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1945-),波蘭著名詩人、散文家和小說家。1945年出生于利沃夫(今屬烏克蘭),后全家被迫遷居格里維策。扎加耶夫斯基畢業于克拉科夫著名的雅蓋隆大學哲學系(獲哲學碩士學位),并被分配至一所地方工學院任教。1960年代末波蘭興起了“新浪潮”詩歌運動,扎加耶夫斯基是其代表人物。1982年,扎加耶夫斯基移居巴黎。次年,接受美國休斯敦大學的邀請講授“創作性寫作”課程,后到芝加哥大學任教。扎加耶夫斯基創作的作品主要有小說《冷和暖》(1975)、《細線》(1983);詩集《去利沃夫》(1985)、《震驚》(1985)、《畫布》(1990)、《火地島》(1994)、《神秘學入門》(1997)、《無止境》(2002)、《永恒的敵人》(2008)、《無形之手》(2011);散文、隨筆集:《團結,孤獨》(1990)、《兩座城市》(1995)、《另一種美》(2000)、《為熱情一辯》(2004)等。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已被翻譯成歐洲多種語言出版,包括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希伯倫語以及中歐其他語言。扎加耶夫斯基獲得過多項國內、國際權威大獎,包括諾斯達特國際文學獎(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2004),第四屆中坤國際詩歌獎等。近幾年屢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扎加耶夫斯基現居克拉科夫。
塔丟施·康多爾 ①
他一身黑衣,
像一名保險局專司
損失原因調查的職員。
在烏澤德尼察大街
我認出他奔向一輛街車,
而在克日什托弗利,當他莊嚴履行其
義務,接待其他穿著黑衣的藝術家時,
我與之告別,帶著驕傲
像一個本身一事無成
卻藐視所有未完成之物缺陷的人。
很久以后,我卻看到了
《死亡課堂》和一些別的戲劇,
我陷入了因驚惶和欽佩而來的沉默——
我見證了習慣的死亡,
衰落,我看到了時間如何
作用于我們,縫進衣服和破布,
縫進我們日益松馳的臉部特征,看到
充滿淚水和歡笑的藝術,見過咬牙切齒,
我看到厭倦和工作時的渴望,懂得了
祈禱如何存活于我們心里,只要我們愿意,
而不可一世的行軍其實是什么,
殺戮是什么,微笑,
戰爭,可見與不可見的,正義的與非正義的,又是什么,
作為一名猶太人,德國人,或者
波蘭人,或者僅僅是作為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為什么長者總是天真,
而孩子卻住在老化的身體里
在高高的沒有電梯的樓層試圖
告訴我們什么,讓我們明白,但毫無用處,
他們從刀痕累累的課桌
伸出手帕徒勞地揮舞
——他們已經知道他們只有
各種各樣的宣泄,
強作歡顏的哀愁,
無數的遠走高飛的道路,
但是他們甚至不曾聽到這臟兮兮的舞臺裝置
在和他們一起歌唱,羞怯地歌唱
并可能升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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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丟施·康多爾(Tadeusz Kantor1915-1990),波蘭畫家、裝置藝術家、獨立戲劇導演。代表作為《死亡課堂》等。
詩歌尋求著光芒
詩歌尋求著光芒,
詩歌是崇高的道路
帶我們到最遠的地方。
我們尋找光芒,在灰暗的時間
在正午,在拂曉的煙囪,
甚至在公汽,在十一月,
當年老的修士在我們身邊點頭。
一家中國餐館的招待員突然落淚
但無人知道為什么。
誰知道,也許是一次探求,
像在海邊的時刻,
當一艘捕魚船出現在水平線
短暫停留,長久地一動不動。
還有深深的快樂的時刻
和無數焦慮的時刻。
讓我想想,我請求。
讓我堅持,我說。
夜間一陣冷雨落下。
在我的城市大街小巷
安靜的黑暗很是賣力。
詩歌尋求著光芒。
舊式禮拜 ①
深沉的聲音不斷祈求著寬恕
不帶一絲自我辯護
他們榮耀的歌唱——此外
惟有一只磁盤
輕快、無形地旋轉。②
一個獨唱者讓人想起
約瑟夫·布羅斯基在美國人面前
朗誦他的詩作,任何形式的復活
都不被相信,
但高興有一個人相信。
這就足夠——或是我如此想——
有一個人為我們相信。
低沉的聲音依然在唱。
請寬恕我們。
也請寬恕我,
看不見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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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詩指的是在克拉科夫的猶太人舉行的傳統的禱告儀式以及圣餐儀式。
② 這里暗示了在傳統之外,現代科技對傳統儀式的改造。
平凡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是平凡的,
我從丟在一把長椅上的
揉皺的報紙上讀到。
我們的生活是平凡的,
哲學家告訴我。
生活,尋常的日子和憂慮,
音樂會,交談,
在城市郊外的散步,
好消息,壞消息——
目標和思想
卻未得完成,
如粗糙的草稿。
房子和樹
欲求更多的事物,
在夏天,綠草地
覆蓋這多火山的星球
如扔向大海的一件外套。
黑暗的電影院渴望光芒。
森林熱烈地呼吸,
云團輕柔歌唱,
一只金色黃鸝祈求著雨。
平凡的生活欲求著。
在大教堂前
在六月,夜里
一次長途旅行歸來
法國繁花盛開的樹木
在記憶里依然新鮮,
黃色的田野,綠色的懸鈴木
疾跑在汽車前,
我們坐在大教堂腳下
輕聲談論著災難,
前程,未來的擔憂,
而有人說這是最好的
我們現在所能做的——
在明亮的陰影里談論黑暗。
雨滴
停留在我窗戶外的
雨滴,懶散,
橢圓、閃亮的形狀出現
讓我再一次想起切奧爾加夫人,
往廚房塞一只線條優美的雌鵝。
手推車,黑黝黝、原始,裝著煤
從一塊塊木疙瘩上滾過,
她問——你想要生活么?
