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1934年秋,在中日局勢更趨危機的關頭,病榻之上的蔣介石“極想設法打開僵局”,便口述一篇以《敵乎?友乎?——中日關系的檢討》為題目的長文,讓秘書長陳布雷記錄,希望此文能讓日本“醒悟”,“克免同歸于盡之浩劫”。文章寫好后,考慮到題目敏感,蔣介石認為自己署名不妥,陳布雷也因政治關系不能署名,于是二人商議,以幕下徐道隣的名義發表此文,取其名“徐徐與鄰邦道來也”之深意。
同年9月,這篇發表在《外交評論》雜志上的文章引起各大報章的爭相轉引,這讓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徐道隣因此“暴得大名”。就連魯迅在寫給蕭軍、蕭紅的信中談及時局,也提到了徐道隣,認為他是“現代闊人的代言人”,做了蔣介石的“傳聲筒”。
然此種聲名的大增并未使徐道隣得意,從其好友阮毅成日后對他的回憶中,可窺得徐當時的一二狀態。“公余之暇,徐道隣仍舊和友人們去所在南京的夫子廟小酌,又常顧畫舫,泛舟于秦淮河。從復成橋到文德橋,再到利涉橋,聽兩岸河房中傳出來的笙歌,看兩岸河房中明滅的煙火”——誰也不知這位28歲的年輕人真正的心事。
3年前,留德讀書的徐道隣憑借博士論文《憲法的變遷》獲得柏林大學法學博士學位。論文《憲法的變遷》,不僅“德語措辭精確曉暢、援引文獻嚴謹廣博”,且對“憲法變遷”這一深奧抽象論題的討論十分深入,“實在無法令人相信是出自一位年僅25歲的中國法學者之手”。精到如是,因此很快得到德國最大出版公司的青睞并刊行問世,而同時代獲得博士學位的胡柏、德·曼茲諸公卻無此殊榮。
數年異邦文字耕涯終有所成,“若繼續潛心問學,假以時日,儼然一代宗師的氣象”。然在1932年,歸國之后的徐道隣卻選擇脫離書齋,投身到并不擅長的政治領域,做了蔣介石的秘書和蔣經國的家庭教師。
當代學人用“驚鴻一瞥的憲法學彗星”來感嘆徐道隣棄學從政之舉。而他為何做如此選擇,這得從他長久以來承擔的一份“父仇”執念講起。
前后心境已然不同
徐道隣是民國名將徐樹錚的三公子。
徐樹錚,字又錚,號鐵珊,江蘇蕭縣醴泉村人。徐樹錚是清末秀才,棄文從武,為總理段祺瑞所賞識。1905年,段祺瑞出資送徐樹錚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習軍事。5年后,徐樹錚回國,在段祺瑞手下效命,成了段祺瑞的“死忠粉”及“首席智囊”,人稱徐樹錚是段祺瑞的“小扇子”。
1914年,年僅34歲的徐樹錚當上了陸軍部次長。1916年,段祺瑞任國務院總理,徐樹錚再任陸軍部次長兼國務院秘書長。為了推薦徐樹錚,段祺瑞甚至不惜當面與袁世凱翻臉。
段祺瑞寵信徐樹錚,看重的是他的才干。徐樹錚可謂文武雙全。“他的書法遒勁,詩詞雅致,精通經史,與當時名士林琴南、張謇、柯劭忞、馬通伯談學論道,相交甚篤”。不僅如此,徐樹錚對音樂也有精深研究。1925年,他奉命考察各國政治,在倫敦大學東方研究系、英國皇家學院發表演講,題目分別是《樂通于政》、《中國古今音樂沿革》,內容深奧,讓翻譯頭痛不已,卻贏得在場專家贊嘆,連《泰晤士報》亦大表欽佩。
除此之外,徐樹錚又是長于政治、軍事謀略的行動霸才。1919年10月,官任西北籌邊使的徐樹錚兵不血刃,使受沙俄控制而“自治”的外蒙回歸祖國懷抱。孫中山得知后,稱許道:“吾國久無班超其人,執事(指徐樹錚)于旬日間建此奇功,以方古人,未知孰愈?”
