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守崗
(北京外國語大學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089)
1919年,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短篇小說集《小鎮畸人》(Winesburg,Ohio)的發表引發了不少爭議,有人指責他的作品中充斥著性壓抑的描寫,有人稱贊他“是探索無意識對人行為的影響的最初幾個美國小說家之一”[1]15。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Cowley)在《認識舍伍德·安德森》中寫到:“年老的一代責罵他,年輕一代則贊揚他,贊揚他是一個跟上了時代步伐的人。”[2]1美國當代小說家約翰·克羅利(John Crowley)稱贊《小鎮畸人》為“美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小說”[3]。
無可否認,《小鎮畸人》已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受到越來越多的贊譽。《手》是該小說集中發表時間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說,它和《畸人之書》(The Book of the Grotesque)同時于1916年在《大眾》(Masses)雜志上發表。以手為中心線索,短篇小說《手》講述的是一個為手所困擾的人。手的主人原本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鎮上,名叫阿道夫·邁爾斯,他有著愜意的生活,體面的工作,“天生就適合當孩子們的老師”[4]24。他能用“如音樂般的聲音,輕柔的撫摸,把某種夢想送入少年們的心田”。不幸的是,一個腦袋不太靈光的男孩迷上了老師,夜里夢見了難以啟齒的情景,白天又把夢境當現實,信口說了出去。于是全鎮轟動,群情激奮的家長們紛紛趕來找老師算賬,揚言要絞死阿道夫。他被一群暴怒的家長趕出了他的家鄉賓夕法尼亞,逃到了俄亥俄州溫斯堡鎮他姑媽家,就在他逃走時,一名學生家長還在后面吼叫著:“讓你的手老實呆著。”從此,阿道夫的手就出了問題:每當其主人與他人試圖談話交流時,這雙手就顯得異常緊張,手的主人總是極力想把它們往身后或口袋里藏,但這雙手在摘草莓時速度卻如機器的“活塞桿”,快得驚人。他還把自己的名字改為了翼比德爾鮑姆 (Wing biddlebaum),寓意為折斷的翅膀。
是什么使阿道夫的手出了問題而讓他成為了翼比德爾鮑姆,使這樣一個“天生就適合當老師”的人折斷了翅膀呢?
一
應該說,造成阿道夫手的“畸形”的因素一定不是單一的。美國文學與社會評論家歐文·豪(Irving Howe)認為造成主人公手的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交流障礙。他在韋伯斯特版《小鎮畸人》(2005)的介紹部分指出:“誤解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這些由誤解造成的隔膜很少是由生理畸形造成的(如《手》中的翼比德爾鮑姆),或壓迫性的社會結構造成(如《老師》中的凱特),誤解、孤獨、交流障礙本深深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5]8在歐文看來,是誤解造成的交流障礙導致了手的畸形而不是手的畸形引起了交流障礙。也就是說手的畸形根源于人與人之間的難以交流。如果說此種植根于人的本性的交流障礙是造成手的畸形的內部因素的話,工業化則是一個重要的外部因素。批評家羅伯特·潘里恰克(Robert Panichack)說:“小鎮畸人的孤獨和痛苦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工業化的結果。世紀之交,手在忙于制造機器,制造各種各樣的東西,到頭來只是毀了鄉村里人們溫柔、細膩、親密無間的生活。手本是為愛而生,但生產機器的手卻失去了愛的能力。”[6]5-8
應該說以上分析是非常深刻而犀利的。他們分別從心理分析角度(交流障礙)和經濟發展因素(工業化)對手的問題做了深入剖析。但造成作品中手的問題應該還有值得人們反思的因素。在以上心理因素和經濟因素兩個角度分析的基礎上,本文將從文化因素的角度對《手》中造成手的問題的原因作進一步剖析。
