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2003年,一本有史以來中國最大的英漢英美法詞典《元照英美法詞典》讓編撰者——一群被遺忘三十年的平均年齡84歲的東吳法學精英進入人們的視野當中。在沒有官方支持,沒有經濟資助,沒有鮮花和掌聲,甚至連正規辦公室都沒有的情況下,這群幾乎被人們遺忘的老人,耗時9年,“做了整個司法行政系統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此詞典460多萬字,所收詞條已達4.5萬多個,是日本出版《英美法詞典》的3倍。
詞典開篇,列出長長的致謝名單,但值得注意的是,詞典的發起者之一,總審訂潘漢典的名字,卻只出現在“緣起”和“總審訂”兩處地方。 極少有人知道,彼時這位致力于介紹和翻譯當代外國法學的83歲高齡的法學家,曾在做手術前的四十八小時里,掛著尿袋審稿。
潘漢典今年95歲,儒雅清瘦,在他簡樸的全是書籍的“小書齋”內,《方圓》記者見識到了這位法學界的“一代宗師”認真低調的品行。當他仔細翻閱完陳新宇新作《尋找法律史上的失蹤者》之后,連連對記者說“不敢當”,他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學者,謝謝作者親切的記述,我很幸運。”
對自己成為法史上的“失蹤者”這一定位,潘漢典倒覺得,“被遺忘”是必然的一個過程,“這很正常,真正的學者到最后都會各得其所”。
他對自己的個人問題總是考慮很少,也不喜歡出風頭,九十多歲的高齡,仍舊喜歡“泡”外文圖書館,學校離家很遠,就自己坐公交車去。他告訴記者,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學者,沒什么好說的,研究外國法最重要的是面向世界,今后他還會繼續堅持寫作、翻譯,做外國法的研究,為國家建立良好的法律制度和法學體系提供有用的幫助。
出身書香世家
1920年,潘漢典出生在廣東汕頭。祖父潘文鐸是清朝的翻譯進士,官至五品,是一位接受新學思想的官員,熱心新政和教育,很受民眾愛戴,告老還鄉時,當地百姓夾道相送,祖母見此景對潘漢典的父親說,“當官就要做這樣的官,要不然就別做”。
祖母的話無疑有決定性的影響。潘漢典的父親潘澄修從廣東政法學堂畢業后,在汕頭任檢察官,但不久便離職,因為他發現,在國民黨的腐敗統治下,檢察官不能很好地為民申冤。遂辭職做律師,并迅速成名,擔任起汕頭市律師公會的主席。
當大律師的父親卻不想讓兒子從事法律,他要求潘漢典到日本讀士官學校,因為體會到當時國民黨的法律不是很清明,于法治、公平、公正還有很大的距離。但那時,法律所寄寓的公平正義的理念,卻已經在潘漢典心中留下深刻烙印。
他對于法律的信仰從父親那得到。父親是很有正義感的律師,經常免費為窮人打官司,潘漢典記得,小時候他和父親一起出門,有人曾當街向父親跪謝。父親樂善好施,卻并未掙得錢財,46歲去世時,甚至是在他曾幫助過的當事人的資助下,才有一副棺材入葬。父親出殯的場景,讓潘漢典至今不忘,在往墓地去的山路上,有那么多前來送行的人,有學生,有貧苦的人民。甚至路邊有人跪著磕頭,搬小凳子做供桌燒香。母親告訴潘漢典,父親在當地辦了很多學校,那些學生有部分來自那里,而那些貧苦的人民,或者是父親的當事人,或者曾受到過父親的幫助。
從父親那里,潘漢典明白:做一個好人,為人民伸張正義,為人民主持公道,人民是有分辨力的。但他知道光靠熱情是不夠的,要學好知識才能主持正義。法律是很神圣的,潘漢典決定學好法律,幫窮人說話、打官司、主持正義。
值得一提的是,父親愛書、藏書及讀書的習慣也深深影響著潘漢典。在潘漢典小學的時候,父親就請來一位前清秀才做兒子的國文老師,每晚七點半到八點半,潘漢典要在家中用一個小時來學習《春秋左傳》,由此奠定了他扎實的國學基礎。在潘漢典家中,收藏并遺留有文史哲等方面的古書如《四部叢刊》、《二十四史》、《沈寄簃先生遺書》等,還有新書如瞿秋白的《赤都心史》等。
父親的人生經歷、做事風格和處事態度都對潘漢典此后的生活道路和人生選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父親去世后,潘漢典隨家人回到廣州,就讀于中國教徒辦的學校——培正學校。在培正學校所受的教育,為潘漢典后來的學術生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潘漢典的“小書齋”中,仍舊保留著當年在培正學校的一面小旗。
培正學校創立于1889年,是由本地的基督教浸信會募捐興建的。作為一所教會學校,培正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既有數理化等西學課程,也有傳統的四書五經的教育,但不拜孔子”。西學內容幾乎都是用英文教授,潘漢典的外語基礎和中學時的這種環境有很大的關系。
