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老唱片
我有一些老唱片。
很多年前的。
那時我在石家莊上大學。不得不承認,石家莊是一個乏味可陳的城市——于是很多時候,我不得不游蕩于石家莊那些破爛的街巷間,然后抽一支煙。
我就是那時學會抽煙的。
其實有時候抽煙也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年輕的時候,總有作秀的成分。
唱片就是那時買的。
很多香港或臺灣進口的磁帶,潘美辰、張雨生、王杰、齊秦、姜育恒……瑪麗亞凱瑞、克爾杰克遜……一些歐美的進口帶子。28或者35。聽得錄音機都發起熱來。
有一首齊秦的《燃燒愛情》。當年,每天早晨成為我們225宿舍的叫醒鈴聲。配唱的是一個叫謝彩云的姑娘。聲音尖銳而甜膩。卻也自有一種青春的浩蕩在里面。我只聽過她唱這首歌。后來好像也沒看到此人有出過唱片。和人提起謝彩云,幾乎無人知曉。但因為她經過我的青春,何況又和齊秦粘連在一起,每天早晨六點十分準時響起,多少年之后,仍然纏綿于心上。
夜晚,總是戴著耳機。聽到漸漸睡去。后來很多老磁帶都聲音發顫抖——磨損得太厲害了。
回憶起那些老時光,總覺得恍如隔世。
有一次去北京工體看齊秦演唱會,看他快五十了唱情歌。我忽然哭得極哽咽—— 我不是為他,我是為那些再不能來的舊光陰。
后來再看到王祖賢老得不成樣子。又出家。又肥了許多。肥而白。穿著碎花的一個裙子。不像張曼玉,人情世故如此練達,也會演戲,當然成了妖精。在《青蛇》中,美艷的是白素貞,當年的王祖賢簡直讓所有男人女人驚為天人。也因為如此,所以,落地之后,如此地讓人心折。碎得一片渣子,收拾起來都是傷心的。而張曼玉,卻化成了白骨成精的小妖,如何動蕩也不會怎樣了。
也有黃耀明的一盤帶子。
唱四季歌。他有男旦氣質。非常中性。有點像張國榮。比張國榮更妖。聽得讓人柔腸百轉。
齊似天籟。總會想起佛經或者恩雅。異曲同工。
還有蘇芮。無人可敵的寂寞。她就是實力唱將。極喜歡她歌里的孤寂感——是否, 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非常文藝。后來再也沒有這樣的文藝。那些文藝,屬于羅大佑、李宗盛。孤芳自賞,卻也符合大眾審美情趣。
……
那些老磁帶,真的老了。
被我扔到抽屜里。
數碼的東西后來擠進世界,又薄又小,裝的東西又多。卻一點也不腳踏實地。
后來磁帶這種東西幾乎絕了跡。誰還買磁帶呢?MP3,MP4,還有網絡……有一天我拉開抽屜,看到它們整齊而無奈地等待著我。
我有些心酸。
都曾經與我如此親近。
每天聽它們那么多次……現在,被打入了冷宮……寂寂好多年。
有些磁帶封面都掉了顏色。斑駁得很。我幾乎懷著憐愛拿起它們,卻發現,當年買的最好的愛華山水音響幾乎也不能用了……都銹住了,都失去了太多功能。
我以為消失殆盡的記憶又卷土重來,剎那間就淹沒了我。
我上網搜索了一下《燃燒愛情》,聲音跳躍著響起時,我感覺鼻子一酸。
試圖掩飾一下——因為更喜歡不動聲色。可是,難以掩飾了。還是狂流了下來。那些老唱片,到底是心頭之肉,肉和筋連在了一起,老唱片是肉,光陰是筋,如何也分扯不開呀。
偷偷跑到衛生間,看著自己的臉——再也不是年輕時的容顏。
羅大佑曾唱: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顏,再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我涂了些蘭蔻眼霜。鎮定自若地走了出來。
