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敏
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早晨,我發現了我不可思議的左手。
清晨四點半,拉開落地窗,仍舊是一片無法聚焦的黑暗。窗外的一切無聲地移動,事實上窗內也是沒有聲音的,每樣東西都站定在原本的位子上,靜靜地過了一整夜。
妻子還在睡。我年輕的時候很懶惰,后來到了不得不照顧身體的年紀,發現只要以妻子為目標,什么都不用思考,只要比她勤勞就可以達到養生的效果,就能活得更久一點,甚至活得比她久。從此以后,我比她早起,吃完飯比她早洗碗,任何事都搶先去做。可是我不會全部處理,我只是先做一部分,或者做一半之后就不做了,剩下的還是交給妻子去完成。
不過今早當我走到浴室盥洗,把冷水打在臉上的時候,我感覺遠方隱約有什么東西在沸騰,慢慢地靠近,然后像巨大的蟬聲在天亮之前從窗外震動進來。雖然那聲音很快就平息了,但我連臉都還沒擦干就趕緊走回房里,問妻子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
她一如既往地說,你起床了啊,表示什么也沒聽到,接著起身到廚房,為一家人準備早餐。她先為我端來一碗溫熱的豆漿,放在客廳桌上。我不停地以湯匙攪拌豆漿,沉思那個聲音。或許是地鳴吧。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緊盯著新聞臺,包括國外的CNN、BBC,然而都沒有任何關于地震的消息。
大約過了一小時,兒子和媳婦起床。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他們總是一起從房間開門出來。兒子高大又安靜,有他爺爺的體格,他照例在餐桌上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收信。媳婦則去幫妻子,不過通常妻子已經快準備好每件事。沒多久,四歲小孫子也起床了,他有早起的好習慣,兒子為他打造了一個專屬的夢幻房間,堆滿玩具和童書。不過我還是覺得,這年紀的小孩就該跟媽媽一起睡,而不是爸媽每天睡一起。
我們開始用餐。自從小孫子出生后,一家人都過著這樣的早晨。
“爺爺好厲害。”小孫子看我用筷子夾起一顆土豆,“爺爺,你為什么跟大家拿不同邊?”
這時我才意識到筷子是在我的左手上,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全家人都是右撇子,兒子是醫生,他一定看到了吧,看到我用左手拿筷子了吧。果然他問我了。

“爸,右手不舒服嗎?是關節發炎?還是肌腱發炎?”說完兒子已經挽起衣袖要幫我看看。
我怎會懂得關節發炎跟肌腱發炎的區別?而且即使右手廢了,也不代表左手就可以俐落地拿筷子。關鍵在于左手,而不是右手,怎么連這點邏輯都搞不清楚。
我將筷子換回右手,順便夾了幾道菜試試,并無任何不妥。
“沒什么。剛剛喝豆漿,右手有些燙到罷了。”
妻子和媳婦隨即繼續她們的話題,她們每天無話不談,反而更像一對母女。平時不太說話的兒子,也被她們聊的內容吸引過去。此時我的注意力全在我的左手上,這個時候我還沒發現自己身上的變化,不曉得左手已經開始了無法逆轉的過程。我真正了解我的左手,也是從今天開始。
飯后我還是有點擔心,在客廳反復做一些伸展動作。兒子出門到榮總看診前,我向他詢問中風的癥狀。
“會麻痹、暈眩、惡心、復視、視力模糊、走路困難、行動遲緩、一邊身體軟弱、流口水、說話不清楚或聽不懂別人說的話、喪失時間感和空間感,各種癥狀不一而足,會因出血部位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癥狀。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站在玄關說,并提醒媳婦在家要注意我的情況。