從文化因素的角度看,父權文化在手的畸形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父權文化本是一個與女性主義緊密相連的概念,根據西方女性主義的觀點:“西方文明普遍是家長式的文明(聽從于父親)——也就是說,以男性為中心并由男性所支配。這種文明的組織和實施方式是以使女性在家庭、宗教、法律、藝術等各個領域服從男性。……父權(或以男性為主導的)意識形態充斥在那些傳統意義上被認為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里。最典型的是,受到最高評價的那些文學作品里的主要人物都是男性——俄狄浦斯、尤利西斯、哈姆萊特、湯姆·瓊斯等等,他們都體現出男子氣概和男性的感受方式以及在具有男子氣概的活動范圍里追求具有男子氣的興趣愛好。”[7]111
從以上阿布拉姆斯對女性主義批評的介紹來看,西方文明普遍是一種父權制的文明,父權意識形態(父權文化)充斥在被認為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里。這種文化的突出特點是男性對女性的支配和對男子氣概的推崇。
然而,倘若不單單從女性主義角度看待這種文化,我們會發現這種文化不僅僅是一種男性對女性的支配文化,而且是一種男性對所有人(包括男性對男性)的壓制文化。《手》中的主人公阿道夫正是這種文化壓制下的犧牲品,不過是以手的畸形為外部癥狀表現出來罷了。在《手》中,這種父權文化的突出特點正是表現在對男子氣概的推崇上,形成了男人應該粗魯、殘忍、暴力(以那群學生家長為代表)和男人就應該與細膩、輕柔、親密(以主人公阿道夫為代表)等品質格格不入的偏見,更為不幸的是這種文化竟把導致粗俗與偏見的男子氣概當成了一種美德加以推崇與放大。這種文化的力量之強大使得主人公阿道夫被迫屈尊與退變,手退變為機械,人退變為畸人。
父權文化里的男子氣概是怎樣在《手》中受到推崇的呢?與傳統小說的線型敘事方式不同,小說中作者最先講述的是主人公阿道夫因為手不“規矩”所遭受到的悲慘遭遇:被憤怒的學生家長攆出他的家鄉賓夕法尼亞后,阿道夫逃到了俄亥俄州文-溫斯伯格鎮(Winesburg),寄居在他姑媽家里。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份采摘草莓的工作。有一天和阿道夫一起采摘草莓的幾個工友看到一個年輕人“企圖去拽扯他身后的一個姑娘而引得姑娘們尖叫反抗時起哄、大笑,喧囂不已”。追求異性本無可厚非,但父權文化影響下的這種粗俗的求偶形式已經被當成了一種男性對女性的拽握與控制,更為粗俗的是這種文化浸染造成的偏見在這里竟然引起了轟動效應,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無意推崇。這種對男子氣概的推崇還以反諷的形式表現在小說開頭的另一處:“越過漫長的田野傳來一個微弱細小的女孩子般的聲音:‘嘿,翼比德爾鮑姆,把你的頭發梳一下,都垂到你的眼睛里面啦。’話音帶著命令的口吻,可憐的翼比德爾鮑姆早已禿頂,一雙緊張的小手在光禿而泛白的前額上來回摸索,好像在理一束打結的卷發一樣。”(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很顯然,有人在拿主人公開玩笑,但在這個粗俗的玩笑中,幽默并不是通過語言的機智來獲得的,而是通過模仿女子聲音形成的娘娘腔來傳遞對女性化的鄙視,尤其是對男人女性化的鄙視,這種鄙視女性化的幽默反襯出的卻是對男子氣概的推崇。父權文化中的這種對男子氣概的普遍推崇就會演變為人們把它當作一種美德加以接受。這一點首先在主人公所遭遇的那些學生家長身上得到了體現。
阿道夫因為手的問題被憤怒的學生家長紛紛趕來問責,先是有位開酒吧的學生家長白天來學校狠狠揍了阿道夫一頓,緊接著就有十來個學生家長夜晚提著馬燈趕到學校,其中有位家長手中還拿著一根繩子。小說這樣寫道:“一伙人手里提著馬燈,來到他一個人住的房子門口,命令他穿好衣服出來。當時天正下著雨,有個人手里拿著一根繩子,他們想要絞死這位老師,但他身上顯露出的弱小、面色蒼白、十分可憐的樣子觸動了那批人的心,于是他們放掉了他。就在他倉促逃進夜色后,這些人又懊悔他們的軟弱,于是他們開始追趕,咒罵,并向他投擲泥團。他嚇得大聲尖叫,跑得越來越快,很快消失在了黑夜里。”
應該說,那群憤怒的家長本是都有憐憫惻隱之心的,他們看到被嚇得“面色蒼白”的阿道夫“弱小”,“可憐”的樣子,于是想放過他。但隨后他們卻把這種憐憫惻隱看作成了一種軟弱的表現。換句話說,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文化要求他們把憐憫與惻隱看作軟弱,看作與男子氣概格格不入的品格,卻把暴力與殘忍看作成了能體現“男子氣概”的一種美德。在這種文化指引下,他們于是做出了“追趕”、“咒罵”,向阿道夫“投擲泥團”等頗具“男子氣概”的行為。這種所謂“男子氣概”究竟是一種“自然事實”還是人為建構起來的某種文化認同呢?