冊頁晚
冊頁,多么空靈的兩個字。讀出來有氤氳香氣。似本來訥言女子,端坐銀盆內,忽然張嘴唱了昆曲。她梳了麻花辮子,著了旗袍。她素白白的眼神,有著人世間的好。在她心里,一定有冊頁,她一頁頁過著,每一頁都風華絕代。
車前子有書《冊頁晚》,這三個字放在一起更美,是天地動容,大珠小珠落玉盤。魏晉之風了。一個晚字,多么寂寥刻骨。人至中年,所有調子全輕了下來,喜歡守著一堆古書、幾方閑章、幾張宣紙、一方墨過日子了,MP4里放著的是老戲,鋼絲錄音的效果裹云夾雪,遠離了圓滑世故,是一個人仰著頭聽槐花落、低著頭聞桂花香了。
閑看古畫,那些冊頁真端麗啊。八大山人畫荷,每張都孤寂;又畫植物,那些南瓜、柿、葡萄、莼菜……讓人心里覺得可親,像私藏起來的小戀人,總想偷吻一口。
冊頁是閨中少女。有羞澀端倪。不掛于堂前,亦不華麗麗地擺出來。它等待那千古知己。來了,哦,是他了!不早不晚,就是這一個人。
那千年不遇的機緣!冊頁,深藏于花紅柳綠之后,以黯淡低溫的樣子有了私自的氣息。
多好啊。最好的最私密的東西,都應這樣小眾。
去友家品冊頁。
極喜他的書法。深得褚遂良真味。那書法之美,不在放縱在收斂。那起落之間,似生還熟,有些笨才好,有些老才好,有遲鈍更好。最好的書家應該下筆忘形。忘言,渾然天成。
他打開冊頁,剎那我便傾頹。
那時光被硬生生撕開了。似京胡《夜深沉》最高處,逼仄得幾乎要落淚。
行書。柳宗元《永州八記》。
仿佛看見柳宗元穿了長袍在游走,他放歌永州,他種植、讀書、吟嘆……那冊頁被墨激活了,每一頁都完美到崩潰。我剎那間理解李世民要《蘭亭序》殉葬,吳洪裕只想死后一把燒了《富春山居圖》,他們愛它們勝過光陰、愛情、瓦舍、華服、美妾……它們融入了自己的魂靈于《蘭亭序》和《富春山居圖》。
那自暴自棄有時充滿了快意。
屋內放著管平湖的古琴聲。茶是老白茶。屋頂用一片片木頭拼接,像森林,老藤椅上有麻披肩。黃昏的余暉打在冊頁上。
要開燈么?
哦,不要。
這黯淡剛剛好。
這水滯墨染,這桃花紛紛然,這風聲斷、雨聲亂,這杜鵑啼血。車前子說得對,冊頁晚。
看冊頁,得有一顆老心。被生活摧殘過,枯枝滿地、七零八落了。但春又來,生死枯萎之后,枯木逢春。那些出家的僧人,八大、漸江、石濤……他們曾在雨夜古寺有怎樣的心境?曾寫下畫下多少一生殘山剩水的冊頁?
在翻看他們的冊頁。看似波瀾不驚,內心銀屏乍裂——他們的內心都曾那么孤苦無援,只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吧?只有庭前落花記得吧?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那冊頁,有金粉寂寞,簌簌而落,過了千年,仍聞得見寂寞。
他們把那些寂寞裝訂成冊,待千年之后遇見知音把玩,也感慨,也落淚,也在紙磨之間看到悲歡、喜悅、落花、流水、光陰碎片。同時聞到深山古寺流水聲,鳥語,花香,那古樹下著長衫的古人面前一盤棋,我只愿是他手上那縷風,或者棋上一粒子,足矣。
那泛黃的冊頁,被多少人視為親人?徐渭的冊頁讓人心疼。那些花卉是在愛著誰呀?瘋了似的。沒有節制地狂笑著,它們不管不顧了,它們和徐渭一樣,有著滾燙的心,捧在手心里,然后癡心地說:你吃,你吃呀。
本不喜牡丹。牡丹富貴、壯麗,一身俗骨。怎么畫怎么寫都難逃。眾人去洛陽看牡丹,我養瘦梅與殘荷,滿屋子的清氣。
但徐渭的牡丹會哭呀。那黑牡丹,一片片肅殺殺地開,失了心,失了瘋,全是狂熱與激蕩,亦有狠意的纏綿——愛比死更冷吧,他殺了他的妻。痛快淋漓。失了瘋的人,筆下的牡丹全瘋了,哪還有富貴?