然自古才士多狂傲,身為北洋袍澤,除了段祺瑞,徐樹錚幾乎看不起任何北洋同僚。袁世凱曾如此評價徐樹錚:“又錚其人,亦有小才,如循正軌,可期遠到。但傲岸自是,開罪于人特多。”
1918年,徐樹錚在天津先斬后奏,以《懲治盜匪法》為由,槍斃了陸建章。陸建章是天津小站練兵出身,曾任軍政執法處處長,殺人如麻,有“屠夫”之稱。但徐樹錚不經審判,就地正法陸建章,難免牽涉背后派系之間的利益沖突。“且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原是徐樹錚在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夫人亦是同學,兩家關系本不疏遠”,所以徐樹錚此舉,于法于理,均未允當。
陸建章之死,仇恨的種子在一個人的心中深深埋下,他就是陸建章的外孫,頗受其恩厚的馮玉祥。
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馮玉祥發動政變,囚禁了大總統曹錕,后與奉系張作霖共同控制了北京政局,推段祺瑞為臨時執政。段祺瑞考慮到馮玉祥與徐樹錚的私仇,恐馮對徐不利,便委任徐為“考察歐美日俄政治專使”,令其出國避難。
第二年冬,徐樹錚考察完回國。乘專車北上見段祺瑞復命。此時北京、天津一帶,正在馮玉祥國民軍的控制之下,段祺瑞知徐樹錚進京必有危險,曾電阻徐北上。可徐樹錚不相信有人敢謀害政府專使,從容進京復命。至京述職完畢,徐樹錚又不聽勸,執意南返滬上。“據說當日段祺瑞案前曾出現‘又錚不可行,行必死的字條,段祺瑞急派人送去給徐樹錚看,徐樹錚并未在意”。
1925年12月30日凌晨,徐樹錚的專車行至廊坊,被馮玉祥指使部下張之江挾持而去。風雪之夜,一聲槍響,一代梟雄徐樹錚,暴尸荒野,終年46歲。徐樹錚是政府專使,身為同僚的馮玉祥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殺人,為掩眾口,馮布置了一個陸建章之子陸承武為父報仇的現場。段祺瑞得知徐樹錚之死失聲痛哭,可明知馮玉祥作假,奈何沒有把柄在手,也只好隱忍不發。
此時的徐道隣年僅19歲,正在德國柏林大學留學。他回國奔喪,再默默返德繼續學業,前后心境已然不同。
他曾在《二十年后的申冤》一文中提到自己那時的心路歷程:“凡是讀中國書,聽中國戲,看中國小說的人,對于他,沒有一件比替父親申冤報仇更重要的。但是我那時知道,對于我,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馮是一個手握重兵的大軍閥。我是一個赤手空拳的孩子,怎么能談報仇?想要報仇,必須努力向上,在社會上有了一點地位,然后才能作此想。因此我下定了決心:先拿報仇的精神去讀書。等書讀好了,再拿讀書的精神去做事;等做事有點成就,再拿做事的精神去報仇!”
