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爺爺,您過來!”
小時候,只要這一句,高大的爺爺便會放下手中正干的任何緊要事,快步走到我身邊。
“開始!”我一邊爬上他寬大的后背,一邊“命令”。于是,爺爺便點起煙鍋,開始那些已經講爛的所謂“故事”。而我,盡管對每一個細節都倒背如流,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在爺爺背上笑得難以自制。
我爬在爺爺背上的畫面,是一個院子的調和劑。
可惜,爺爺還是去世得太早了,這讓僅僅與爺爺生活了7年的我實在想不出太多畫面。
與爺爺有關的記憶總在夜里。放下飯碗的爺爺總是在炕上,靠著被子,燃著一鍋煙。他的面前總會是我,追著他的煙鍋搗亂。怕被我吹滅,爺爺便變著花樣哄我。除了講故事,還把吸到口里的煙變成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煙圈兒”。那些煙圈兒美麗地滿屋飄飛,有時甚至吸引了地上正在吃飯閑聊的嬸嬸們。嬸嬸們都不是善類,卻從不敢在嚴肅的爺爺面前說哪怕一丁點閑言碎語,只有我與爺爺歡鬧時,她們才能融進來說上三言五語。
因此在我的思維里,公公與兒媳之間便該是如此沉悶嚴肅。
可是我,竟然有打碎爺爺在兒媳面前威嚴的本事。比如一家人正在閑聊解悶那個晚間。再熱烈的聊天場面,也有停頓的時候。這個閑聊過程也是。不知道聊完哪個話題之后,在下一個話題還未接上之際,就那么很正常地出現一個停頓,一個僅僅三四秒鐘的停頓。如果這三四秒鐘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那么就是一個正常的停頓,不會讓人產生任何記憶。然而這個三四秒鐘卻是那么不同尋常。那個無比短暫靜寂的過程中,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
那個聲音就在我的身邊,我馬上知道是爺爺。
一家人瞬間有些尷尬,但卻忍著急忙開始下一個話題。我卻一陣大笑,像往常媽媽和嬸嬸們逗我那樣逗大家:是誰放屁了?
“哈哈哈——”二嬸率先忍不住笑出聲來,盡管她的右腳挨了二叔狠狠的一下,還是未能控制得住。人們不是沒有在公共場所聽到過放屁,可是公公與兒媳婦們在一起,這個聲音又恰恰在那么靜寂的時候響起,確也是一件萬般好笑的事。不過,我那時候真是不懂,只知道平時如果不小心放個屁,大人們總要一遍遍逗著我問,尤其是爺爺,甚至舉著煙鍋敲著我的腦袋相逼:到底是誰放的?而我,每次都不肯承認,并且要賴到別人身上。今天,我才知道放屁不光是小孩子的專利,原來大人們也是要放的,而且是那么高大的爺爺。哈哈哈!我越想越覺得好玩,為什么不學著大人們的語氣逗逗爺爺?
二嬸還在笑,可她又不敢放開聲來,于是哈哧哈哧憋得好像鼻涕都出來了一樣。媽媽和三嬸姑姑她們也在,也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難受樣。看到此景,我歡樂壞了,跳起來沖著爺爺一遍遍問:是誰放的屁?
我確認,剛才那聲響動就是從爺爺身體里發出的。可我生怕他們不知道,或者,怕他們冤枉是我。
“這孩子真傻,自己放了屁還好意思說!”果然,奶奶出來打圓場。說話的同時,還破天荒地從上了鎖的柜子里給我抓出一把棗來。
奇怪的是,那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誘惑。炕上的我更加認真地為自己辯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放的,是爺爺!”
“哈——哧哧哧——”這一次,無法忍住的是媽。她端著碗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返身想把我抱走。
我一下子就躲上爺爺的后背,摸著他的胡子繼續逼問:“爺爺,快說,是你放的屁!“
媽終于無法忍受扔下我跑了。隔著窗戶,所有人都聽到她在院子里放聲大笑。
嬸嬸們也跌跌撞撞借故離開了。最后只剩下奶奶邊笑邊指著我罵:傻孩子呀傻孩子。
我的爺爺,從頭到尾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紅著臉拼命吸煙。
多少年來,這個畫面總是溫暖而有趣地和爺爺綁在一起,并深深存在我的腦海里。
我倒希望,對爺爺的記憶僅此一點,哪怕摻有那么多尷尬。然而不是。在爺爺逝去的若干年之后,當奶奶感覺自己已經過上好日子時,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爺爺要活到現在多好,就可以飽飽吃一頓餃子了。
飽飽吃一頓餃子,是爺爺一生最大的奢望。
“餃子還能吃飽人?!”奶奶說,這不是僅僅值得爺爺懷疑的一個問題,而是深信不可能實現的一件事。爺爺一生吃過的餃子,屈指可數。或者,只在每一個年?即使是一年之中的那一個年,那頓餃子也是不可以放開肚子吃的。奶奶盡可能在白面里多摻一些玉米面,盡可能在每張餃子皮里少包一些餡,可在一大家人面前,那餃子的數量還是極其有限。不等放開肚子,就見了盤底。餃子,對那時候的爺爺一家來說,僅僅是嘗個新鮮而已,沒有人敢想著把它當飯吃。
只是,爺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剛剛去世后,村里便實行了包產到戶。地里長的莊稼,已經可以供一家人天天吃上飽飯了,即便是傳說中白面餃子,也不再遙不可及。
也難怪,奶奶每次吃餃子都止不住熱淚長流。餃子讓奶奶無法不想到爺爺,無法不想到爺爺到死也沒有飽飽吃上一頓餃子。奶奶甚至非常自責,她說在爺爺病時為什么不借一些面回來給爺爺一個人包一頓餃子讓他吃個夠呢?