金農的冊頁里,總有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人心里有暖,筆下才有暖。金農的啞妻是他的靈芝仙草,點染了他冊頁中的暖意。哦,他寫的——忽有斯人可想。這句真是讓人銷魂。金農,你在想誰?誰知!
誰知!
這是黃庭堅在《山谷集》卷二十八《題楊凝式書》中夸楊凝式的——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
此時,正聽王珮瑜《烏盆記》,那嗓音真寬真厚,那京胡之聲便是烏絲闌,約束著余派的聲音,停頓之處,全是中國水墨畫的留白。誰知白露寫下冊頁晚?誰知晚來風急心平淡?
看冊頁要在中年后。
太早了哪懂人間這五味雜陳的意味,看晚了則失了心境。
中年看冊頁像品白露茶。
春茶苦,夏茶澀,及至白露茶,溫潤厚實,像看米芾的字,每一個字都不著風流,卻又盡得風流。風檣陣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筆,全有米芾的靈異。
翻看冊頁的秋天,白露已過,近中秋了。穿過九區去沃爾瑪,人頭攢動的人們挑選著水果、蔬菜,這是生活的冊頁,每一頁都生動異常。每個人臉上表情都那般生動,身上衣、籃里菜,瓜菜米香里,日子泛著光澤,這生活冊頁更加可親,一頁頁翻下去,全是人世間悲欣交集、五味雜陳。
走在新開路,總以為是那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人,燈火闌珊處,猛一回頭,看見斑駁的光影中,早已花枝春滿。
在那一頁寫滿我姓氏的冊頁里,我看到蒜白蔥綠、紅瘦黃肥,看到人情萬物、雪夜踏歌,亦聽到孤寂煙雨、禪園聽雪,而我在一隅,忽有斯人可想可懷。
此生,足矣。
楷 書
我終于寫到楷書了。我用了“終于”這個詞,有點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我才寫到楷書。也像人到中年,客途聽雨,滿懷愁腸了,少年嫩綠沒有了,一把辛酸無人說了,猛一回頭,看到臨摹的一篇楷書,下筆便到烏絲欄,面上不動聲色,內心波濤翻滾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據是新新意。祖父讓父親臨歐體、柳體、褚體……父親說:厭煩極了。但父親把臨的柳公權《玄秘塔》贈給我,那筆墨之間全是柳公權,可他說:并未怎么練過。作品是悟出來不是寫出來的,上天贈予的稟賦占到七成甚至更多,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么喜歡楷書——方方正正的中國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間真意。
如果是少年,會喜歡行書、草書、篆書、行草……那多遼闊、多帥氣、多跌宕,形式多變,不拘泥。而楷書,容不得半點虛幻,每一筆都要你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宮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無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規矩地端坐在掛著“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書,在早年有被人討厭的一本正經。
顏真卿說一切從楷書始。那唱了一輩子武戲的蓋叫天亦說,要唱戲,先練好基本功,而基本功就是書法中的楷書。
楷書,多么似一個端麗的中年男子——他看起來永遠不動聲色、不茍言笑,白襯衣學生藍的褲子。如果在古代,就是一襲長衫的男子,一個人,吹笙飲茶聽落花,仿佛連愛情都是多余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圓內方,和中國哲學相輔相成。如果你的心還浮躁還喧囂,你一定嫌楷書太正統、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么可以這樣端麗得一本正經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規矩的事物總讓人想逃。
人到中年,重新寫楷書。一筆下去,簡直要淚落如雨了。每一筆全是不甘呀。那看似老實的一橫一豎,那看似方圓正統的楷書,實在退出了自有的鋒芒——它的所有誘人之處恰恰在于以退為進,恰恰在于低調、隱忍,恰恰在于不虛張聲勢。
寫好楷書的人,心必是靜篤的——山川俱美,凌厲之勢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楷書是家中常煲的小米粥,是沒有放味精、雞精燉的高湯,是泉州城老把式瓦罐24小時煲出的湯,不肆張揚,卻在相處久了之后讓人一生念念不忘,緊要之處,動容涕下。
看過朋友寫文章,第一句就驚住——我已是,中年后……他素衣燈下臨楷書,笑言已有佛意。說起啟功老人的字,他說:沒有一顆禪心,怎么會有那樣如沐春風的字?