“也不是不舒服,只是覺得年紀大了多少該注意點。”我說。
兒子像背書一樣念了一整串癥狀給我,還是覺得話不投機,但我好像聽到關鍵詞了:“一邊身體軟弱”。我回到房間的桌子前,假裝伏案,右手和以前一樣能流暢地寫字。我放下筆,右手拿起一疊書,力氣也沒有減弱,告訴自己別太在意。
不過當我又看著晾在桌上的筆時,心想還是嘗試看看,或許會知難而退,結果卻極其自然的,我第一次用左手寫出我的名字。那感覺真是不可思議,雖然和右手的筆跡完全不同,卻同樣整齊、迅速,有自己的結構原則,就像是另一個人寫出來的字一樣。接著左手寫其他字也都沒問題。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還是不經意地用左手拿起筷子,當下發現后趕緊將筷子遞給了右手,這次家人則沒注意到我的異樣。我一邊咀嚼,一邊詳細推敲身體每個部位最近的情況,沒辦法專心吃飯,因此有些腹脹。
下午妻子和媳婦一起到復興南路的Sogo百貨,去逛超市,她們對琳瑯滿目的食材總有濃厚的興趣。我則留在家看小孫子。他在客廳的地板上玩一只暴龍。原來暴龍一只手只有兩根指頭,如果暴龍也會數數的話,大概是四進位的吧,只需要0、1、2、3四個數字,就能標記所有整數。DNA的編碼就是四進位制。
我開始冷靜下來,終于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好好處理左手的問題。我坐在客廳沙發仔細回想,從前陣子開始,似乎已經有征兆。比如背上一個過去雙手都抓不到癢的地方,現在左手可以輕易抓癢;還有以前都用右手扭干毛巾,現在用左手扭干還比較順;今天也是左手拿湯匙喝豆漿,左手拿遙控器轉臺。
我的右手沒有退化,若真想用右手,還是可以正常使用。右手依舊維持過去的水平,只是左手變得更為主動罷了。這樣的左手就好像天上的什么突然降臨到我身上一樣,當然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原本的左手被換掉了,被換成某個左撇子的左手。我得趕快找回我平凡的左手才行。甚至不只是左手,我感覺整個左半邊都不約而同有了些微的變化,身體的支點在往左偏移。
晚餐前家人陸續回來,妻子和媳婦今天從超市買了不少生鮮,逐一煮好端上桌。我左手舀起湯,看到了幾片肉;我把湯匙放下,肉片就又沉下去。
以前傳統市場直接陳列許多動物的尸體,雖然衛生條件堪慮,但起碼讓人知道食物是怎么來的。現在動物都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被一種高度文明的手段給仔細地處理了,超市架上只放著一盤一盤整齊干凈的食材。也許正因為生活中缺乏關于死亡的啟蒙,我們變得不珍惜食物,也不珍惜生命,取而代之的是輕易的死、殘忍的死、數據的死、藝術的死,填補我們對死亡的想像。
小時候的雙連老家,還有整片的稻田和溝渠,我經常在那里目睹生命的代謝。門口拴的老狗,破殼而出的小雞,田埂踩碎的蝸牛,屋檐下張嘴的燕子,天空下死去的老鷹。我曾送走了祖父母,送走了父母,現在我也要送走自己了嗎?我是否行將就木了?左手的情況也許是種回光反照。整晚我都想著這些事情。
第二日,我照樣比妻子早起,天也還沒亮。我得盡快在家人都起床前了解左手“復原”了沒有。從盥洗、如廁、刷牙,簡單熱了豆漿,到最后決定一個人先吃早餐,整個過程左手都不斷采取主動,而右手就像是個安安靜靜的家伙在一旁靜默著。于是我帶著和昨天一樣疑惑不解的心情,迎接家人起床。
他們吃早餐的時候,我站在客廳,看著落地窗外緩慢移動的車子。距離越遠,看過去就越緩慢。我回答妻子說,起床太餓所以先吃了。兒子聽到后,邊嚼飯邊肯定我說,“爸這么做就對了,餓了就別忍耐,對胃比較好,尤其早餐,都空腹六七個小時了。”我不想回話,靜靜看著窗外。
下午到附近的仁愛國中運動。我一邊在操場走著一邊望著白天的月亮,心想沒有比它還孤獨的了。我順便問了幾位同輩的鄰居,有沒有左手突然變得好使的情況。