此外,學校還很重視學生素質的全面培養,設有體育、音樂和藝術方面的課程。潘漢典有很高的藝術修養,1940年東吳大學年刊里載有他手繪恩師費青教授的肖像,筆鋒細膩秀美,人物十分逼真。在他的書房“小書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一些繪畫作品,這些愛好就是在培正學校培養起來的。
而且有意思的是,培正的很多教員,有的是在美國拿到法律博士的學位留學回來的華僑子弟,經他們的介紹,霍姆斯等法官的形象讓年輕的潘漢典悠然而神往。
世代書香的家庭環境以及培正學校濃厚的求學氛圍,使得潘漢典在經歷了少年喪父、因戰亂遷校而失學等變故后仍在畢業時獲得全校個人社會科(歷史地理)單科獎、國文特別獎,并以總成績第一獲得紀念已故校長黃啟明的成績優良特別獎。
同學稱他“潘博士”
1940年6月,潘漢典高中畢業,面臨著多種選擇,以他的學習成績,本可以保送到燕京大學,但當時北京被日軍占領,無法進入燕京大學。另外,憑學習成績,潘漢典可往印度加爾各答的中國銀行工作。但潘漢典的母親明確表示:“祖國淪陷選擇逃避不是男兒所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應該學父親求學上進,為祖國富強出力。”7月,在父親故友潘君勉承諾的經濟資助下,潘漢典考入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法律系,離別家人前往上海求學。
據陳新宇研究介紹: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在日寇入侵,上海淪陷后,東吳大學法學院曾假借租界一隅之地得以幸存。但在日美關系交惡以后,東吳大學遷往重慶,留在上海的法學院,根據其英文校名,改稱“中國比較法學院”,繼續堅持了下來。
根據東吳先賢盛振為教授概括,東吳法學院的教育方針是:“原以英美法與中國法為依據,而旁參以大陸法,繼應時勢之需求,改以中國法為主體,以英美與大陸法為比較之研究。俾學生對于世界各大法系之要理,皆有相當認識。”
為此,東吳法學院堅持:施教重質不重量。正是這種高標準,東吳法學院被譽為培養近代法學家的搖籃,民國法學界也素有“南東吳、北朝陽”之稱。
嚴格的教學標準,使得東吳法學院學生的學習壓力相當大,潘漢典入學后發奮讀書,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學習中去。在這里,潘漢典不僅學習了中國法的知識,對普通法也獲得了系統的了解,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此時的潘漢典,因為博學而被同學稱為“潘博士”。
大學期間,“潘博士”看到東吳許多書都是日文的,而日本法律是引用德國的,由此萌生直接學習德國人著作的想法。于是,他選修了法、德、日等外國語課程。潘漢典回憶,開始選修德文的學生有十多個,堅持到底的就兩位,他是其中之一。
正是憑借語言優勢,潘漢典于1944年發現了日本法學家江家義男翻譯、日本早稻田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蘇維埃刑法和勞動改造法典》,隨后他將其譯為中文,并以畢業論文“漢譯世界最新刑事法典——蘇維埃刑法和勞動改造法”獲學士學位。
大學畢業后,潘漢典到上海中南銀行信托部和地產部工作。雖然在銀行收入比較可觀,但由于此工作是為了生計而有違他從事學術研究的心愿,工作期間,潘漢典一直用自己的別名“潘宗洵”。
抗戰勝利后,東吳大學開始招研究生,潘漢典于是又回到了學校,開始了研究生生涯。大學期間,潘漢典已經通過蘇聯使館的宣傳欄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1947年,他在上海的“內山書店”購得一本《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歷史唯物論與法律》,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馬克思主義法學。這本書至今仍保存在潘漢典的家中,陳新宇曾翻看過這本年代久遠而略顯破舊的書,他看到,扉頁上仍清晰記錄著主人的購書時間和地點,“書中有許多德文加注,這是潘漢典查閱德文原著補上去的”。
潘漢典告訴《方圓》記者,馬、恩用經濟、政治的觀點對法律進行全面、深刻的論述得到了他的認同。這也是他研究生畢業后放棄去耶魯大學法學院深造的機會,留在國內參加新中國建設的主要原因。
勤奮的語言大師
潘漢典是個語言大師。他在翻譯界的名氣比在法學界還響。他90年代初主持翻譯的《比較法總論》被譽為中國法學界翻譯最高水準。
翻譯一直是潘漢典的工作重點之一。