也開始寫書法。先臨柳公權,筆鋒硬氣,像有利劍;又臨歐陽修,如此苗條,間架結構,疏朗俊逸,太俊了,倒不真實;再臨顏真卿,力透紙骨的颯颯風骨,背后有凜凜涼氣,金戈鐵馬之聲亦凜凜結束。又臨褚遂良,暗合我的審美意味,不張揚卻又張揚,樸素之間又自有妖嬈……一切從楷書開始,一切又回到楷書。這中間的千山萬水,便是人生的來來去去吧。
日子是楷書的,容不得亂寫亂畫。年輕時大概是草書,更甚是狂草,但中年后是楷書,看似法度嚴密,實則有張有馳了。楷書是枕邊人身上衣,不動聲色地相處,面無表情地相愛,可是,山高水遠里,全是人間真意。
連風都不知道我
看賈樟柯的電影《世界》。趙小桃坐在黑夜的公交車上,獨自唱著:烏蘭巴托的夜啊,那么靜那么靜,連風都不知道我……
趙小桃和太生來自山西小城。在北京打拼。寒酸地相愛,擠在一張鋼絲床上。破敗的墻殘留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味道和色彩——即使隔著銀幕,還是聞到了那種腐敗的味道。有一種落寞,有一種寂寥。
那鋼絲床發出痛苦而無奈的呻吟。趙小桃說:“你要騙了我,我就把你剁成肉餡。”這些傻話,女人愛著的時候都會說。太生說:“這年頭誰也靠不住,我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聽得人心涼成一小團。疙瘩著。最愛的時候還說這種話——但這話多么真呀。能靠得誰呢?誰也不是誰的上帝。以為愛情會永遠么?也許最不穩妥的事情,就是愛情。
曾經寫過出過一本書《不是我,而是風》。而趙小桃唱著連風都不知道我。這是一種怎樣的哀傷呢?風都不知道!那最細膩的、最動人、最要命的,是什么?是愛情么?是時間么?是流浪么?趙濤的聲音有一種暗啞,這暗啞多么美妙呀。烏蘭巴托的夜!烏蘭巴托在哪里?在哪里呢?我不知道。
風知道我么?
我不知道烏蘭巴托的夜。我知道我的夜。
很多個夜。
點了一支煙。那煙,小狐一樣閃著熱烈的紅——倒像夜的紅唇。她說,人和人就是兩顆星,能夠輝映天生就不遠。多好呀。能夠光輝。可是,有多少剎那,可以找到那個輝映呢?多數時候都是自己——張火丁演戲前總把自己關在一個屋子里,誰也不見,吃盒飯。她喜歡沉靜。她是獨自眠餐獨自行。
也許風不知道很多——比如暗夜那些悲傷而無奈的眼淚。那些獨自想念的夜晚。那么寂靜的夜晚呀,連風吹過都不知道,它何以知道一個人的內心狂瀾呢?
還是《世界》。老牛愛小魏,愛得神經過敏。他問:你跟誰出去了?她答:前男友。
然后呢?
然后聊天。
然后呢?
然后吃飯。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
然后呢?然后呢?……他問了很多然后。小魏說:老牛,從今以后,咱們倆沒有然后了。
老牛點燃了衣服,小魏尖銳地嚷著:老牛!!!在愛情面前,每個人都身不由已。風知道他們相愛嗎?風知道人性中有很多欺騙,無奈,靠不住,猶豫,彷徨,墮落嗎?風知道嗎?