一位綁馬尾,幾乎每天都來運動的高壯老漢,他一邊拿毛巾擦汗一邊說,年輕時做過粗重活,老了神經發炎,右手的拇指無法彎曲,連綁橡皮筋還得用左手綁。他說自己現在也很依賴左手。
另一位臥蠶有疤痕的老太太說,她洗肉粽葉,都要把頭尾剪掉,不然容易藏污納垢,但一直用右手剪,手會酸,速度也會越來越慢,所以想到換左手剪,這樣就可以剪很快不用休息。
可是這些都不是我的情況。我沒有刻意訓練左手,右手也沒有受傷或退化,唯一的變化就只是,左手現在也能做右手所做過的任何事。
我曾經從事相當倚賴右手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算數。所謂的“工程數學”就是一些連建筑師、工程師都覺得復雜的計算問題,他們先填好數據,然后交給我們商社來處理。舉凡電梯、吊車、隧道的負重安全系數,建筑物的建蔽率、容積率,或者車床、模具的精準對接,交通工具的流力、壓力、G力、摩擦力等等。總括來說,我的工作就是去找出物體的“臨界點”,只有知道了“臨界點”,才能去估量這個物體的實用性和商業性。在十大建設的年代,我們商社賺進不少錢,海內外很多知名的建筑物,都曾經只是我們桌子前的一堆數字。
1970年代計算器開始普遍之前,數學再好,也只能心算、筆算或者選擇速度更快的珠算。之后當我看到后輩使用計算機很快算出各個工程項目時,我知道自己該退休了。透過計算機計算確實更快速安全,我沒有理由占據位子。工作了那么多年,對于“獲得”什么正解我已經厭倦了,我想要的是無法估量的“感受”。有時候我獲得很多,卻沒有任何的感受;而有時候我感受到很多,卻什么也沒有獲得。
我有自己對數字的品味,總之不是那種會說出“質數是不受任何支配的完全獨立的數”或是“虛數是嚴謹的虛無”的那種算數者。我更在乎數字的實用性,而不是數字的哲學意義。數字就是數字,對我來說只是如此。
現在一家人所住的大樓,是我退休前接的最后一筆工程。這棟大樓也是我用最高標準去計算檢測的大樓,到現在還記得每個角落的向量、梁柱比、鋼骨結構的參數,一切都像是昨天才計算過的一樣。
回到家之后,我想著今天操場的事。也許就像一場運動競賽,左右手從我們出生后就開始較勁,都想勝過另一方主導對方。我目前的狀態,就只是左手終于等到它勝出的那一刻罷了。也許很多人的壽命,都還不夠等到這一刻的出現。我試圖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右手怎么這么安分,安分到都忘了它的存在。
洗澡前我對著連身鏡,不斷往鏡子的里頭瞧。左手右手,左腳右腳,左邊的身體,右邊的身體。除了老了一點,都還是我的身體。
一個禮拜后,我決定到大醫院檢查。這陣子不斷被迫去適應我的左手,生活上的左右失衡已經讓我失眠。我害怕左手會在我睡著后不自覺地活動起來,去做它任何想做的事。甚至手這種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都已經讓我產生困惑。我甚至悲觀地認為,我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左手,現在是兩只右手。
腦神經內科的醫生告訴我,有一種“異己手綜合癥”,通常發生在大腦受損或者遭到感染之后,癥狀是其中一只手會做出不受意識控制的動作,甚至和意識的命令唱反調。就像右手正在寫信,左手開始把信撕掉;或者右手正在按電話號碼,左手就把電話掛上。醫生停頓下來,看著我的左手。他說,雖然我的左手因不名原因變得更加靈活,但由于我是“有意識地使用左手”,尚不能視為一種病理表現,必須詳細檢查之后才可以判斷。
我平躺在一張床上,被送進核磁共振的管狀結構中,類似烤竹筒飯發出的劈啪聲,機械的噪音如同經文纏繞全身,像正在進行一場驅邪儀式。我更篤定我的左手現在是個魔鬼,旁門左道的異類,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從我的身上驅逐出去!
