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健
關于徐元章和上海寶慶路3號,比較集中的報道是在懷舊風很盛的本世紀初,當時這幢著名的法租界花園老洋房常組織舞會,名流薈萃,讓懷舊小資的媒體人眼熱。再次成為話題是七年前,寶慶路3號被拍賣,據說拍賣所得的一點八億元被屋主也就是徐元章外公周宗良的一百多位繼承人分走,徐元章不但一分未得,還必須遷出他住了五十多年的祖屋,搬到田林小區僅五十五平方米的安置房里去。
2014年12月3日,徐元章先生仙逝。一時間,有關這位命運多舛的滬上“老克勒”和寶慶路3號這一幢神秘兮兮的花園洋房,再一次成為熱門話題。

一晃七八年過去,他竟然遠行了。我還是寫一寫徐元章和寶慶路3號吧,再不寫,有些細節將永遠湮沒于無形。
七八年前,我在MSN上開了博客,那時我也曾經想來寫一寫寶慶路3號,為此還做了不少案頭工作。都知道徐元章先生為人謙和,但骨子里,他真正瞧得上的人還真不多。
由于很特殊的原因,幾乎所有關于寶慶路3號的報道我都看過。恕我直言,其中只有程乃珊的文章算是基本準足,這大概是徐元章比較接受程乃珊的緣故。同為滬上“顏料大王”,程乃珊丈夫的外公吳同文以及他在銅仁路上的“綠屋”,應該不比徐元章的外公周宗良和寶慶路3號遜色。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我妹妹的短信:“趕快打開電視,徐元章上了《心靈花園》。”我內心的感覺,一下子就不好了。我理解徐元章,他多半是為了影響輿論,讓這幢百年花園洋房有個好的歸宿,不惜拋頭露面,到那樣的平臺去游說。
但我還是很生氣。當然,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指點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是生我自己的氣,他去了《心靈花園》,將來我再回憶起他來的時候,從小到大,他在我腦子里的形象就變了呀。
第一次踏進寶慶路3號是1958年,那年我才六歲。我踏進的不是它的正屋和大草坪,是將近五千平方米的大花園的西北角,也就是圖中最靠左邊的那扇小門,再過去就是變電間。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個西北角是他家的輔屋,一個一層的花房(或稱暖房、溫室),一個兩層的儲藏室(圖中建筑物即是,但那時是有百葉窗的),還有一排兩間平房,估計以前是下人住的。
一條斜斜的竹廊把這些輔屋以及一個小花園與園中其他建筑隔開,但竹廊的鏤空圍欄僅一米高,中間還開有矮門。若要穿過去,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之所以那么熟悉,是因為這幾間輔屋和小花園就是我的小學,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六年。那間只是一面有窗的花房是我的教室,那個儲藏室的底樓是另一個教室,樓上堆滿了雜物,現在想來,大概是從這幾間輔屋里清理出來的似乎還舍不得就扔掉的物品吧。
兩間下房就是辦公室,里面有三四個老師,一個語文老師和一個數學老師還兼班主任,都是大花園隔壁弄堂里讀過幾年書的居民。另一個數學老師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失業青年,和我同姓,算我本家。就是他,在四年級的時候,帶著我戰勝了所有公辦學校的參賽選手,成為了徐匯區的少年速算冠軍。音樂老師、繪畫老師和體育老師都沒有專門的辦公桌,他們只是上課的時候來,還有一個校工。那個音樂老師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她年輕又漂亮,燙頭發,穿旗袍,還涂口紅,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彈風琴和唱歌都特別的嗲。
多年后,家母告訴我,幾乎所有民辦小學的音樂老師都是附近富人家的子女,民國年代家里請得起私人教師教鋼琴,結了婚便安心相夫教子,閑來無事,便到民辦小學來兼兼課。這個當年只招了兩個班級的小學就是我的母校——上海市徐匯區新樂民辦中心小學二分校,離我家一百米還不到。
1950年代初,政府鼓勵“光榮媽媽”,即鼓勵多生育,算是對多年戰爭后人口銳減的補償。這一政策很快形成了一波生育高潮,我們這一代同齡人里,兄弟姐妹平均就有四五個,弄堂里小六子小七子小九妹比比皆是。
盡管民國時期的上海有全國最充裕的教育資源,但還是不敷使用,1958年,當局想出了一個“雞毛飛上天”的計劃,就是利用民間資源,大辦民辦小學,解決“就學難”的問題。

所謂“雞毛飛上天”,就是把進公立小學的孩子比作泰山,而把像我這樣進民辦小學的孩子比作雞毛,但民辦小學也可以讓孩子成才,像雞毛一樣飛上天去,比如速算冠軍什么的。
民辦小學又稱“弄堂小學”,因為校舍大多是弄堂里大戶人家讓出來的。我們的一分校就在淮海大樓后面,教室好像是原來的花房,只有一個班級。總校則在華亭路的一處花園洋房,有三個班級及校長室、教導處。那里至今還是一個幼兒園。
1957年,徐元章的母親已去香港奔喪,估計寶慶路3號的這些輔屋是他父親同意讓出的,其間是否遭遇動員、脅迫,已不得而知,但這件事徐家從未談起過。十年后,我告訴徐元章,我的小學就是在你家后院讀的,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嗎?”