二
提到“雙性同體”這個詞,人們通常想到的是生物學上常提到的“雌雄同體”,其英文為“androgyny”。在生物學上,“androgyny”意指同一個體身上既有成熟的雄性性器官,又有成熟的雌性性器官,在體型構造及生理特征方面,這些個體都是正常的雄性及雌性的混合物;在心理學上,它指“同一個體既有明顯的男性人格特征,又具有明顯的女性人格特征,即兼有強悍和溫柔、果斷與細致等性格,按境況需要作不同的表現”[8]。在文學領域,弗吉尼亞·伍爾夫1928年正式在其《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雙性同體”的概念,認為人應該同時具有男女兩種性格特征,這也是她認為一個作家最理想的創作狀態。她說:“在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大腦子里男性勝過女性,在女人的大腦里女性勝過男性。最正常,最恰當的狀態就是這兩個力量和諧共存,精神上彼此合作。……只有在這種融洽狀態的時候,腦子才變得豐富而能夠充分調動所有的官能。”[9]120-121
認同“雙性同體”,質疑人的性別屬性的批評家當然不是只有文學領域里的伍爾夫,美國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別麻煩》一書中試圖質疑性別和性欲的穩定性,質疑性別屬性的自然性。“性別究竟是什么?它是自然的、解剖的、染色體的,還是荷爾蒙的?那些看上去自然的性事實難道不是由各種各樣的科學話語為了服務其它政治和社會利益而推論出來的嗎?”[10]10因此,性別理論研究認為性別其實是一種文化建構而非自然事實。這種觀點并非只是一些人文學者的主觀臆想,同時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自然科學和醫學領域的學者的認同。美國生物學家和性別理論家安妮·弗斯特斯特林在《區別身體的性》中寫道:“男性和女性的性別劃分是一個社會決定(而不是一個自然事實),我們可以使用科學知識來幫助我們作出這個決定。”[11]3性別研究不是本文所要論述的重點,這里不作贅敘,但由此可以得知無論是人文科學還是自然科學均達成了一個基本共識,即性別只是一種文化建構。
針對文化建構的性別區分,性別研究理論提出自然性別(natural gender)的概念:“身體,欲望,身份的存在使得自然性別的概念頗為復雜,自然性別之概念的提出會與男人應該具備男子氣概,女人應該女性化的觀念是相左的。……如果男子氣概不是男性在社會、文化、政治等方面的一種訴求,那它又是什么呢?”[12]624
在短篇小說《手》中,如果說阿道夫是自然性別的代表,則那位開酒吧的學生家長則可算作是男性性別(男子氣概)的代表,我們不妨將這兩者進行對比來進一步剖析,這種推崇男子氣概的父權文化是怎樣受到推崇并被當作成了一種美德的。
一天下午,鎮上一個開酒吧的學生家長來到學校,他的名字叫亨利·布萊德佛德。他把阿道夫·邁爾斯叫到學校操場后開始用拳頭揍他。他堅實的指關節打在老師充滿恐懼的臉上,他憤怒的神情讓人越來越覺得可怕。孩子們尖叫著,被嚇得象受過侵擾的蟲子四處亂竄。“你這個畜生,看你還敢不敢用手摸我孩子”,酒吧老板咆哮著。他的手打得累了,便開始用腳踢得他連滾帶跑。
和阿道夫“纖細而會說話的手指”形成對照的是酒吧老板“堅實的指關節”,前者被貶斥為一種柔弱和病態,而后者卻在這里充滿了斗士般的力量,暴力而殘忍,使得他周圍的人所向披靡,學生們嚇得“象受到侵擾的蟲子四處亂竄”。對于這個充滿“男子氣概”的酒吧老板來說,他越是能看到對方的恐懼與軟弱,他的此種男子氣概越是能夠得到自我肯定與推崇。“拳頭”、“堅硬的指關節”以及上文中“提著馬燈的手”和“拿著繩子的手”代表的不正是這種父權文化建構出的“男子氣概”嗎,而阿道夫“傳遞夢想”的手和“輕柔”“愛表達”的手則是自然性別的表征,它在此種文化建構出的男子氣概的比照下被貶斥為了一種軟弱與病態。
三
某種文化一旦形成,身處其中的人是很難逃脫其影響與控制的。對于阿道夫來說,父權文化的力量之強大使得他無法與之對抗,唯一的出路只有屈尊與退變。手本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第一座橋梁——人們初次見面往往都握手致意,然而,在父權文化的影響下,《手》中主人公“傳遞夢想”的雙手卻退變成了機械:“翼比德爾鮑姆用手比劃著說個不停,纖細而會說話的手指總是很活躍,又總是試圖藏進口袋或藏于身后,他的手就好像一個會說話的機器活塞桿。”然而,當他逃到俄亥俄州找到一份摘草莓的工作時,他的手卻因此卻出了名:“在溫斯伯格,他的一雙手就是因為其活躍性而受到了人們的關注。翼比德爾鮑姆的手可以一天采摘好幾大桶草莓,這雙手成了他身上的顯著特征,也是他之所以出名的原由。”
阿道夫與人談話交流時,手變得異常緊張,總是極力掩藏在褲兜或身后,慌亂不已,但在從事采摘草莓這樣的機械活動時卻“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相信”,這說明本是用來與人交流的靈活的雙手退變成了只能從事機械活動的“活塞桿”。