等待報告的過程相當難熬。如果突然變成左撇子是某種潛在疾病的征兆,那么現在的我其實已相當危險了。長久以來我都恐懼一種東西,死亡。除了阿爸阿母很早就往生了以外,之后我的家人和周遭的朋友,每一位都還健在。也就是說,死亡這種悲劇性的東西,已經很久被擋在我的生活圈外了。可是,這就好像所有人都站在懸崖邊上,終究有人會先往前跨一步吧?懸崖本身什么都不用做,一切就會持續進行。誰會先離開?誰目前最可能離開?這種還沒有人死卻又必然會有人死的設定,簡直是個恐怖平衡。
我持續睡不好。每當失眠,就會感覺到身旁的人活生生地呼吸著。如果對方是頑強的符合生命韻律地活著,那么自己現在又是什么情況?失眠就是這樣的狀態。看著妻子睡著的樣子,我憐憫我們兩個。
我在馬祖當了三年兵回來,進入前輩介紹的工程計算商社,因而認識了妻子。妻子是一個人來臺灣,在大陸時她就已經是孤兒,因此三通后也從未回去。她曾對我說,自己是真的什么也沒有地來到這個世界上。雖然苦過一陣子,但后來她很幸運地被社長夫人認作干妹,在商社幫忙遞件還有“管紙”。不管是繪圖還是計算,商社每天都耗費大量的紙,那時候社內很多人追求她,由于我經常把算過的白報紙用橡皮擦干凈后反復使用,于是妻子開始注意到我。
剛交往的日子,我把每個式子都寫得很漂亮,算數對我而言變成類似素描般浪漫的東西。我想在那時候,數學被我放逐了,在沒有生命的地方沒有生命地自動運算著。可是結婚之后這些數字又全部回來了,從工作到家庭都緊跟著我,就像是組成我身體密度的東西一樣。退休后我有比較多的時間和妻子互動,大概除了新婚前后,就是現在兩個人感情最好。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也確實是妻子。
檢查的事我并未讓家人知道,打算等報告出來,有個結果后再告訴他們,免得妻子這段時間陪我操煩。幾次她半夜醒來看我沒睡,問我是不是哪不舒服了?這年紀最常被問的,就是哪不舒服吧。可是妻子不會像兒子一樣很有條理地設想好每一步,她只會在沒有開燈的房間,挪移身子靠近我,然后什么也不再多說。
妻子睡著后,我的左手連同那些負面的想法重新熱絡起來。死亡是怎樣的一種東西?一個動作、一件物體、一塊地方,或者只是一堆數字。現代醫學確實使人類的平均壽命延長了三四十年,可是這個漂亮的數據其實是大量減少了早夭的嬰幼兒,也就是說成年后的平均壽命,很可能只是有限地增加幾年而已。一想到這里,黑夜就從遙遠的地方透過窗子進來,真正吞噬了我。
幾次我已經做好準備,等待最糟糕的結果。候診區內,我看著自己的掌紋,雙手極不協調,右手的生命線很長,左手卻相對的非常短。它總是在不斷加深我的不安。然而,隨著檢驗報告一一出爐,我反而疑惑不解。醫生統整各項數據之后告訴我,不管是腦部還是其他檢查,全都正常,左手的問題很可能只是心理因素。
可是為什么左手的肌肉和骨架也有跟著調整的感覺?我急著問。心理因素的說法顯然說不過去。醫生拿下口罩說,人的身體還有許多醫學尚不清楚的機制,病患太有科學精神,對身體的每個現象都要追根究底,只是增添不必要的煩惱。
看來我試圖從醫院找出變成左撇子的原因,是行不通了。不過至少可以確定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這是現代醫學可以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從醫院回來后,我照醫生的建議,將左手的問題轉往別的方向尋求解答。如果不是疾病,會是遺傳嗎?從小我身體較差,有氣喘的毛病,上小學才逐漸好轉。阿母講過,我對數學的興趣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雖然我有點年紀,但從來沒受過日本教育,是“光復”后第一屆的小學生。那時我發現只要數學好,即使國語不好,師長們也不會苛責你。逐漸地,我在數學之中,不需要任何語言,各種和語言有關的問題和紛爭,在我身上都不重要了。所以我的求學生涯,從未遇到什么無禮或者不可忍受的事情。
身為長子,常要教阿弟們功課,我還記得他們右手拿筆的樣子。下午打電話給久未聯絡的三個弟弟,他們也都退休在家,很快就接了電話。一開始都不太明白我想說什么,最后我不得不說,是為了孫子慣用手的問題在煩惱,這才聊開來。他們仍然是右撇子。我又問,家族中有誰是左撇子嗎?但我們實在想不出有誰了,那些我不太熟的侄兒侄女,還有他們更小的小孩,也都不是。