酒醉的夜晚。也曾追問。
其實,追問的是內心。
內心的荒蕪——還是太生說得對:“這年頭誰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世俗生活中有很多可愛,也有很多猥瑣——黑暗充滿了每個角落,所以,人們才歌頌陽光與美好。美好,其實是特別稀疏的事物,零落星辰。
多凄然——連風都不知道我。趙濤的臉上,是不動聲色——當你的心麻木了才會不動聲色,才會凜凜然,才會有那種任歲月摧殘的表情!
趙濤是賈樟柯御用女演員。大概早已把那份世俗的凄涼體會盡了吧——這人世間,多的是薄涼,少的是溫暖。
電影的最后,趙小濤和太生中了煤氣。
她問,我們是不是死了?
他答,沒有,我們才剛剛開始。
才剛剛開始。多好的結局,又多好的開始。
這才是人生吧?——總在絕地逢生。以為置于死地了,可是,會活過來了。活過來,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風吹得再緊,也怕一顆堅強的心吧?
《世界》,原來就是十五分鐘的路程——那是世界之窗的微縮景觀。而人的內心世界要多少分鐘才能走完?——也許走一生。一生或許不夠!
風會一路追隨么?
會么?
也許最后連風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因為,連風都不知道——不知道這冷井情深滑膩,不知道這愛與惆悵。不知道這小半生韶轉光陰,原來握在手里的,那么少,那么少。
就像這半生去問真。問得心里掏空了一般,卻落得虛無與嘆息。所以,風是不知道的。不知道這蓮花開得如此燦爛,為何還要如此嘆息一聲?不知道菩薩為什么低下眉來,輕輕地唏噓:連風都不知道我……
整個下午,一直在聽這首《烏蘭巴托的夜》。綿密而深入的哀傷夾著一種物質翩然而來。明明!明明!這是一個人的下午,卻聽得出暗箭與冷影——人生的底子原來是荒涼。你得從這荒涼中找出喜悅的花朵來。
雖然連風也不知道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你要別人知道么?你要別人了解么?有的時候,人生是一意孤行,是劍走偏鋒,是踏下心來,繡一繡這日光下的麗影,把它繡成纏枝蓮,上面有藍里透紅的一顆心。那顆心,自己懂得,或者不懂得。
那風,就讓它輕輕地吹過耳邊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老生:那一把的滄海與桑田呀
如果京劇行當中沒有老生這個行當會怎么樣?我想了想,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了無趣味。
大概也真是這樣。京劇的開始,應該是從老生開始的。
沒了老生,還能叫京劇?
如果京劇中只能有一個行當,那么這個行當,也只能是老生。
只有老生,才能把京劇“托”住。只有老生,才有那一池老江湖的翻卷云涌。只有老生,才能一張嘴,唱絕了臺上與臺下,唱空了這聽戲的人癡戲的人。
老生演的是中年以上的男子。也只有中年以上的男子,才有了那種空山澗語的絕響味道,聲音不年輕了,可是,更飽滿了,更生動了。一出聲,滿場的黃沙,聽得見時間的沙粒往下掉著,一粒粒,磨出人的眼淚來。在眼眶里打著轉,那真嗓發出的聲音,如金石空谷,叫人如何不心碎?
