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一次采訪驀然改變了原來熟悉的生活軌跡,她與一位青海養蜂的藏族小伙陷入愛河,之后兩人領證結婚。
周圍人的不理解、婚后生活習慣的巨大反差、死里逃生的車禍、一次次的爭吵、居無定所的遷徙生活……她想過分手,想過回到原來熟悉的生活。
四年后的今天,她已是青藏高原上兩個娃的媽,身著藏袍,皮膚黝黑,跟著丈夫帶著蜂箱逐花而居。“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在北京的生活,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感覺。”她安靜地笑著,轉頭看看熟睡的兩個娃。
“遇到他,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在遇到扎西之前,面癡在北京過著典型的城市工薪族生活:在傳媒大學附近租了間小公寓,屋里除了床就是塞得滿滿的書。白天擠地鐵去上班,晚上約朋友吃飯聊天,接到采訪任務拎起箱子就走,有時一天要去三個城市采訪。朋友們都說她是個工作狂,為了她熱愛的新聞工作可以奮不顧身,也會笑話她容易“掉題”,常常把自己陷在某個采訪事件中不能自拔。
去青海是為了采訪玉樹地震,面癡還記得那天是2010年4月14日,得知地震的消息她和領導溝通后第一時間趕往災區。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任務完成后,有個當地人問她有沒有興趣去看看養蜂人的生活時,她覺得意外又驚喜。小時候,她跟隨父親在新疆建設兵團生活,在那里見過從四川來的養蜂人。養蜂人奇特的裝扮、高高摞起的蜂箱,一群群嗡嗡叫的小蜜蜂和她最愛吃的蜂蜜,組合成一個夢幻般的印象,這么多年來一直牢牢印在她的腦海里。
就這樣,她來到了扎西的蜂場。當她見到這個高高瘦瘦的養蜂男子時,并沒有頭暈目眩一見鐘情的感覺,她心里想的是機會難得,一定要好好寫一篇深入的報道。
在蜂場住了幾天,扎西騎著摩托車帶她四處去看。蜂場都是在偏僻的、四周沒有人煙的地方,那里的花源最好,蜜蜂采到的蜜質量也最好。養蜂人的生活條件是艱苦的,簡單的帳篷,伙食就是用自己帶的洋芋和面粉做成面片湯。晚上草原上非常冷,有時候還會有狼出沒。但艱苦的條件對于兩顆年輕的心來說不足掛齒。在藍天白云下,在草原星星點點的花叢間,他們向對方敞開心扉。雖然扎西的普通話還不是很流利,有時候他們憑手勢才能理解對方的意思,但愛情還是自然而然地降臨了。
可面癡克制住了自己,她很清楚不可能留在這里,她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要讓她放棄記者工作就和要了她的命一樣。關于養蜂人的報道完成之后,她飛往成都進行另一個采訪。
一天晚上她接到了扎西的電話,電話那頭的扎西哭了,他問:“你還會回來嗎?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這兩句話讓本來已經很難受的面癡徹底崩潰了,她再次回到了青海,這次他們直接去領了結婚證。
周圍人的反應全部是詫異和不相信。面癡的同事們說她發神經了,扎西的鄉親們則說,這個北京來的女記者想干啥?她是不是想把扎西拐走?在民政局,工作人員也不相信他們倆真的要結婚,他們問面癡:“你是什么學歷?什么工作?”“大學,記者。”“你呢?”他們又問扎西,“小學,養蜂。”工作人員用懷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們,最后說電腦壞了,辦不了,還讓面癡去戶口所在地和單位各開一份結婚證明。
記者生涯也練就了面癡的暴脾氣,她指責說婚姻法中沒有這一條,我們既然符合條件,民政局就應該給結婚證!在她的堅持下,工作人員只好當時就給他們辦了證。
沒有為婚禮做任何準備,面癡只是從網上訂了兩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著兩只小蜜蜂,這就是他們的新婚禮服,也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婚后,我們面臨生活的真實與殘酷”
對于婚后的生活,面癡是這樣打算的:不放棄工作,她可以在北京和青海兩地跑,或是讓扎西來北京生活。事實上,她也成功地說服扎西來到了北京,并在超市為他找了一份工作。
可沒想到的是,扎西根本無法適應北京。扎西從13歲起就跟著父親養蜂,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他已經習慣了那種游牧生活,累了躺在草地上就能睡著。他總是說,只有看到花兒,聽到蜜蜂的聲音,他才覺得踏實。
“地鐵里的人怎么都像別人欠他錢一樣,沒有一張笑臉。”“人們走路怎么都那么快。”“我看不見藍天和白云,我的眼睛都要瞎了。”“這里的飯太難吃了,根本咽不下去。”每天回家,面癡聽到的都是這樣的抱怨。除了上班,扎西哪里都不肯去,休息的時候他白天睡覺,晚上就整夜整夜地聽青海的歌,有一次因為聲音太大鄰居還報了警。
扎西說想家想得不成,幾個月后,他執意離開北京,一個人回到了青海。而這個時候,面癡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孕的前幾個月,面癡堅持采訪和工作,到了第八個月的時候,扎西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北京,把她接回了青海。
面癡還清楚地記得溫州動車事故發生的時候,她正在給幾個月大的孩子喂奶。看著電視上的直播,知道同事們都去了第一線,她急得不行,想把孩子的奶斷掉去溫州。扎西和老父親說什么都不同意,在他們看來,一個女人還能有什么比養育孩子更重要的事情呢?