其實,徐元章是1951年他七歲的時候才跟父母一起住進這座花園洋房的。早年她母親不顧家庭反對,毅然出走嫁給自己的家庭教師,幾乎是斷了六親的。1940年代末,周宗良舉家移居香港時,既沒有帶走這個任性的女兒,連花園洋房也寧可空關而不給她住。后來,據說是女兒寫信求父親,與其空關,不如由她幫著看屋吧。在征得周宗良的同意之后,一家數口才非常低調地入住了寶慶路3號。
六年后,周宗良在香港去世,徐元章母親去奔喪后再也沒回來過,只聽說她在法國成了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這很可能是徐元章沒有這座花園洋房繼承權的原因。外公從未說過她母親可以繼承,她母親更是一句也未向徐元章提及過這房子的歸屬,最后失去了聯系。
小學天地雖小,卻也趣味十足,有假山和小池塘,花房前面有一塊水泥地,我們每天做體操玩游戲都在那里。還記得我們經常玩的那個游戲叫“香蕉蘋果馬鈴鐺”。據說這是民國時滬上外國小朋友的游戲:兩個小孩拉手撐起如門,其他孩子魚貫穿過,一邊鉆,一邊嘴里還要唱,音樂停止,做“門”的孩子的手就會突然放下,誰正好被扣住就算輸,下一輪去做“門”,贏的孩子則加入邊鉆邊唱的隊伍。那音樂的調如“56 54│34 5│23 4│34 5│56 54│34 5│2 5│31 1?襓”。一直不明白香蕉、蘋果和馬鈴鐺這三樣東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后來學英文,才知道原歌詞應是“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倫敦橋將要倒塌啦,我高貴的淑女!)這才叫“神一樣的翻譯”呢。
印象最深的是北墻那邊,當年是徐匯公安分局,再早則是法租界巡捕局,它的看守所正對著我們的操場,每天下午我們可以看到犯人放風的情景。
一進學校,老師就反復告誡我們,千萬不要穿過那條竹廊,隨便打擾人家的生活。男孩子總有好奇心,有時候下午老師早離校,我們就趁校工不備,穿過竹廊去探個究竟。現在還能想起來的是,也許在孩子的眼睛里,這花園實在太大了,每次都不敢太深入就跑回來了,連主人居住的屋子都沒正眼瞧過一回。
寶慶路3號的東面連著“上方花園”的第四條橫弄堂,俗稱“煤屑路”,其他橫弄堂都鋪了水泥。“煤屑路”比較寬,我們男孩子放了學就經常在那里玩。路盡頭的那段籬笆里,就是寶慶路3號花園,趴在籬笆上往里看,可以看到一排兩層樓的平房,灰不溜秋的。后來才知道,周宗良當年很喜歡德國人的做派,像電影《音樂之聲》里的那位奧地利上校一樣,對自己的孩子實行軍事化管理,便特意修了這排兵營式的兒女宿舍。
知道此處可以通寶慶路,弄堂里的男孩子當然不會放過,很快竹籬笆就有了個洞,我也鉆進去過,因為他們說可以直通學校操場。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還是一次也沒看清過正屋等建筑,園中樹木密匝當然是另一個原因了。
我們只知道,這個大花園里沒住幾個人。經常能夠看到的是,放學時分,女仆模樣的人牽著一個大孩子的手從大門進來,穿過竹廊,往花園深處走去。那大概就是徐元章了。但他從來不朝這邊看,因為那塊地方不再屬于他們家。
直到1967年,我才第一次從大門進入寶慶路3號,在徐元章的陪同下,穿過竹廊,往花園深處走去。那時候,徐元章成了我大哥的同事,他們同在里弄加工組上班。