拿讀書的精神去做事
“下定決心”之后,徐道隣前半生的路線如是展開,且分毫不差。1925年返德之后,他以《憲法的變遷》順利拿到了柏林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其公法學造詣甚至超過了同時期的德國學人。回國后,他開始考慮“拿讀書的精神去做事”。
徐道隣襁褓之時,曾墜地傷足,因乳媼匿而不告,數年后遂成痼疾,終生不良于行。無法如父親一樣投筆從戎,徐道隣要“做事”,只能選擇從政了。因父親徐樹錚與蔣介石交誼,回國后的徐道隣被蔣介石招至麾下,歷任國防設計委員會、行政院參議、中國駐意大利代辦、考試院銓敘部司長、行政院政務處處長。書生參政,表面風光,個中滋味,只能冷暖自知。
據徐道隣的女兒徐小虎回憶,徐道隣做了蔣介石的秘書,并不特別得意。“那時候一到夏天,蔣介石就要到廬山避暑,父親會跟著去,兩人幾乎是朝夕相對。父親喜歡吹笛子,晚上經常吹,蔣介石也很喜歡聽他吹。我那時候小,聽到那昆曲的笛聲哇哇哭,因為凄慘得不得了”。
徐道隣顯然不擅長在政治中“翻筋斗”。廬山避暑,他非常不喜歡宋美齡的奢侈做派,因為宋美齡一上山,就要雇挑夫搬上去一大堆東西,宋美齡一到,徐道隣就告辭回家。
1938年,徐道隣赴意大利使館任代辦。密切關注墨索里尼政府對華外交。中意斷交后,徐道隣回國任了考試院銓敘司司長。在考試院的那3年,徐道隣曾3次提出辭職,原因是他的政策主張不能獲得同僚的支持,但連續3次,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都支持了徐道隣的決策。
學者陳夏紅在其文《徐道隣的三次辭職》中提到徐道隣在任期間的貢獻。在戰火紛飛,人才難求的情況下,他推動了《公務員任用補充辦法》的施行。陳夏紅說:“由此辦法通過任用者,歷年不乏其人。若無此補充辦法之救濟,被阻擋在銓敘之外者,其數量可見一斑。”
以法之名的復仇
這段時期,徐道隣復仇的機會并非沒有。盧溝橋事變爆發,抗日戰爭開始,徐道隣曾得到過一次除去馮玉祥的機會。
那時馮玉祥在泰山,這讓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很不安。韓復榘當年是馮玉祥手下,在中原大戰中叛馮投蔣。現在昔日的長官就在身旁“休息”,這使得韓復榘感到威脅。而當時正擔任國民政府參事的徐道隣,使苦于找不到適當借口除去馮玉祥的韓復榘看到了希望。他找上徐道隣,說愿助徐“一臂之力”。
徐道隣是何等聰慧之人,他意識到韓復榘是想效仿當年馮玉祥殺害徐樹錚的方式“借刀殺人”,讓自己在其中扮演如陸承武般的假孝子。留學德國學習法治的徐道隣,一直認為復仇之道,要訴諸法律,暗殺之類的卑鄙手段不是一個法治國家應該有的,所以斷然加以拒絕。
“父仇不報,非夫也”,父親被殺后的20年內,沒人聽徐道隣說過一次“馮”字。這樣的仇恨,何等的徹骨。徐道隣在等待時機,一個有利于其進行訴訟的時機。
1945年,日本投降。一天,還在上小學的徐小虎聽到教他演戲的曾老師對她說:“小虎,你爸爸了不得。”說完,曾老師就流淚了。徐小虎急忙問,怎么回事?老師告訴她:“你不懂,將來會懂的。”
徐小虎后來才明白,老師是在報紙上看到了她父親辭職的消息和起訴的新聞。這年,是徐樹錚遇害20周年,殺人罪的追訴年限轉瞬即到。徐道隣先是辭去行政院政務處處長職務,再向重慶北碚法院及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起訴張之江和馮玉祥(馮當時是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控告的罪名是殺人罪。
之所以在起訴前辭職,徐道隣有他的考慮。作為蔣介石秘書班里的人,徐道隣聽到了蔣介石和馮玉祥不和的風聲,徐的辭職是為了同蔣介石劃清界限,以免被人誤認為這是蔣介石指使自己整馮玉祥的行為,同時也是希望自己這樣做能得到蔣介石的支持。
徐道隣的辭職是照準了,但控告卻無結果。原因是蔣介石雖是想整馮玉祥,但徐道隣未和他商量便進行訴訟,這使得蔣十分被動,蔣也怕徐的行為會被人解讀為是受己指使。于是,軍事委員會批示下來,依據民國十四年適用的刑法,殺人罪的告訴時效是十五年,法律以技術手段,委婉地拒絕了徐道隣的訴訟請求。徐道隣馬上以抗戰八年時效中斷為理由提出抗訴,但無論是軍事委員會還是法院,再無下文。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徐道隣后來談到這件事,他說:“我在遞狀子時,原就擔心不會有結果。但是我一定要向社會指出,誰是那個一直躲在他人背后指使殺人的主兇。他縱然有膽子行兇,但是在二十年后,有人指出他殺人罪行時,他卻沒有膽子承當,他這種狼狽喫蹩的情形,也使我略感安慰。只是含冤二十年,既未能手刃父仇,也未能使犯人正法,終不免抱恨終天,唯有禱告和希望歷史的制裁,永遠在人間發揮其正直的力量。”