在一起生活一年多以來,這并不是面癡和扎西的唯一沖突。兩個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做到互相理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扎西不明白她寫的這些稿子有什么用,不明白她為什么晚上不睡覺而是看書或是吃東西,不明白她為什么把工作看得這么重要,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做起事來總是火急火燎的。
而居無定所的生活也讓面癡無法忍受:家里永遠是一種要馬上撤走的亂糟糟的狀態,對生活沒有規劃,蜜蜂變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以前熟悉的一切在這里完全找不到蹤跡。吃的東西她也不能習慣,青稞面加上酥油、白糖和茶,團成一個青稞糌粑,就是當地人最愛吃的美食,而面癡完全不能下咽。
面癡的苦悶無處訴說,她產生了與扎西分手的念頭。她懷念以前在北京的生活,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以前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能回想起來,甚至連擠地鐵都變得那么美好。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他們也許真的就分手了。面癡每每回憶起總是感慨,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讓你無法琢磨。那天面癡帶著孩子陪扎西去西寧看病,看完病已經天黑了,從西寧回家要翻過拉脊山,那時候山上還沒有修公路,車道很窄。面癡都不知道車是怎么翻的就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只聽到扎西大聲呼喊。在西寧的醫院,面癡住了十幾天的重癥監護室,孩子腦部受重傷。
接下來他們開始了漫長的為孩子看病的過程。北京的兒童醫院、天壇醫院、301醫院都宣布這個孩子沒救了,讓他們放棄治療。可面癡和扎西就是不肯放棄。那是面癡最辛苦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但奇怪的是,這段日子也把她和扎西一家重新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他們互相依賴,互相鼓勵,共渡難關,真正成為了一家人。
“當地藏族人生活環境太惡劣,我要把當地的好東西介紹出去”
在為孩子看病的日子里,也是家里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他們負債累累。為了掙點錢,扎西背了山里的黃菇到廣州去賣,《南方周末》的同事們吃了之后都覺得好,紛紛在微博上幫他們推薦。
在青海生活久了,面癡知道這里確實有好東西——首先扎西和老父親的蜂蜜在這里是有口皆碑的:沙棗蜜當地人用來治呼吸道方面的疾病。山花蜜最珍貴,在產山花蜜的季節常有不少牧民拿著新打下的酥油來換,山區的農民會拿土雞來換,他們也知道山花蜜是較為貴重的。草原黃菇味道鮮美,當地人用來當補品給坐月子的女人和老人、病人補身子;下大雪時挖回來的蟲草個頭又大又飽滿,是醫生建議癌癥晚期病人吃的東西;遙遠的村子里古法榨出的菜籽油很香,因為他們是用非轉基因的老菜籽種油菜花。
越來越多的人要求訂購他們的蜂蜜和黃菇。顧客的反饋大大增強了面癡的信心,她親眼看到這里的人生存有多艱難,因為語言和生活習慣有著太大的差異,這里的藏族人很難有出外謀生的機會,他們用最原始的種植、放牧、養蜂等方式謀生,只求溫飽。
在一個村子收花椒的時候,面癡認識了卓瑪,一個拉著滿滿一架子車磚頭蓋房的女人,當聽到他們想收花椒時眼睛立刻亮了。她麻利地爬上花椒樹摘花椒,被樹上的刺扎得滿手口子。這筆賣花椒的錢是她手里能支配的最大額的現金了。臨走時卓瑪抱著孩子充滿期待地問面癡:“明年你們還來嗎?要來我就不砍花椒樹了。”