是啊,為什么不呢?
或許,誰都想不到爺爺會那么快死去;誰都想不到餃子那么快會成為莊戶人家的家常便飯。現在想來,更多的還在于,那些豬肉白面太奢侈了,即使對一個重病人,也不舍得下那么大的本錢。
我不知道,爺爺臨死之際,心里有沒有惦記過餃子?爺爺的心里,有沒有想過吃一頓飽飽的餃子之后再離開這個世界?爺爺想沒想過,自己耕耘了六十年的土地,怎么竟收獲不了一頓餃子?
想到這些,就忍不住想哭。有多少人,像我的爺爺這樣,含恨而去。他們的恨,不是沒做成更大的官不是沒完成未競的事業,而僅僅,僅僅是沒能放開肚子吃一頓餃子。
爺爺,你叫今天的子孫情何以堪!
我非常,非常理解爺爺對一頓餃子的渴望。因此每每吃餃子時,我總是忍不住想起爺爺。我會想,填飽爺爺的肚子,需要多少個餃子?三十個肯定不夠。五十個夠嗎?八十個夠嗎?就是給爺爺包出一百個放在面前,又能怎樣?
一百個餃子,需要多少白面,多少豬肉?
元旦那天,在媽那里和了二斤白面,近三斤豬肉白菜餡,包出100個餃子。
爺爺,二斤白面,三斤肉餡,竟是您六十年勞作也掙不回的?竟是您離開這個世界也實現不了的一個愿望?
爺爺,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您眼里高貴無比的餃子,與當初天天吃的玉米面窩窩頭一樣,在無比豐盛的餐桌上都改名叫主食。而主食,只是許多大菜之后的一小點點綴。主食是不可以多吃的,吃多了會發胖,就是那時候爺爺您極其喜歡的胖,還會產生高血脂高膽固醇,會影響身體健康。酒足飯飽之后,人們往往只是象征性地挑開一兩個嘗嘗味道。而那些餃子餡,更是千姿百態,根本不再是爺爺您奢望的白菜和大蔥。
可笑吧?爺爺,您萬萬想不到,餃子吃多了也是不好的,不利于身體健康。爺爺,您以前從來不舍得吃只用來賣錢的雞蛋,科學說一天最多也只能吃一顆,而且,許多人還把蛋黃扔掉,只吃蛋白。爺爺,不僅僅是餃子和雞蛋,還有你從來沒有吃過也沒有見過的山珍海味,都不能吃多。專家說,人要長期保持六七分飽,才會健康長壽。爺爺,您聽了這話,是不是很想扇誰一巴掌?
印象里,爺爺在世時吃的最奢侈的一種食物叫“油茶”。每到冬天,奶奶就不知從哪里“變”出這種東西,說是讓爺爺補身子的。每當奶奶煮好一碗端給爺爺時,旁邊的我口水就流出來了,今天的人們不會想到那種極其誘人的香味。看到我的饞樣,爺爺便把他的碗遞過來,而奶奶卻總是警告爺爺:這東西火大,孩子喝了不好!
偶爾,奶奶會在鍋底給我留一點。可越是少,越是勾得我翻江倒海,最終竟也產生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想法,那就是“油茶這東西是吃不飽人的”。
幾年前在超市偶然看到這種東西,毫不猶豫買下來。回家一煮,完全不是當初爺爺碗里那個味道。
是超市的不好嗎?
沒想到前幾天,很意外地在媽那兒看到了。媽說是鄰居送的。我翻出兒時的全部記憶,認真請教了媽,才知道這個東西是用羊或者牛的油與白面一起炒出來的。
“就是用肥肉煉出的油嘛。”妹妹在旁邊一語點破。
媽說鄰居專門強調過,這是自己炒的,用的油很少,就是怕喝了不健康。媽還說她還沒喝,就等著我們來了都分一點。妹妹毫不猶豫就拒絕了。我卻還被小時候的懷愫牽動著,端起來仔細聞聞,確實是曾經那種香。可是再想想,這竟然是用肥肉煉出的油炒的,喝了會多么不健康呀?于是咬咬牙拒絕了,同時告訴媽也別喝了罷。
媽盯著那碗東西,一臉無奈。
爺爺,您聽到了嗎?曾經給您補身子的寶貝,今天看來竟也不是好東西。
地下的爺爺,是不是氣到要罵誰家八輩祖宗?
還是,不說了罷。
今天,不過節,也不是誰的生日,只是一個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我學著包了餃子。撈出來,滿滿三大盤。我砸了蒜泥,兌了老陳醋,倒進小碟坐下來。
熱氣騰騰里,我看到爺爺就坐在角落里,吸著一鍋煙,吐著煙圈兒。
“爺爺,您過來!”爺爺看到餃子,歡喜地在鞋上磕掉煙灰,歡喜地坐過來。
一盤之后,爺爺說,太香了;又一盤之后,爺爺說,快飽了。我堅持讓爺爺把最后一盤也吃完,看爺爺拍著鼓鼓的肚皮,打一個很響的飽嗝,滿足地看著我:“原來,餃子是可以吃飽人的。”
爺爺,餃子,不可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