我們還聊了很多事,小時候彼此感情很好,遠比現在我和兒子之間的相處好太多了。只是建立新家庭,難免要淡出原本的家庭。我是家中最晚婚的,他們一個個結婚后,雖然還是常見面,但總感覺彼此之間,已經在火車站說過莎唷那啦。
我們都記得阿爸是右撇子。他是火車站的聘工,總是右手拿著榔頭,在鐵支路上巡邏。當阿爸高大健壯的時候,日本人對他視而不見,警察和消防都沒考上。大戰開始后,即使戰事再吃緊,日本人也從未征召過他。戰后第二年他就過世了,顯然日本人是對的,阿爸有肺結核。
阿母也是右撇子,我一直記得她抱著阿弟的姿勢,還有她右手拿菜刀撮米酒瓶蓋,邊炒菜邊和我們說這樣比較好灑米酒。為了把我們養大,她辛苦工作,在我從臺北工專畢業那年,她突然病倒,很快就離開了我們。我們四兄弟各差一歲,差不多都可以開始找工作過活了。他們都和父親一樣有健壯的體格,也打拚出不愧對自己的人生。
兒子自我為中心的個性,可能和獨生子有關。他這方面像我,但沒有我和這么多兄弟相處的經驗。讓兒子一個人長大,是我和妻子對他的虧欠。我也想過如果我們多生幾個的話,那感覺就比較像愛自己,而不是愛自己的子女。失去了一個孩子,幸好還有其他孩子,兄弟姊妹之間就像是彼此的替代品,這種補償心態是我難以認同的。所以我接受了只有一個孩子,然后只愛這個孩子。
正因為父母過世得早,當然我就不可能見過父母逐漸變老的模樣,也就不太清楚所謂的“老”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也就是說關于“老”這件事,我從未被教育過。人是怎么變老的?我只能笨拙地透過自己身體的感受來理解。
現在我比較欣慰的,就是我的老化、我的病痛、甚至我的死亡,可以讓子女日后面對這些人生必然經歷的不幸時,有一個參照的前例。
可是最近他們夫妻打算搬出去,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能看著爸媽變老,好像也很不錯。”昨晚用餐時,兒子有感而發。媳婦沿著這個話題,提到他們最近開始到天母看房子。
她覺得住在敦化南路距離榮總太遠,先生每天上班不方便,希望能就近搬到天母,而且那邊的私立小學都是雙語教學,或至少加長了英語課的時數,對小孩的教育會比較好。她對我和妻子說:“一家人還是住在臺北啊,開車啦,或是搭捷運,很快就到了嘛。我們也會常回來看爸媽。”
我知道他們任何事早在房里商量過了,媳婦的意思就是兒子的意思。他們大概也已經先問過妻子的意思,妻子也不反對,一直和我說確實見面還是很方便。
媳婦有一種新時代女性的自信,就像雜志上刊登的那樣,一切現在認為好的事情,只要她知道的就會去做。兒子同樣西裝筆挺,任何一件穿在身上的衣褲,他盡量是自己處理,隨時隨地都像剛燙過一樣,可以明顯看到那條熨斗的褶線。他很細心打理自己。
他們都愛自己,絲毫不委屈自己,每次努力完都會犒賞自己。我相信他們會是同輩眼中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傾聽者,有什么活動都不缺席。也就是說,他們這一代的人吧,同輩之間的互動相當緊密,可是卻與上下年齡層的人切割開來。
過去我也對自己的穿著很講究。不過退休以后,我不再像青壯時那樣,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我反而愿意拿出更多錢去幫助別人。以前覺得要幫助一個人,應該要給他釣竿,而不是錢。可是現在我會直接捐款。錢是一種中介物,不介入彼此的任何方面,對對方反而是一種尊重。教導別人一套謀生的方法,太自大了,每個人的困境只能自己去突破。
他們表示已經有看到喜歡的房子,現在又像在等待我的答案,好像非知道我對于搬家的看法不可。他們也給了我和妻子一個小孫子,或許他們還年輕只是想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我想我沒有理由阻擋他們。