老生也叫須生,或胡子生,掛著髯口,有時也叫正生,真嗓(大嗓)唱。江湖上,老生唱得好的人,可以紅得讓其它行當都嫉妒,那排名,也是先從老生排起。像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是老生來坐。
老生分文武兩類,也可分唱工老生、做工老生和靠把老生(武老生)。
我最喜唱功老生。臺上一站,凜凜然,幾乎沒什么動作,兩個手指一指,開始慢條斯理地唱。態度之從容、臺風之大氣、那眼神之沉著冷靜,真適合恬淡地享受這一切。看過女老生王佩瑜演的《烏盆記》,她演劉世昌,很淡定又很悲咽地唱著,一時動容,不能自拔。
有人說,當年余叔巖教孟小冬第一出戲是《洪羊洞》,那落了難的楊延昭,像一條旱在沙灘上的魚兒,再也不能動了……這是出苦情戲,把男人的悲涼與無奈唱得十分不堪。據說,余叔巖唱起時,滿場無不紅了眼圈。
那扮演年老體弱的衰派的老生,叫“做工老生”。大概因為老了,所以,只能比劃比劃了吧?唱也不能唱,打也不能打,就在臺上表演了。“衰”這個字用得多好……人生,總要衰下去,再也不復當年的狂野與驕傲,人生式微了。老就老了,而且,頹唐腐朽,《三娘教子》中的薛保,《徐策跑城》中的徐策,《四進士》中的宋士杰,《坐樓殺惜》中的宋江。看過幾次朱強演的老薛保,把那老年人的滄桑與不堪演得入骨十分,臺下的人,無不動容。
“靠”是指鎧甲,身穿鎧甲叫披靠。“把”是指兵器。“靠把老生”是擅長武功的老生。余叔巖和李少春都是著名的文武老生。一代名伶裴艷玲是文武坤生,一個奇女子演繹一個個男子,而且,是文武兼備。吾輩生得晚,沒有趕上看一代宗師余叔巖和李少春的戲,卻趕上了裴艷玲。恰逢省里交代我寫裴先生傳記,貼身采訪半年之久,觀察先生一舉一動,現實和生活早就不分。生活中一身中式衣服,舉止也灑脫大方,自有幾分不可說的明媚。
2010年12月21日,我陪先生去霸州參加全國文化現場會的演出。
在后臺陪著裴先生候場。后臺自然是亂,一幫濃妝艷抹的女戲子,個個假睫毛長得似妖精,又涂了過分的眼影。只有先生,一臉秀氣,身穿闊腿長褲,上身是黑色真絲絨對襟大襖,男生一樣的短發,棕黃,配上一張素色干凈的臉。在一群如此妖艷的戲子中間,突然顯出一種凜洌的嫵媚。而上得場來,卻又好似統領著千軍萬馬,那臺上,仿佛有呼呼的風,她聲音高亮,帶著我們上去,卻又下不來,不知往何處去……正遲緩間,她做了收梢。一段《夜奔》,一段《翠屏山》,看得人直呼過癮。這才叫看戲。
老生名角最多。老生三鼎甲中,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是也。“二黃反調”是余三勝創出,將漢戲的語音和北京話結合起來,也是他。其孫余叔巖,終成一代大師,旗下粉絲眾,癡迷者有張伯駒這樣的大家。
余派嗓音略帶沙啞,正是這絲絲沙啞,彰顯出余派的味道和勁骨。那聲音,挺拔、飄逸、流暢,蒼勁又細膩……難怪眾多擁躉者。
門徒為李少春與孟小冬。據說,李少春當年拜師時,其父李桂春鋪了一桌子金條,就這樣,余叔巖態度仍然傲慢。他喜食鴉片,身體又弱,卻天生一副金嗓子,又細又高,有雌音之美。后人多宗他,卻宗不到根本。只能望余生嘆,說是余派傳人而已。《十八張半》留下千古奇音,只夠后人望其項背而不能。
孟小冬、王佩瑜、裴艷玲皆宗余派,我也喜聽余派,那唱法果然是干凈利落,似空山鳥語,又似干枝枯梅,而有時又似大筆潑墨,或者一場豪雪飄落,雖然寂靜,可是看得到那凜然的豪氣沖天。
又有孫菊仙和楊月樓。楊是“同光十三絕”之一,扮相英俊,嗓音寬厚、高、亮……據說,當年慈禧太后看后三日不思茶飯,開戲時,喚這楊月樓是奇人也。