經過充滿死亡的戰爭之后
我們太想要生活了。
一只火紅的熨斗壓平過去,
黎明時刻一只只德國黑鳥
唱起格奧爾格·特拉克爾的詩,
而我們需要夢想和生活。
我們的世界
——紀念W·G·希博德 ①
我從未見到他,我只知道
他的書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自二手商店買來,而人類的
命運也如二手發現,
一個聲音靜靜地敘述,
一次凝視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視轉過頭來,
避免了恐懼
也避免了狂喜;
而我們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們的世界,那么平靜——但是
充滿被徹底忘卻的罪行,
即便在可愛的小鎮
在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邊,
我們的世界布滿空空的教堂,
縱橫鐵軌,古老塹壕的
傷痕,高速公路,
被無常劈開,我們盲目的世界
你走了它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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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W·G·希博德(W.G.Sebald 1944-2001),德國作家、學者。作品大多關于大屠殺和戰后德國狀況。1966年移居英國。2001年罹于車禍。
自畫像,并非不帶懷疑
早晨“熱情”鼓動你,
到了晚上你甚至缺少力氣
掃上一眼那些發黑的書頁。
總是太多或太少,
像那些不時
煩擾你的作家:
有些太謙卑,太小,
讀書不足,
以致你得大聲叫喊——
嘿,朋友們,鼓起勇氣,
生活是美的,
世界豐富而充滿歷史。
另一些,驕傲而嚴肅,因
博學而聞名——
紳士們,你們有一天也會死去,
你說(在思想里)。
真理的領域
明顯不大,
狹窄如懸崖上的一條小路。
你能執著
于它么?
也許你已經迷失。
你是否聽到大笑
或天啟的號音?
或許兩者都有,
一種不諧和音,不敬神的摩擦聲——
一把滑過玻璃并歡快地
呼嘯的刀子。
交談
與朋友的聊天,有時
就無關緊要的事,電視或電影,
或更重要些的交談,認真的談話
關于酷刑,受難,和饑饉,
但有時只是有關輕松的戀愛冒險,
“她這樣說,所以他那樣認為。”
也許我們說得太多,
像我在希臘山間的一個陡坡
偶而聽到的法國旅游者
漫不經心在特爾斐①迷宮,
(對旅館午餐刻薄的評說)。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能知道,
我們是否會得救,
我們沒有作惡
也沒行過什么善的
渺小的靈魂,
是否能夠回答某個未知之舌的質問。
是否僅有詩的啟示就足夠,
過去的音樂斷唱②的快樂,
河流的風光和進入
八月溫暖之塔的微風,
渴望著大海,總是新鮮,清新。
或是慶祝的時刻與它們所帶來的
意義,什么東西突然
返回而我們離開它就不能生活(但我們能),
它們是否超過了空虛和憤怒的歲月,
和長久遺忘,焦躁的歲月的重量——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能知道,
我們是否得救
當時間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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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爾斐(Delphic):即希臘著名的阿波羅神廟。
②斷唱(Staccato),音樂術語。
夜晚是一只蓄水池
夜晚是一只蓄水池。貓頭鷹唱歌。難民踏上草地上的路
帶著無盡的痛苦的瑟瑟聲。
你是誰,走在這不安的人群里。
你會成為誰,當日子返回
平常的問候環繞,你會是誰。
夜晚是一只蓄水池。最后的舞伴在舞會上
舞蹈。
大海的波濤叫著,風搖動松樹。
一只未知的手畫出黎明的第一筆。
燈光褪色,一只馬達阻塞。
在我們前面,生活的道路,天文學的一些
瞬間。
布萊克
我望著布萊克,每天里他從樹頂
都認出了天使
在他小房子的樓梯
遇到上帝,在臟兮兮的園子看見光
布萊克,死時
快樂地唱著歌
在擁擠著
行人,花蝶和奇跡的倫敦
威廉·布萊克,雕刻匠,他勞作
生于貧困但并不絕望,
他從大海和星空
獲得燃燒的神跡,
他從不失去希望,因為希望
總是日新如呼吸,
在灰暗的街上我看見像他那樣的人們
走向黎明泛灰色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