我大哥因為身體原因從上海中學退學,一直待在家里;徐元章則是因為讀到初二不想讀了而退學在家。“文革”年代,坐在家里吃閑飯是可恥的,人人都要參加勞動,于是他倆都被動員去了里弄加工組,干一天給七毛錢。
我因為是“逍遙派”,哪派也不參加,哪派也不幫,便不大去學校。因從小與大哥走得近,百無聊賴中,便跟著他去上班。里弄加工組也沒啥制度,給個小板凳坐在一旁。

加工組在新樂路52號,對面就是襄陽公園,斜對面就是著名的東正教教堂。這是一幢聯體花園洋房,雖然花園小些,也有三四十平米。主人可能在“文革”初期被掃地出門了,空房子就用來做加工組。這個加工組開始是繞線圈做“方棚”(滬語:“鎮流器”)的,后來很快就改做玩具了。至少我去的時候已經不繞線圈了,但名稱一直沒變,叫“新樂線圈組”,所以很多寫徐元章的記者都以為他一直在繞線圈。
加工的玩具叫“六面畫”,一個正方體的積木,六面都貼上彩紙圖案,九塊積木翻來翻去可以拼出不同的圖案,類似后來的魔方。
徐元章真是一個大少爺,連這樣剪剪貼貼的簡單活也不會干,他做出來的玩具幾乎都是次品。他也毫無時間概念,幾乎每天“困失寣”(滬語:“遲到”)。但他的人緣真的很不錯,加工組的阿姨媽媽們不但不批評他,反過來還去幫助他,一開始幫他返工,后來幾乎把他的活全包下來了。他遲到來不及吃早飯,她們還幫他到襄陽北路的大餅攤去買大餅油條。當然,這大餅油條也不能白吃。吃了大餅油條,他上班的唯一任務就變成了講故事。他從小博覽群書,口才也不錯,記性也好,他看過的小說,尤其他喜歡的,他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
后來我有機會見識了他家的書架,必須承認,這是少年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量的私人藏書。而且每本書都包了封皮,都蓋上了自家的藏書章。
他的故事不但阿姨媽媽們愛聽,我大哥等一些同齡人也愛聽,我也哪兒都不去玩了,每天跟著我大哥上班聽故事。很快,加工組的小青年里,我大哥,還有一對程氏姐弟和徐元章成了比較要好的一群人,大家聽了故事不算,還纏著問他借書。
他借書很謹慎,而且諸多關照,比如只能攤開看,不能卷,不能折角,哪怕用電車票來當書簽,當然更不能在書頁上畫畫寫寫了。
那些書是絕對不敢帶到加工組來的,他擔心覺悟高的阿姨媽媽會揭發。于是十四五歲的我就有事做了,做通信員,大家輪流看,都由我居中流轉,每個人手里最多停留兩天,大家都靠熬通宵趕著看完。因為他們是大人,我是小孩,所以有的書我也有一兩天期限,來不及就把我的時間縮短甚至卡掉,有些書我只能見縫插針地翻翻。
送書還書大多在晚間進行,書也從不拿在手里,怕被巡邏的工人糾察隊發現。都是用報紙包好后,插在前褲腰或后褲腰,再用上衣遮住。有可疑的人靠近,立即撒腿狂奔。
一開始還書,我只是說好時間在寶慶路3號大門外等,徐元章按時出來,見四周無人,便迅速交接,儼然地下黨做派。
其他書我沒看成,我似乎也不甚懊惱,但那部上中下三冊的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因為實在太好看了,大家看了還要議論,弄得我心癢癢的,很不好受。我便鼓起勇氣在還書時私下央求徐元章寬限些時間。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說,“算了吧,就算我再給你幾天,你看完了,哪怕多出半天,你也會借給你同學的,而我又不好意思老是催,這樣的話,這書就得再在外面兜一圈,弄不好就回不來了,我不放心。但是既然你這么想看,我決定成全你。這樣吧,你到我家來看。”