有關徐道隣的評價,學者徐復觀曾在1980年的一篇文章中如下撰述:“道隣嘗有志于事業,而其才又足以副之。然當未可直道而行之世,道隣輒欲直道而行;遇本未可與言之人,道隣常甘冒交淺言深之誚;于是屢試屢躓,殆亦勢所必然。及憬然有覺,轉身從事學問,則迷途已遠。”
可以想見,如若徐道隣不曾背負那份源于傳統孝道倫理的沉重“發愿”,歷史上或會出現一個更純粹灑脫的法學家。但今人亦不能拋開“復仇者”這個角度,來評判徐道隣的人生抉擇。
陳新宇在其新作《尋找法律史上的失蹤者》中對徐道隣的“復仇”有自己的理解:“徐道隣的復仇顯得比較獨特,或許這與徐受過法學教育,受其規訓不無關系。他的隱忍,他的坦蕩,他的氣節,是這個并未成功的復仇故事中讓人最為印象深刻之處。當他投出訴狀的一刻,不管成敗,他都已經獲得了心靈的解脫,‘以直報怨,這是君子之風。”
逝世前最后一篇文章
1980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曾出版了一本《中國法律傳統論文集》,該書為哈佛大學東亞法律研究系列作品之一,是當時海外漢學對中國法律傳統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值得注意的是,在書的扉頁上,寫著這樣一行字:謹以此書紀念徐道隣——一位杰出的中國法律史學者,他以三種語言寫作,促進了我們對一個偉大傳統的理解。
但據陳新宇了解,此書在中國內地的反應寥寥,不得不感嘆,“徐氏一生,由學術而入政治,再回歸學術,‘寂寞一生,從未得意”。
辭官后的徐道隣重返學界,擔任了同濟大學法學院院長。1951年,徐道隣到了臺灣,被自己曾經的學生蔣經國軟禁十多年。1962年,解除軟禁后的徐道隣到了美國,先后執教于密歇根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華盛頓州立大學。回歸學界的徐道隣,似乎淡出了原來專攻的公法領域,在法史研究領域成就卓越。有學人認為,“徐道隣復歸學術后之所以專情中國法律史學的研究,端與其身處異邦,心懷故土的晚年境況有關”。然無論是他之前專攻的公法領域還是后期的法史學研究,在中國現代法學學術史上,徐道隣都是一個易數。
瑞士學者韋納·凱基在1946年出版的《憲法作為國家之法的基本秩序》一書中,曾征引或建議參閱徐道隣著此文及《憲法的變遷》一書達十七次之多。徐道隣研究之重要,可見一斑。
1954年,中國自由主義的主要理論家張佛泉在其出版的經典力作《自由與人權》一書中曾力薦徐道隣的研究,張在書中一條注釋里寫道:“我國法學家徐道隣博士在《形式主義與反形式主義的憲法概念》一文中即曾指出,‘基本權利是成文憲法本真的意義和價值內涵。”——然彼時徐之著述業已被漢語憲法學界忽視達二十余年之久。
學者王九淵嘆息道:“法律是致用之學,倘若脫離和諧的環境和鮮活的實踐,終究只是自欺欺人的意淫游戲。”
晚年在美國教書的徐道隣,終于過上了與世無爭的平和生活,曾經留德時代的意氣風發和從政時期的睥睨豪邁全都歸于平淡。美國的同事們似乎并不了解他深藏的學問,“以為他只是普通教教句讀的中國老先生”。
只有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真正的狀態。就算抱病在身,他仍舊沒有停下學術的步伐。他曾寫信給阮毅成(那時阮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東方雜志》任主編),說他搜集宋律資料,至少可以寫成十篇文章給他發表,只是不能草草下筆。
阮毅成卻沒等到那十篇文章。徐道隣去世后,徐的夫人葉妙英寫信給阮毅成,說“道隣有理想,有原則,在生命的過程中,確實做到了盡其在我的地步”,只是“想不到不能竟其全功”。
徐道隣逝世前的最后一篇文章,題目是“宋朝的刑書”,最后被阮毅成發表在了《東方雜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