這陣子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左手上。就像是身體內有無數的沙包,原本這些沙包放在右邊,但有一種極小的工人每天搬一點搬一點,從右邊搬到左邊,無時無刻地進行,終于在我七十三歲的時候,完成了左右對調的工程。可是,我忽略了兒子和媳婦,也每天一點一點地搬離這個家。偶爾我會注意到原本該在哪個位置的東西,怎么不見了。妻子就會提醒我,兒子拿到新家去了。
家里的擺設,我最喜歡客廳那臺Dyson無葉片風扇,今年夏天整天吹著它。我常捏小孫子的臉頰,他也敏感地發現了我身體上的變化。小孫子說:“以前都是這邊比較痛,現在是另一邊比較痛。”他思考了一下,“爺爺現在左手比右手還有力氣。”事實上“捏臉頰”對兩手而言,都只要花一點點力氣就可以輕松做到,而小孫子的臉居然能感受到這么細微的差別。
先有小孩才有父親,這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好解決多了。沒有小孩以前,我們都是孩子。我的兒子讓我成為父親,我的小孫子讓我的兒子成為父親,也讓我成為爺爺。
“爺爺我們來比腕力。”小孫子突然說。
“那你用兩只手,我用左手讓你。”我頓了一下回答。
“好啊,爺爺跟我一樣趴下來。”
“那要開始啰。”我彎下身子,趴在地毯上,“爺爺不可思議的左手來啰。”
小孫子是真的想用全部的力氣扳倒我的左手,幾次之后他就累了,很快地躺在地上睡著了。更準確地說,是睡在十六樓,他從小在十六樓高的地方長大。
我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眺望午后的臺北。十幾年前房價還沒這么貴,當我接到這個案子,仔細計算過整棟大樓之后,決定退休,用退休金和一半的積蓄買下這里。那時我認為這會是臺北最堅固的大樓,一個讓全家安身立命的地方。
這里應該是比什么都美好的地方才對。
兒子昨晚已經住到天母。他說新家還要布置一陣子,加上裝潢的各種異味還沒散掉,打算全部安頓好之后再接孩子過去。他一向認為居家設計使得空間的機能變好。我倒覺得,那就像是一個變得很肥厚的方程式。
妻子把小孫子帶回房里睡。我和妻子說,想去附近的誠品書店走走,晚餐前回來。我很快下樓,沿著綠蔭的道路,花了二十分鐘走到那里。
我已經逐漸習慣與左手和平共處,接受自己成為左撇子的這個事實。慢慢地我也發現左撇子的好處,比如寫直行的中文字不會弄臟紙,合理懷疑中文字是左撇子的發明。不過我在家還是盡量偽裝成右撇子,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尤其是面對兒子。
我從口袋拿出老花眼鏡,想找一些關于左撇子的書。就這樣,我看到一位年輕店員,蹲在書柜前盤點書籍,左手不停抄寫東西。我不自覺地模仿起他的動作,讓左手主動去做它想做的事,隨意地拿起書,寫點什么在記事本上。我發現當我在人群里,反而能自由自在使用我的左手。
平時是因為和家人互動,所以習慣的改變才讓我這么不自在嗎?家人的眼睛像配了一副放大鏡,把彼此都放大了。我才想到一個月以來,除了小孫子以外,家人都沒有發現我的異狀,這其實是多么累的一件事。
我覺得自己是個越來越堅強的家伙。我得深呼吸,用身體的動作,去打斷內心的焦慮。我在書店里不斷地使用我的左手。
我還記得以前右手的感覺,是如此的萬能,能靈巧地算數,能丟球,能搬運重物,就像現在的左手一樣。但我逐漸忘了以前左手的感覺。我好像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左手”,左手的過去是一片空白。過去的左手,甚至不如現在的右手來得讓我關心。也許醫生說得對,我的左手的確是心理層面的問題。
我必須對自己有新的理解。每晚躺在床上,我就會開始嘗試了解自己。我想過時間是否加速了。我想時間只是一種腦中的信念,這種信念又使得腦對身體下判斷,然后我們全身遵照這個命令開始老化。如果能改變腦中的那個信念,也許能稍微改變我們身上的時間。就像“養生之道”也只是一種信念,而不是真的有什么標準程序。我的養生之道一直以來只有一個原則,就是比我的妻子勤勞。
年紀大,夜間容易尿頻,常得起來上廁所。經過小孫子的房間,他還沒關燈,我注意他開燈睡覺有一陣子了。三歲起,他就有自己的房間。媳婦每晚九點準時哄孩子就寢,講床頭故事,等孩子睡著后,才放心回房睡覺,把門鎖上。可是,孩子總有半夜醒來的時候吧。任何人都有這樣的時候,可能做惡夢,或者被其他聲音吵醒。難道教孩子獨立,就是教他孤獨嗎?