那段時間,他正逢微恙在身,請著病假呢。他便叫我每天下午兩點鐘等他睡好午覺再來。于是,就有了我按門鈴,他領我穿過竹廊走向花園深處的一幕。
但我還是沒有機會見到正屋。他帶我來到一個小房間,里面只有一對沙發,長長的百葉窗下有個圓桌,墻根墻角堆著些雜物。他把書從別的屋拿來,交給我,說:“你就坐在沙發上看,我在窗口畫畫。”
于是,他開始臨摹他的靜物,我開始看我的《大衛·科波菲爾》。漸漸地,太陽光斜過去了,沙發放得太靠里面,坐在那里光線太暗,我就干脆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看。
多少年后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又一個長長的好日子。夢幻般的下午,陽光懶懶地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卻不帶進一絲外面的腥味,畢竟,這是“一月革命”后風雨飄搖的1967年啊。
我們幾乎不交談,靜得像在另一個世界里。
直到夕陽西下,再也看不清書上的字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夾上帶來的電車票,把書恭恭敬敬地還到他手里,再沿竹廊走出去,回家,心里總是充滿莫名的惆悵。
有時候,他會問,“小愛米雷見到了她的舅舅嗎?”“大衛的姑媽還沒出現啊?”后來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錯過任何一段精彩的篇章,未到時忍不住要提醒我一聲,等過了以后又熱烈地向我談論那些精彩。這樣的導讀真是讓我終生受益。
也許是看我孺子可教吧,我后來在他家的那個小屋子里不但讀完了三卷本的《大衛·科波菲爾》,還讀到了十多本其他世界名著。
徐元章也終于放心地把我帶到了正屋,就是后來頻頻舉行舞會的那個面朝大草坪的客廳。其實家具很簡單,而且都是他外公離開大陸時留下的,但一看就讓人覺得整潔、氣派。
我當年最關心的就是那幾架書,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像是幾十年沒被翻亂過。我曾經為此問過我大哥,覆巢無完卵,何以經歷了1966年夏天的狂風暴雨,他家的書能保存下來呢?大哥說,徐元章的父親(作家徐興業,長篇小說《金甌缺》曾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當年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巧在他既是黨員,又非當權派,人緣又好,住的又是丈人家,造反派也許師出無名。
寶慶路3號就這樣躲過了看似完全躲不過的一劫,也許它是上海在“文革”中唯一沒有被查抄過的花園洋房。
那天,徐元章的興致似乎很高,他打開落地窗,帶我走出正屋,沿著籬笆在這個大花園里散了一圈步,談的當然還是小說里的精彩。花園里也很簡樸,好像不記得有什么名貴樹木,只是一些冬青、黃楊、無花果、夾竹桃等等。