譚鑫培,在三四十年代,一時被稱為“伶界大王”——滿城爭說叫天兒。他叫小叫天,譚派藝術已經七代,到譚正巖是好帥一個小伙兒,將近一米九,站在臺上,威風凜凜。雖然身高不適合唱戲,可是,那是血脈,有誰家一唱七代?京劇煙火的綿延,有時會出現一個奇跡。我們都喜歡這樣的奇跡。有一次看晚會,看到譚元壽、譚孝曾、譚正巖祖孫三代唱《定軍山》,一時感慨萬分。
流派中,馬、譚、楊、奚也是老生。馬連良的馬派瀟灑而書卷,看馬先生演戲,仿佛與一個老書生傾談。張學津與朱強得了真傳,演得淋漓盡致。有一次和馬連良的小女兒聊天,她長相頗似父親馬連良,問她如何不唱馬派?她說,太高了,學不來。但是她梅派唱得也好,舉止也是大家閨秀的樣子。有人說她,“活脫脫馬先生照了個影兒。”
楊派傳人現在亦多。因十六歲倒嗓,失去了高音。倒成全了他,那演唱唱出了蒼涼與古淡……現在的張克、李軍都是楊派,人間正道是滄桑。那鼻音與胸腹腔的共鳴,把一個個滄海桑田的人物描繪出來……
奚嘯伯曾落難石家莊。偶然一次,在上海京劇院見過其孫奚中路,不曾唱奚派,工了武生。也是一身豪氣。這四大須生,因吾輩生來晚,未曾親見,只在老唱片中聽得殘羹,仍然如此迷戀。那絲絲縷縷的聲音,破空穿來,或纏綿低俏,或者如裂帛絲斷,或者是清空林語,因為是那成熟的稍許帶傷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就多了說不清的動人和味道。
當然還有高慶奎的高派,言菊朋的言派,周信芳的麒派……那武生里,楊小樓我最喜歡,一出猴戲《安天會》名滿天下。也喜歡蓋叫天這位江南活武松,伶人故居中,我最喜蓋先生“燕南寄廬”。西湖邊,楊公堤旁,一座小小四合院,院里兩棵老棗樹傾斜了,想必是練功時日日倒掛于棗樹上?
一個老生,演繹了多少派別?雖然味道不同,但各有所長。心情荒涼時就聽聽言派,言菊朋先生的《讓徐州》仍舊讓人珠淚滾滾。心情平淡時聽聽余派,有幾多閑情逸致,就有幾多閑云野鶴。如果一片荒蕪了就看看武生戲,滿場靠旗飛舞,不算不驚艷。
人們喜歡京戲,多是從老生開始。特別是于一個年少的男子來說,如果喜歡老生,那么,一定提前進入了中年狀態。如果一個少年喜歡老生,和他談話時,他一定有和年齡不相符的沉穩。如果一個年輕女子喜歡老生,其品其味都算上乘。如果一個中年男子歷盡了滄海桑田喜歡老生戲,那么,他一定是在找自己的人生寫照。
而我喜歡老生呢?
我看著窗外的好風好日,盼望著這個冬天快下一場快雪。像2009年冬天似的,一場場快雪初晴……我知道我的心,因了2010年的野火燒成了荒蕪。所以,我如此鐘情于老生,我聽得出那一片片的荒涼與孤寂。它映襯了我的心情。
原來,心老,也就是一剎那之間的事情。所以,喜歡什么事物,也許不早不晚,它恰巧,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翩然而來。
老生,這一把滄海與桑田,早早晚晚,會與我們,不期而遇。因為人生,過到最后,都會是,滄海與桑田。
鐵觀音: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鐵觀音三個字很有意思。觀音是慈的,突然就加上一個鐵字,忽然就壯闊起來,就威武起來,就奪人起來,也就涼了起來。
是烏龍茶,介于紅茶與綠茶之間的發酵茶。
我喜歡這三個字,有一種硬朗朗的潤,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海水與火焰的揉和。
不同于白茶,聽上去,就是一場清歡。
偏偏叫鐵觀音,一點也不曲折。一下就強奪到底,看似溫柔的女子,一聲喊出來,卻是女霸王。
也記得第一次看到這三個字。硬生生扎到心里,觀音在我心中是慈目的,加上了鐵,會如何?不知道它是茶葉名字,在少時,路過茶葉店,寫著:新茶,鐵觀音。