“怎么還開著燈?”我走到小孫子的房間問。“沒有開燈我不敢一個人睡。”他看著我,“爺爺,媽咪和爹地這幾天住在新家嗎?新家的天花板好低,我怕跑到桌子上面跳一跳就撞到頭。”他握著我的左手拇指說,“而且我的左手不會寫字,也不會拿筷子。”
“你有右手啊。”我用左手幫小孫子拉上被子,對著他的眼睛說,“還是隨時可以回來爺爺家住,就像有左手也有右手,以后有兩間房子玩,比只有一間房子還好,還要好。”
兒子的新家我去看過一次。他剛進醫院工作,經濟尚未穩固,所以選擇較低預算的老屋翻修。只是,他不能忍受和父母一起住,不能忍受通勤,卻能忍受挑高這么低的房子,讓我感覺到他想搬出去的那股強烈的意圖。爸的房子再好,也還是爸的。他也許是這樣想。
當初他們花那么多時間與設計師溝通,親手為孩子打造的夢幻房間,難道現在也不要了嗎?對我們兩老而言,許多暗藏巧思的設計就像機關一樣。但對他們夫妻來說,拼圖也好、積木也好,都不只是玩具,還可以培養空間認知。所以小孫子的夢幻房間里,那些可愛的玩具、玩偶、故事書,都是有目的性的東西嗎?
我問過兒子,我怎不記得當初是這樣教育你的?兒子反駁說,因為現在沒有大自然可以當孩子的老師,所以一切只能夠以人為的教育方式來讓孩子學習。
我才意識到,一手將大自然給毀壞掉的,正是從我這一代的人開始,而我又該向上一代的人要回什么呢?
隔天晚餐到一半,媳婦打電話過來,請我和妻子九點的時候準時說故事給小孫子聽。她直說這幾天事情太多,都忘了交代這件事。電話中聽得出她的忙碌。
九點一到,我按媳婦說的,先到小孫子的房間選擇一本故事書。其實我對童話是有意見的,里面的老人大部分都在作怪,而且常孤獨地出現又孤獨地離開。最后我選擇圣誕老人,除了那是一位老好人以外,我注意到繪本上的圣誕老人,是左手邊扛著禮物。
我開始為小孫子說故事。書的內容是改編過的,與平時的圣誕老人故事有所不同。然而小孫子幾次睡著了卻又突然抽搐醒來,連續好幾次沒有辦法入睡。我摸他的手臂,相當的燙。我趕緊叫了妻子,同時打電話給兒子。
我急忙抱起小孫子,搭電梯到地下室開車,沿著忠孝東路,載小孫子到臺大醫院掛急診。一路上我不時回頭,焦急地看著被妻子抱在懷里的小孫子,但情況似乎越來越糟,到醫院前已經陷入昏睡。
急診室的醫生從口腔、手腳的水泡,加上我描述的癥狀,等抽血快篩的結果一出來,就判定小孫子是腸病毒重癥,必須送入加護病房。
我和妻子呆坐病房外頭。在我小的時候、兒子小的時候,我從來沒聽過這種專門找上小孩的疾病。不是應該是麻疹、百日咳、小兒麻痹嗎?不對,這些都已經被人類解決了。記得新聞常報道,這是新一代嬰幼兒流行的傳染病,近幾年有很多的小孩死于這種疾病,或是終身留下后遺癥。這簡直像瘟疫一樣肆虐臺灣!我對妻子說。
半小時后,兒子媳婦也趕到醫院。我起身指責兒子,“你是醫生,而且還是小兒科醫生,怎么連自己的小孩得了腸病毒也不知道,還給他放到重癥才被我這個老頭發現!”
媳婦突然說:“你們都說是你們發現腸病毒,我們都沒有發現;可是怎么不說,腸病毒是你們從外面帶回來的?”妻子要我別怪媳婦說這些。我們是第一次看到媳婦這么慌亂,她穿了不同雙的拖鞋,頭發顯然才剛洗過。
兒子戴著醫療用口罩,冷靜地回我話:“我們先不要太擔心,今年腸病毒重癥的死亡率不高,只有百分之……”我用左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你給我住口!你都這樣回答別人的父母嗎!什么是機率,機率我會不懂嗎?機率就是不能相信的數字!”
