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事物 [組詩]

詩人小傳：

谷禾，1967年端午節出生于河南農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紀事詩》《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策劃出版了《中國詩典》《新世紀中國詩典》等當代漢語重要詩歌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到美、英、澳、新、葡等國家和港澳地區。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最佳詩人獎”“全國報刊最佳詩歌編輯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推 薦 語：

谷禾關注的視點還在社會的蕓蕓眾生，他寫作的筆力卻抵達化境的寬敞、透亮、卓爾不群，谷禾和他筆下的抒寫對象是平等的而非居高臨下的，是體貼的而非同情憐憫的，是感同身受的而非故意貶低自己的。按谷禾自己的觀點，“詩人為詩，不一定就比農人的勞作高貴，也不一定是不朽之盛事”。正是有了這樣的清醒認知，谷禾的寫作才能不驕不躁，步步沉穩地印下他的足跡。

——安 琪

小春天

馬鞭草有噼啪的綠眼睛。馬蹄花

有變幻的表情：黃。橙。藍。紫。白。紅

春風過：三千里江南，三千里江北

大路上奔跑的少男和少女

歌唱吧。舞蹈吧。用你桑葚的嘴唇

用夾竹桃的香氣和毒舌子

用露水點燈，照亮返城的腳步

用轉動的風車，喚醒沉睡的蛇和農夫

溪澗里的蝌蚪，路上的蝸牛

繼續你們的緩慢吧。羊群把叫聲還給草原

春雨落在樹枝上：沙沙，沙沙沙……

明亮的事物

明亮的事物升起來——

迎春花和薺菜。河岸邊的老柳樹

把發辮解散在波浪里。

雨水落向街頭和原野。傘在路上移動。

我聽見蝴蝶的喊叫，

從黑暗中，昆蟲旋轉的翅膀。

少女們一次次彎腰——

她粉紅的耳朵，和水銀的眼睛。

明亮的

事物在升起來……

一百根火柴

一百根火柴，蜷在狹小盒子里

一百個孩子

它們有紅色的腦袋和細長身子

擠在黑暗的盒子里

等待盒子掀開，等待被擦燃的瞬間

照亮黑夜

或比白晝更亮一些

一百根火柴，我一根接一根

擦燃它們

讓它們逼迫我的手指，發出疼痛的叫喊

讓其中的一根

把余下的九十九根化成灰燼

——你看那火，燒紅了我的臉

但一百根火柴，繼續在盒子里做夢

它們夢見

三月的雨水不停，在夢中

它們手拉著手排成了望不到盡頭的行刑隊

當一百根火柴消失了蹤影

我把自己裝進空盒子

——你看啊

我有細長的身子，我也有紅色的腦袋

4月7日上班途中在京通快速路遭遇

? ?堵車

那么多車輪突然停了下來

那么多黑的灰的白的紅的大的小的烏龜殼

趴在雙向六車道的京通快速路上

一動不動地反射著早晨的光芒

鐘的秘密心臟，從黑暗里發出嘀嘀嗒嗒的

聲響

我是那個囚在車里的人

我是那個囚在車里一動不動的人

我是那個囚在車里低頭刷手機的人

我是那個囚在車里忍不住把頭臉伸出窗外

巴著脖子向前方眺望的人

一只麻雀

一只麻雀突然從車邊的樹叢里飛起來

一只麻雀突然從車邊的樹叢里飛起來把我

的視線帶向了藍色天空

……在擁堵的地面和天空之間

在望不到盡頭的擁堵車輛和一只輕捷的麻

雀之間

我有了片刻的生出翅膀的荒涼

5月7日夜晚，散步途中聽到孔雀歡鳴

從黑暗里傳來孔雀此起彼伏的歡鳴

有多少雄孔雀在開屏——

它們從白晝到黑夜一次次向雌孔雀展開那繽紛的尾屏

從黑暗里傳來雄孔雀“沙沙”的開屏聲

有多少雌孔雀看見了——

它們只是低頭尋覓吃食偶爾抬頭看一眼天

邊的星星

雄孔雀和雌孔雀

多年同在一個逼仄的籠子里生活。每次經

過我都看見它們頭尾相連

雄孔雀驚艷的巨大尾屏，雌孔雀熟視無睹

每一座房子，都有一個漂亮的窗子?

如此。我堅信

每一座房子，都有一個漂亮的窗子

有的朝陽，有的背陰

我一抬頭，就看見

每一座房子，都有一個漂亮的窗子

陽光隨時可以照進去

以及風

每一個漂亮的窗子，都掛著一幅漂亮的窗簾

那光輝的人

從窗簾后

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一、二、三、四、五……我一邊走

一邊耐心地數

我堅信

每一座房子，都有一個漂亮的窗子

讓我一直數下去

讀韓文戈《一匹死去的馬如何奔跑》?

只要站起來，一匹死去的馬也能奔跑

那些跑過草原的馬

那些跑過灘涂和暗夜的馬，那些用頭顱和

馬尾

安頓靈魂的馬

四散的骨頭，正在閃電下集合

你看到馬眼深處的草原了嗎？

你看到馬骨深處的閃電和花朵了嗎？

只要從白紙上站起來，

一匹死去的馬，也能收拾起四散的骨頭和

蹄上的星光

帶領更多孤獨的馬奔跑起來

——你聽啊！

從山谷，從草原，從天空下

那懷抱故鄉的馬蹄，在一陣陣地紛至沓來

遠

我們述說的過去多么遠

今天和明天，多么遠

城市睡在燈火里

在窗外，湖水泊著星空，原野和山巒

多么遠。三千里，春夏秋冬

你走過的樹蔭，如今生出了新枝

一條街轟隆隆

我看見你的背影，我看見紅塵滾滾

這是另一個街頭，我看見無數的你……

恍惚想起了什么

——微笑和擁抱。其實我們兩不相欠

你在天涯，或者隔壁

你已不是昨天的你

我活著，在記憶和懷想里，在新的一天

世界美如斯！我們終將互相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