上,批判性地借鑒郭譯,試改譯如下:
The cart takes its full load day by day, (9)
He never says a word come what may. (9)
The pressure on his back cuts deep (8)
He lowers his head with a heavy weep! (10)
His fate of next minute, he’s no idea, (10)
But to swallow down his bitter tears. (9)
Into his sight, a flash of the whip floats, (10)
Lifting his head, he looks down the road. (9)
(括號里的數字是每行的音節數)
在翻譯過程中,著名詩詞翻譯家許淵沖先生的“三美論”(音美/形美/意美)給筆者以啟發。下面從音、形、意三方面進行簡要解析:
(1)轉達音韻之美:根據原詩ABAB的押韻模式,我們相應采用AABB這一常見的韻腳。第一、第二句的“day”與“may”,第三、第四句的“deep”與“weep”押尾韻(全韻);第五、第六句的“idea”與“tears”,第七、第八句的“float”與“road”押元音韻(非全韻)——如追求押全韻,第七句還可譯成“Into his sight, floats a flash of the goad”,這樣“goad”與最后一句中的“road”押全韻,只是“goad”是(趕牲口的)尖棒,與原句中“鞭子”稍有出入(音美意美,似難兼得);第七句內部的“flash”與“float”押首韻,基本完美地轉達了原詩的音美。
(2)再現形體之美:原詩句式簡短,形體齊整,八句的字數分別為8-8-9-8—9-8-8-8。譯文的音節數依次為9-9-8-10—10-9-10-9,每句僅比原詩多一兩個音節(字)。這樣,就保持了原詩簡短整齊的特色,比較完好地再現了原詩的形美。
(3)意美有得有失:第一句中“full load”對應“裝個夠”,“day by day”對應“總是”;第二句中“橫豎不”化解成“never”與“come what may”;第三句中“cuts deep”對應“往肉里扣”刀割一般;第四句沒有拘泥于原文“把頭沉重地垂下”,而用“heavy”和“weep”轉譯出隱含的哀嘆與悲痛;第五句略去“此刻”,直接關注“下一刻”(next minute);第六句略去“心里”,增加“bitter”苦澀之淚;第七句中“鞭影”乃鞭飄動(float)時一絲瞬間(flash)的影像;第八句抬頭望前,希望慘淡,“road”既指腳下的路,也指漫長的人生之路。
詩歌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形式,詩歌翻譯是文學翻譯乃至整個翻譯的“黃燈特區”,[4]對譯者的要求更高,除了達意的基本要求外,還要重視再現原詩的格式與韻律。因此許多人對譯詩都心懷敬畏,譯起來如履薄冰??上驳氖?,諸多翻譯家和翻譯愛好者卻知難而進,以苦為樂,偏要帶著腳鐐手銬展現風采各異的舞姿,盡力再現原詩的音形意之美。誠如郭著章在書中指出——“譯無達詁,譯無定本”。
[1]郭著章,李慶生.英漢互譯實用教程:第三版[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2]牟玉珍.淺談《老馬》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J].萍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2(2):66-68.
[3]姚家育.現代格律詩視野中的《老馬》[J].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學報,2006(2):30-31.
[4]桂乾元,周美華.詩歌翻譯是翻譯的“黃燈特區”[J].語言與翻譯,2012(3):47-51.
(責任編輯:張新玲)
An Exploration of the English Version ofby Zang Kejia with Professor Guo Zhuzhang
CHENG Ruiy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nan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22)
, the masterpiece modern metrical poem by Zang Kejia, is harmonious in sound and neat in form, embodying obvious aesthetic value.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is poem, translated by Professor Guo Zhuzhang, fails to communicate the beauties in sound, form and imagery of the original poem. It is short of the beauty in sound and form and insufficient in imagery. By appreciation of this poem, this author re-translated this poem and hopes it can arouse more insightful criticism.
Zang Kejia;; poem translation
H159
A
1009-8135(2015)04-0120-03
2015-03-11
程瑞勇(1973-),男,山東鄆城人,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