妻子覺得我失控了。她要我回家,說家里也得有人待命準備些什么才行。
我回到家。
小孫子的房間空了下來。雖然過一陣子他搬走之后也會空蕩蕩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走進這個夢幻房間,關上燈,再按一個特別的開關,天花板的星座圖微微亮起,而且依照實際的天象緩慢地流動。這是兒子體諒小孫子在城市看不到星星,特地請設計師從國外找來的。
我想起很多年前一家人晚上開車到竹子湖,兒子跨坐在我的肩上,手里拿著我買給他的星座紙盤,和我一一核對那晚的星空。兒子一直記得這件事?他應該比我更擔心小孫子。我有點后悔打了他。
我躺在小孫子的床上,看著天花板。小孫子每晚都一個人在這張小床上感受他遼闊的宇宙嗎?慢慢地我在小床上睡著了。夢里我走在一條筆直的道路,究竟是起點,還是在途中,還是已經要到終點了,我完全分不清楚。可是道路是如此的直,像一條幾乎不用定義的線,甚至能感覺到道路鋒利的邊緣。
我開始在那條道路上奔跑,恍惚的片刻,想起了關于左手最早的記憶。
那是終戰那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忘了是什么原因,那天中午我在路上奔跑,拚命地跑,只想快點回家。遠方感覺有股像熱帶氣旋般令人窒息的東西不斷靠近過來,幾分鐘后轟隆幾聲,兩旁的玻璃全被震碎。大家開始喊飛機轟炸,路上都是慌張逃命的人。
當時我才六歲,看到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小孩。那小孩年紀太小了,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但他似乎與家人走散了,在路上無助地大哭。我伸出左手趕緊拉住他,跟著一群大人躲到附近的大稻埕天主堂避難。可是天主堂還是被炸彈命中,那一刻強大的沖擊使得我失去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的左手還牽著那個陌生的小孩,可是他已經死了。
如果不是我將他帶到天主堂躲避,也許他就不會死。我覺得我的左手是只罪惡的手、不幸的手,我不想再去使用它,它應該像大家的左手一樣沉默。
我成了一個右撇子。
我覺得有一陣子,應該說好幾年,我失去了做人的樣子。也就是沒有一個做人的態度、做人的本能。我不過問別人的任何事,不介入別人的任何決定。那段時間我處于一個無法定型的狀態。我覺得自己像蛇一樣,失去了左手也失去了右手,我總以為自己會這樣是因為懶惰。一直到我有了事業心,有了決心努力工作支撐一個家庭,才又找回做人的那種感覺。
一開始還很簡單地以為,只是身體經過一陣晃動之后,原本在右邊的東西,都跑到左邊來。就像那次空襲,全部從左邊躲到了右邊。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反而像是某個習慣左邊的生命,從我的體內誕生,然后逐漸主導了原本已經習慣右邊的我。已經不是左右平不平衡的問題,而是有兩個我的問題。所以某天我一下子就變成左撇子,然后我就是左撇子了。
醒來之后,我趕緊到醫院。小孫子還在加護病房昏睡。兒子和媳婦一晚沒有闔眼,我告訴他們舊家比較近,先載你母親回去,然后休息一會再過來。我睡過了,換我留在這照顧。
我到病床旁邊,左手握著小孫子的右手。
過去習慣使用右手的我,像活在一個封閉的幾何圖形,可是習慣用左手之后,只是從這個幾何圖形,跳到另一個幾何圖形罷了。等小孫子醒來,我一定要告訴他,不管用哪只手打開瓶蓋,總有一只手要扎扎實實地握住瓶子。這個體會也許太過具體也太過簡單了,可是,真的就是如此。
一個月后的早晨,天還沒亮,我又比妻子早起了。先前被左手打亂的生活開始恢復。與其說是恢復,倒不如說我完成了新的平衡。左手依然主導我的每一天,如果身體是軸的話,我已經習慣這種逆時針方向的旋轉。在妻子面前,我不再避諱使用我的左手,她對于我這樣的改變,只是說“你有力氣就好”。
妻子把小孫子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星座圖依舊在天花板上,只要按下開關就會開始運轉。現在兒子一家搬到天母,小孫子康復出院后,也進入了那邊的雙語幼兒園就讀。
早上是我的讀書時間,尤其在早餐之前。一過早上,眼力就逐漸不行了,非得戴上老花眼鏡不可。不過與其說是看書,實際上我都看雜志。書的排版太密,雜志的內容通常會搭配圖片。
一個小時后,妻子起床了,天空像有只巨大的貓緩慢地睜開它藍色的眼睛。妻子見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雜志,一如既往地說,你起床了啊,開始接手我洗好的生菜和水果,為我們倆準備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