就是那天,我告訴他,我在他家后院上了六年小學。我還告訴他,東邊籬笆上的洞是我們弄堂里的小伙伴們扒開來的。他突然攥住我的胳膊,瞪著眼說:“原來就是你這個‘野蠻小鬼啊!”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盡管如此,還是嚇得我不輕。
我一直很困惑,徐家放著那么漂亮的正屋不住,卻老是住在那幾間小屋里。后來有人告訴我,一開始是因為以看屋的名義入住,也許是怕周宗良留在上海的親戚來“賊差”(滬語:“突擊檢查”),所以不敢貿然放肆。這個說法是真是假,已無法稽考。再后來“文革”來了,徐家又要自覺地表現得艱苦樸素一些,雖然未抄家,群眾監督還是真實存在過的。
所以,徐元章在這座花園洋房里真正有了些主人的感覺,可以大辦舞會,頻繁社交,恣肆風流,還是在本世紀初。而在當年,徐元章幾乎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
我的老相冊里,有很多我大哥的照片,讓我想起當年我們經常一起去游園,去拍照,也經常一起去淮海路吃小吃,但就是找不到一張有徐元章的合影。再仔細回想,那些活動,他確實幾乎都沒有參加。他是那種嚴格執行“keep your distance”的英國規矩的紳士作派,永遠群而不黨。
我還記得他為不想和大家一起拍照而找出的一條理由,他說他長得不漂亮,就不要嚇人了。他細眼尖鼻薄唇,確實很獨特。當年我們都開玩笑說他像林彪,后來林彪摔死了,我們又說,林彪就是因為眼睛太大,破壞了五官的和諧而死于非命,而他五官皆細,應是大福之相。
徐元章就是這點好,拿他開玩笑,從來不生氣,永遠只是笑笑。從認識起,大家相互之間都直呼其名,只有他們叫我的小名健健,因為我比他們小六七歲。由于我們都極其喜歡那部《大衛·科波菲爾》,我們還給他起過一個綽號,就是書中八面玲瓏的管家李德默先生。他不但不生氣,還補充說,“什么李德默,應該是徐德默。”
我們大家說他大福之相,其實也是有所指的。
那幾年,他正在熱戀中,他結婚那年,正是“九一三事件”發生那年。關于他妻子的情況,都是他自己親口告訴我們的,比如有四分之一日爾曼血統啦,比如漂亮的獅子鼻啦,又比如是跟她學畫的學生啦,再比如為什么名字叫“亨義”,其實是英文“honey”的音譯。這音譯也真是譯得古樸大氣,擱現在,準是“哈妮”什么的。
在我們面前,他稱她為“阿拉honey”。一口一個“阿拉honey講的”,“阿拉honey不會的”,加工組的阿姨媽媽們幾乎要被肉麻得昏過去了。
我終于有機會見到過兩三回“阿拉honey”。我們兩家相隔不到一百米,因此從加工組下班,徐元章和我及我大哥是同路。我們總是一起從襄陽路轉淮海路朝西,有時“阿拉honey”就會從華亭路斜刺里走出來,然后跟他一起回寶慶路3號。見了我們便大方地打一聲招呼,然后分道揚鑣。我必須說,“阿拉honey”是真漂亮,身材也惹火。無需多筆墨,想像一下香港歌星甄妮吧,區別是“阿拉honey”的臉更圓些。
加工組的小伙伴們以及阿姨媽媽自然要他不斷地交代“戀愛過程”,他也從不拒絕,用阿姨媽媽們的話來說,徐元章是出了名的“皮厚”。但我聽得出,他多數時候是在當場胡編,比如什么第一次“香面孔”(滬語:“接吻”)啦。
當然有時候也有真話。
有個禮拜一,徐元章又被問到:“昨日休息,你們兩個人在一道做點啥啦?”“真的沒做啥呀,”徐元章不勝委屈,“早上么睡懶覺,吃好中飯,拿本書,坐在草地上,我一句一句讀給她聽。”
阿姨媽媽們哄笑起來,都說他倆有“神經病”。
“哪能不帶她出去蕩蕩馬路啦?”