除了由手變為機械這一退變外,阿道夫的屈尊退變還深刻體現在小說結尾處的一個意象上——跪在地上撿拾地上的面包屑:“一些散落的面包屑掉落在桌下擦拭干凈的地板上,他(阿道夫)把燈放在一個矮凳上,開始撿拾地上的面包碎屑,并把它們一個一個送進嘴里,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相信。”阿道夫機械撿拾并吞食地上的面包屑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他想清凈現實中的骯臟與混亂的無意識行為。但他通過撿拾地上的面包屑所企圖清凈的僅僅只能是“地板”這個外部世界,卻無法清凈他的內心。吞食地板上的面包屑實際上是在吞食掉落在地上的垃圾,這正是他慌亂、狼狽地屈尊于外部世界的壓力而退變的外在行為表現。
安德森在故事的結尾處把這樣一個撿拾地上垃圾的意象和在教堂做禱告的意象并置,深刻反映了阿道夫在外部現實壓力下的殘酷退變:“(他)跪著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名在教堂禱告的牧師,緊張而喜好表達的手不停撿拾地上的面包屑,在燈前晃來晃去,就像一個常年快速移動著手中念珠的信徒。”遺憾的是,阿道夫并沒有成為一個信徒,手中拿的也不是什么禱告念珠,而是散落在地上的垃圾,這正是跪著的信徒拜倒在工業化機器的圣壇之下的殘酷象征,使得本是用來與人交流的手與嘴分別退變成了機械與垃圾桶,人也就退變為了畸人。
《手》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人的勞動離不開手,手也是人們相互之間交流的媒介與象征,小說中本是試圖用來交流的雙手卻在現實的殘酷壓制下退變為了機械,使得人退變為畸人。這種退變除了經濟發展因素與心理學層面的因素外,還有社會文化方面的深層原因。手的畸形化實際上是以上三者合力作用的結果:如果說心理學層面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難以交流是內在原因的話,經濟發展與社會文化層面上的對人的壓制則是其外在原因。值得關注的是,《手》中所體現出的父權文化不僅使得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工業化帶來的人的異化現象越來越嚴重,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困難與畸形。同樣需要我們關注的是,《手》中反映出的此種父權文化不單單是一種男性對女性壓迫的文化,也是一種男性對男性的壓制文化,簡言之,是一種人壓迫人的文化。
[1]Dennis Poupard,ed.,Twentieth-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M].Vol.24.Michigan:Gale Research,1993.
[2]Maleolm Cowley,Introduction to Winesburg[M].Ohio.London:Pan Books,1988.
[3]John W.Crowley,ed.,New Essays on Winesburg,Ohio.Cambridge:Cambridge UP,1990,Cover.
[4]Sherwood Anderson,Winesburg,Ohio.Philip M[M].Parker,ed.San Diego:ICONClassics,2005.
[5]Sherwood Anderson,Winesburg,Ohio.Philip M[M].Parker,ed.San Diego:ICONClassics,2005.
[6]Robert Allen Papinchak,Sherwood Anderson: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M].New York:TwaynePublishers,1992.
[7]M.H.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9th edition[M].Boston: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2009.
[8]中國知網百科.社會心理學詞典[Z].網址:http://epub.cnki.net/kns/brief/default_result.aspx
[9]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子[M].王還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
[10]Judith Butler,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M].2nd edition,Londonand New York:Routlege,1999.
[11]Anne Fausto-Sterling,Sexing the Body:Gender Politic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exuality[M].NewYork & London:Basic Books,2000.
[12]Gregory Castle,The Encyclopedia of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M].MA & 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