大學期間,潘漢典在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家外文書店里發現了博登海默的《Jurisprudence》(法理學),博登海默是中國法學界、特別是法理學界耳熟能詳的德裔美國法學家。潘漢典在書店里翻了翻書的內容,馬上愛不釋手。但這本書當時正在布展臺上展覽,只有一本,并不出售。如參觀者欲購買,可向書店下單訂購。離開書店后,他對博登海默的《法理學》難以忘懷。
沒過多久,潘漢典再次前往書店,懇請書店工作人員將書賣給他。工作人員問他為什么非要買這本書,而且如此急迫?潘漢典告訴他們,自己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的法學學士,正在從事外國法和外國法學研究,迫切需要這本書。也許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的聲譽自身具有的說服力,也許是他購書的真誠和迫切愿望打動了他們,工作人員破例把這本作為展品的樣書賣給了他。
如今看潘漢典翻譯《博登海默法理學》的手稿,可以從每一頁頁眉印有供填充的日期記錄里看到,他從1945年8月7日開始翻譯這本書,以后每天或隔幾天就翻譯幾頁,其中8月11日和12日兩天翻譯了9頁,約5000字,而這兩天正好是周六和周日。可以想象,他在當時的業余生活,幾乎全都投入到了這本書的翻譯中。
潘漢典精通德、法、日、俄、意、英六門外語。他學習外語的動機很單純,一是為了學習先進的東西,另一個原因是為了排除歧義,達到真正理解。比如他翻譯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他先是花了10年的時間學習意大利語,之后翻譯完善了26年。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商務印書館、上海光華大學政治學社、中國文化學會就曾出版過《君主論》,但譯本均由英譯本轉譯,譯著中也有不少紕漏。1958年,商務印書館將此書列入世界學術名著選題計劃,向潘漢典約稿。潘漢典于是下定決心翻譯此著,“馬基雅維利的政治論著對后世影響很大,要對得起這本著作,也對得起自己”,潘漢典說。
據潘漢典講述,他在根據《君主論》英譯本譯出之后,為了“信達起見”,曾取英、美、法、德、日各國譯本相互核對,發現文義莫衷一是,很難定稿。于是決定以意大利文本為準據另譯。其后借到《君主論》卡塞拉審訂本及彼得格勒外文圖書館藏本,根據這兩個版本,對照英、美、法、德、日各國多種譯本重新譯出。第一稿于六十年代初完成。 七十年代,因為陸續借到馬佐尼審訂本及邦凡蒂尼審訂本,又根據兩者,先后進行了第二稿和第三稿的修改。1982年到1984年,先后去加拿大及日本學術交流期間,搜集到各國關于馬基雅維利的研究資料,對譯稿又進行了第四次的修改。
30年的光陰,在對照了英、美、法、德、日等多種譯本,參閱17種不同版本之后,四易其稿,潘漢典最終譯出了《君主論》。
潘漢典對翻譯工作不僅追求完美,對翻譯的準確性也有很高的追求。和潘漢典一起編寫《英美法詞典》的薛波曾講到,在潘漢典對某個詞條很有把握的情況下,他仍要拿來不同詞典,反復推敲,再三求證,尤其對單詞的不常用用法,更是仔細比較,慎之又慎。
有一回,潘漢典為《比較法研究》的一篇龐德的譯文進行校對,文中有一句,譯者采用了直譯的辦法“如同愛爾蘭島上的蛇一樣”,但這種譯法顯得和全文的意思不相符合。為了求證,潘漢典甚至找來了不列顛百科全書,結果果然符合他的猜想:愛爾蘭島上是不產蛇的,此句是一個隱喻。
陳新宇為此感嘆,“語言的學習不排除天賦的因素,但對一門乃至數門外語的精通也許更需要一種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和純樸心靈,以及那孜孜不倦的‘鈍功。”——這或許就是潘漢典為何會在法學成為顯學卻又擺脫不了“幼稚”之名的今天“失蹤”的原因。
一代學者有其時代的使命,語言方面的優勢和時代的特殊使得潘漢典更多地通過翻譯,為中國法治事業鼓與呼。他翻譯的恩格斯《英吉利憲法》、《英吉利狀況》等著作,為新中國憲法的制定提供了大量的參考資料。八十年代在中國政法大學期間,不論是在開始恢復介紹外國法律時期對南斯拉夫、東歐等國家的法律情況的介紹,還是在七十年代后期中美建交后對美國法律制度的介紹,以及在八十年代修改憲法時期,對世界各國憲法的介紹,都離不開潘漢典及其主編的“法學譯叢”的汗馬功勞。
而現在被中國法學界所熟悉的德沃金、富勒等人,比較法、法律文化等概念,也是通過潘漢典的翻譯而被引入中國。
但他仍舊稱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學人,他說他的信念和追求都在他的書里:“我的第一本譯作《君主論》題詞是‘獻給我的祖國和人民,另一本《英美法辭典》也是如此,這也是我一生想講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