“哪能不請她去吃吃生煎饅頭牛肉湯啦?你怎么這么‘刮皮,像只‘鐵公雞喏。”
“電影么總歸要看一場的呀,電影院里黑洞洞,一開場么你們又好‘香面孔 ?。”
“哈哈哈哈——”
但我和幾位他的同齡人聽得無比艷羨,我甚至當即暗暗發誓,今生今世一定要談一回“花園讀書”這樣的戀愛。
那一年,我十八歲,徐元章他們也不過二十五六歲。
可惜好花不常開。
認得徐元章兩年后我去外地插隊,再三年我大哥病故,程氏姐弟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于是,我回滬探親,也只是與程氏姐弟見幾面聊聊天,間接聽到一些關于徐元章的消息,比如他生了一個女兒,像她媽媽,如此而已。
我最后一次見到徐元章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1984年,我考進電臺當新聞記者。當時我們新聞部和文藝部都在北京東路2號的三樓。有一次我去找文藝部的同事聊天,沒想到徐元章正好也在那間辦公室。后來我知道,他與《立體聲之友》節目有聯系,經常給節目組推薦一些外國最新的曲目和卡帶之類的。
我當然要跟他打招呼的了。
“哎,這不是徐元章嘛,你怎么也到電臺來了。”
沒想到他很矜持,只是欠了欠身,說了聲,“哎,你好呀。”
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的意思是別張揚我們之間的關系。當年我跟他那么熟,我當然是不會看錯的。于是我就很識相地借故走開了。
大家都稱徐元章為畫家,在我看來,他更像一個文學鑒賞家和音樂鑒賞家。他對文學和音樂的感覺和看法都是一流的。至于繪畫,這是他從小習得并終生練習的。在我的記憶里,他的繪畫才藝好像只出過一次風頭。那好像是1967年初吧,那時的淮海中路汾陽路口,有三四塊寬四五米高十來米的特大廣告牌。音樂學院圍墻外有一塊,面朝東北;教育學院的墻外好像有三塊,面朝西北,它們的對面就是那家著名的意大利餐館天鵝閣。
“文革”來了,廣告牌上當然要畫宣傳畫,時稱“紅海洋”,而且必須是領袖畫像。為此,當年徐匯區會畫畫的幾乎都被找來挑選,哈定來了,認得出哈定是因為哈定的畫室當年就開在我們中學的圍墻外,幾乎每天放學都會經過。徐元章也被挑中,他負責畫音樂學院墻外的那塊,是個著名的“八一八”側面招手像。我記得我還在長長的竹梯下為他遞過顏料板等家什呢。
前些年,陳丹青的哪本書里好像也提到過這件事,他說他和陳逸飛都參加了當年汾陽路口的作畫。但當時我只認得哈定和徐元章。我至今還記得的一個細節是,在畫快要完工的時候,他對我說:“這顴骨上的一點是最后一筆,也最難,因為它是全畫最亮的地方,幾乎要用白色顏料。但點在哪里要精準,如果是在地面上,我一定會得站在離畫一米多的地方,端詳良久,然后‘啪一記點上去。可惜這里太高了,竹梯子離畫面又那么近,站在梯子上眼睛離畫只有一尺多,只好憑感覺了。”
當年圈內是怎么評價這幾幅畫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當年汾陽路口作畫也算是個大事件,每天都有很多人圍觀。三四個人同時作畫,也確實有當場比拚的氣氛和味道。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對文學和音樂的感覺比對繪畫的感覺還要好。我大哥告訴過我一件事。有一次他們幾個一起偷偷地聽老唱片,好像是貝多芬的交響樂。放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的時候,只見徐元章突然站了起來,跟音樂一起律動,并對他們說:“你們哪能坐得住的啦,聽這種音樂么要站著聽的呀。”眾人愧甚。改革開放了,他來電臺為音樂節目幫忙,我覺得是綽綽有余的。
因此,我們在北京路大樓里好像又見到過幾回,相互就點點頭。我了解他的苦衷,他多少有點擔心我的口風不夠緊,我畢竟知道他太多。其實,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沒怎么說起過他。
本世紀初,懷舊風最甚,因而寶慶路3號也貌似最紅火的時候,我也沒講什么。我只是對少數摯友提起過,徐元章無論如何算個人物。寫寫他拍拍他對你們自己有好處。而且,徐元章畢竟是有恩于我的,他教會我讀書,我會一直記得他,但我再也不會去打擾他了。
我一直希望他的日子能過得好,尤其是聽說“阿拉honey”帶著女兒去了美國之后。
背地里默默關注著徐元章和那座花園洋房的人很多。我妹妹其實跟他沒有過任何交集,只是當年聽我和大哥老是說起他,竟也一直關注著他。前不久,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徐元章走了。”
現在大家都說徐元章是上海灘上的“老克勒”。我想,徐元章內心深處恐怕是不會認同的,我也覺得他還不能算是。他們這一代,目睹了上海灘大戶人家被逐步地趕盡滅絕,上流社會的垮塌,貴族氣息的消亡,徐元章心里是很清楚的,早在他認識我之前,上海的“老克勒”已經日薄西山,復興無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