那三個字就印在腦海里。
少時哪里喝茶?在體育課下來,一路奔到水龍頭下。汗水還在發上滴著,就伏下頭豪飲,非常蕩氣回腸。現在想起,有少年的童真與魯莽,居然歡喜到再也不能了。
等到坐下來喝鐵觀音已經是多年以后。 我早就不再是跑到水龍頭下喝涼水的少年,而是端著青花瓷碗,一下下品著茶。那個叫白鷺原的茶館,總有新上市的鐵觀音——茶藝師穿了白衣黑裙,頭發粗得讓人嫉妒。一臉端麗,并不開玩笑,一下下示范著。我并不鐘情于這些茶藝,只覺得復雜而無用。甚至聞香,也覺得多余。
干茶綠、湯色綠、葉底綠……鐵觀音,就這樣鋪天蓋地地綠著,簡直是聲勢浩大。
開蓋奪香。
因為太濃,我甚至開始懷疑一些東西——有些外表太艷烈的人或事,表現欲望太強,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在喝鐵觀音時,我一直保持著克制和警惕。我不明白我哪來的這克制和警惕!是怕它俘虜我么?還是我的心經不了這溫柔的綠了呢?
開蓋的香就襲擊了我。假若抵抗力稍弱的男子,是不是立刻就會繳械了呢?
鐵觀音的香實在是撩人……欲罷不能的撩人。
我聞了聞,嗯,真的香。
艷艷的香。不像白茶,清淡到無;不像大紅袍,濃烈到似一場火。是帶些妖艷的香。欲說還休嗎?不。是直接說出來了,就是這樣子,富足而坦率的香。鐵這個字,終于玩味了出來。
那是我對鐵觀音最初的印象。鐵觀音是盛年的茶,接近中性。男性,或者女性,都有。
很奪人的樣子。還沒經過歲月的洗練,就全力以赴地香著,綠著。后果其實是嚴重的——太過表現,做戲的成分就多了。
因為個性太強,像羅大佑,創作《愛的箴言》時只說了一句:這歌我必要先唱。
也像暴戾年華就這樣愛上一個人,急匆匆地交付了自己——與他私奔,早孕,把最好的年華全給了他。
又像不顧一切地說,我要,我要。鐵觀音,沒有給人回旋的余地,剛吞了這一口,那一口香又彌漫上來。
甚是動蕩。
有點像黑人音樂的lomo風刮過……要的就是席卷你。又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麗川和王耀在懸崖上做愛。我記得看這個電影的那天。
天,冷極了。我和她從橋西坐到橋東,就那樣傻晃了將近一天才看成電影。到最后,我們都泣不成聲。
那時我們比麗川還年輕。也穿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裙子,不表現任何的嫵媚之感。我們在平安公園凍到發抖,于是,去喝了一點茶。
那茶,就叫鐵觀音。
我真奇怪我怎么會記得如此清晰。
其實,我更愿意忘記。但我沒有忘記——反而更清楚了。那三個字,生冷生冷的。后來我總是一個人喝鐵觀音,喝好多遍。好多遍后,終于清淡了,終于不那么綠了、不那么鐵了。
就像羅大佑唱的歌: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
后一句,我覺得比前一句更讓人心疼:卻將自己給了你。
在一直覺得鐵觀音不是自己茶的時候,我聽到了這首老歌。
我站起身,去沖了個澡。
回來后,我繼續喝鐵觀音。
我知道,喝茶的結果是難以入睡。可是,我更知道,即使沒有鐵觀音,我也難以入睡了。
好像潮水一樣的東西涌了上來,回憶,有一種脆弱的質地,一經有個好的道具,會馬上卷土重來。
比如鐵觀音。
僅僅因為,我在那個冬天喝過它。并且,在看完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之后。
請允許我記得那綠——在冬天,有那樣的綠,是勾引也是妖艷,是霸道也是暴戾。
是我的青春。
也是你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