收黃菇的那次因為下雪,他們的車在路上不停打滑,隨時可能翻到山溝里。面癡害怕,說我們明天再去吧。扎西說必須去,和人家說好的下午到,不去的話以后就沒人信你了。等他們傍晚終于到達時,看到那些婦女們還在路邊等他們,頭巾上全是雪粒子,嘴唇鐵青,人都快凍僵了。這些情景面癡永遠忘不了,也讓她下決心要把這里的食材介紹到外面去,讓這里的藏族人有一些收入的來源。
“在草原上看到月亮升起的那一刻,我覺得平靜而幸福”
扎西為這個家吃過的苦從來不對面癡說,但面癡都知道。為了收黃菇,扎西冬天騎著摩托車往山里跑,因為越往深山里去黃菇長得越好。冷風把他的腿吹壞了,現在天一冷腿就疼。為了挖蟲草,下雪天在草原深處一點點找,找到后怕傷到蟲草,要用手小心地刨,每次挖蟲草回來,扎西的手上全是口子。
在兩人互相適應的生活中,扎西也做出了很多努力。在藏族人中,女人要承擔照顧孩子、做飯等全部家務,有的還要承擔地里的工作,男人做家務是要被人笑話的。扎西從不介意在家務上幫助面癡,尤其在面癡回到城市工作的時候,都要靠他做飯、帶孩子。有時候鄉親們會調侃他:“你媳婦跟城里的小白臉跑了吧!”他也只是笑笑。當地的新鮮蔬菜少而且價格貴,扎西知道面癡愛吃菜,總是想方設法讓飯桌上有青菜。面癡習慣了天天洗澡,扎西從來沒有表示過不滿。對于面癡開網店、賣洋芋等種種想法,扎西雖然不理解,覺得過日子沒有必要這么折騰,但他也默默地支持她。
漸漸地,面癡愛上了這片土地。她說:“藏區的草原遠離工業污染——也許現代化永遠是一把雙刃劍。這里經濟落后,人們的生活水平低,生產方式落后,可是環境清潔天然。我們的蜂場所在的山區和附近草原,油菜產量都不高,這里的藏族常常被笑話‘不會種地,雖然這和他們是游牧民族有關,我也一度以為他們不善耕種——但我慢慢了解到,很多牧民其實非常聰慧,不是他們不會用農藥,也不是買不到,而是因為如果噴灑農藥,不但會把害蟲殺死,還會把其他蟲子,如蜜蜂、蝴蝶、鳥等動物全部毒死,這在以藏傳佛教信仰為主的地區是‘殺生。當地的活佛也說,灑農藥不好,殺死的生命太多。如此種地,也讓我再一次震驚。一個牧民說,人能吃多少呢?牦牛和羊能吃多少呢?夠用就行了——是的,夠用就行了。”
“一直到現在,在當地人眼里我還是個拉猴。” 面癡說,在青海,當地人把內地人叫作“拉猴”。因為很早以前青海還少有內地人涉足的時候,曾有耍猴的去過,所以他們把內地人一概稱作“拉猴”。在鄉親們眼里,這個北京來的媳婦充滿了奇怪的舉動,他們對她最常說的話是“達摩西”,就是慢點的意思。當地的藏族人不在意時間的概念,他們常常是起床后開始慢悠悠地做早飯,吃完早飯已經十一點多了,有太陽的時候大家就到黃河邊去曬太陽,或是去樹林里一家人一起做頓飯,他們把這叫作“采青”。面癡有一次去買東西,男主人正在外面曬太陽,有人喊他來顧客了,誰知他大聲說:“我再曬一會兒就回來了。”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這里的人總是保持著自己的節奏,慢悠悠地做事,慢悠悠地生活。為什么要著急呢?有什么可以著急的呢?生死尚且不用著急,還有什么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呢?
現在,面癡的大兒子已經三歲了,那個曾經被醫生宣布放棄的孩子,每天活蹦亂跳地在爸爸的蜂場里追趕牛群,捅蜜蜂窩,一刻都不閑著。面癡說,不知道是不是被蜜蜂蜇了以后以毒攻毒的緣故,孩子現在什么事都沒有了,和正常的孩子一樣。老二也三個月了,太陽好的時候就把他放在草原上躺著。面癡說,現在只有聽著蜜蜂的嗡嗡聲她才能夠安然入睡。青稞糌粑她已經能吃下去了。她最喜歡坐在草原上和扎西一起看月亮升起來,周圍有花兒的聲音、蜜蜂的聲音,還有鳥兒的聲音,“那一刻,我覺得安寧與幸福,我的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
他們也開始規劃未來了,扎西說,等老了就回到家里的老林子那邊住,把蜂箱安在那里,不給孩子添麻煩。面癡喜歡這樣的安排,她說:“到今天,我也終于慢下來,和他們一起曬太陽,慢慢烤一個饃饃,聽不遠處那一只鳥在叫。時光,原來可以很慢很豐盈。”
(編輯·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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