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元
唐元/合肥學院中文系助教,碩士(安徽合肥230601)。
電影《楚門的世界》里的楚門,從一生下來就被無數的攝影機偷偷對準,一輩子的隱私都通過電視展現出來,任世人評說,這是電影里對真人秀的隱喻。真人秀歷經二十載變遷,不論是拍攝手法還是節目模式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今,中國內地真人秀節目已經進入百花齊放的時代,包括親子、相親、選秀、競技等等,儼然成為電視界最炙手可熱的節目形式。我們不禁生出疑問:真人秀為什么會被無以計數的、生活于現代的男男女女們駐足觀看并演化成一場曠日持久的狂歡?媒介何以具備如此大的能量將睽睽眾目聚焦于每周一輪的電視奇觀中?
關于什么是真人秀,業內人士和學者各有不同論斷,但總結下來,真人秀不論“秀”的形式如何變換,必須是“真人”按照“事先確定好的規則”錄制節目,過程中沒有詳細的劇本,只強調原汁原味呈現的真人秀以“直播”方式進行,但大多數真人秀最后播出的節目一定是經過剪輯加工和處理的。北京臺在1991年播出的相親節目《今晚我們相識》,是內地第一檔有影響力的“類真人秀”節目。回顧中國第一波相親節目,依靠滿足觀眾積蓄已久的窺私欲一度爆紅,后又因同質化嚴重而走向低谷。但這些真人秀的參與者們和如今相比,無疑具備更加單純的動機——牽手成功比博出名更重要。
1999年,荷蘭推出了真人秀節目《老大哥》,一群陌生人住進一間布滿了攝像機及麥克風的屋子,他們一周7天、一天24小時的一舉一動都被記錄下來,經剪輯處理后在電視上播出。2000年,美國的《幸存者》開播,十幾個參與者被限定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依靠有限的工具維持生存,最終獲勝者能獲得百萬美元的獎勵。這兩檔真人秀節目非常寫實,因其展示了人性的殘酷而瞬間風靡全球。中國內地很快也推出了山寨版,但都沒有獲得很多的市場反響。
2005年,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引發了全民娛樂盛宴,內地的電視工作者看到了選秀節目的潛力,緊接著,《我型我秀》《加油!好男兒》《絕對唱響》《中國好聲音》等節目相繼開播,草根真人秀在內地進入一個火山噴發期。2013年,在一眾形式各異的真人秀節目中,湖南衛視的《爸爸去哪兒》以明星帶萌娃為主題,成功俘獲了觀眾的心。真人秀加入了“明星”的元素后仿佛煥發了新的生命力,各大衛視推出各種旨在讓明星接地氣的真人秀,其中包括湖南衛視在2013年推出的《我是歌手》和2014年的《花兒與少年》。讓明星像草根一樣去選秀,像普通人一樣去生活,像驢友一樣去窮游,真人秀“貌似”把明星拉下神壇,讓老百姓們不亦樂乎。
1.媒介奇觀。法國著名學者德波指出,隨著電影工業的日益繁榮,人類進入了“奇觀社會”的時代。奇觀社會的自然基礎就是電視電影等影像媒介的普及,影像媒介的繁榮日漸催生了一種新的認識論和真理觀,視覺的重要性得到了空前的強調。在這種認識論和真理觀的基礎上,社會經濟運行和社會關系的流轉均以媒介影像為核心。這種虛幻的社會模式實際上隱含了消費型社會中現象與本質的顛倒,真實與虛幻的混淆異化。
媒體奇觀已成為奇觀社會的重要特征。而所謂媒體奇觀,即“那些能體現當代社會基本價值觀、引導個人適應現代生活方式并將當代社會中的沖突和解決方式戲劇化的媒體現象,它包括媒體制造的各種豪華場面”。這個定義顯然與真人秀的要義相契合,電視真人秀便是媒介為我們建構的一個大規模的巨型媒體奇觀。在這些充斥著聚光燈與歡呼聲的“奇觀”中,追求展現自我、個性解放的年輕人希望成為主角,渴望“一夜成名”;明星們得以充分展現與戲劇中不一樣的生活化的一面,開拓出別樣的演藝道路,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將更多的粉絲攬入懷中,真人秀與他們彼此構建,互相成就;更有觀眾、商家和媒體卷入其中,追求由此產生的龐大經濟效益。近年來,電視媒介的節目策劃視角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一方面,媒體不斷升級技術以自身的編導力量制造影響奇觀;另一方面,媒體為公眾搭建了娛樂和展示的平臺,讓觀眾盡可能地參與到奇觀的制造中來。
2.真實與戲劇的沖撞。奇觀,天生就是因為看客的眾多而成為奇觀,而真人秀這種電視形式為何能建構奇觀?我們不妨探討一下真人秀的節目形式。應該說,真人秀倡導的是“真人”展示的“真實行為”,集合了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其實質更類似于電視連續劇,同時又具有綜藝節目的特性。以紀實的拍攝方式展示一群普通人在一個現實語境下尋求生存和生活的真實狀態,是電視真人秀的最大特點。而無劇本、無演員、無預定結果、無外力干涉等因素和多臺攝影機全方位多角度全程記錄的制作方式,也似乎以一種無可辯駁的方式向觀眾宣告真人秀就是對事情本身的還原。
然而,更進一步看,真人秀的情境是預設的,節目中“真人”所展示的“真實行為”也是受節目規則制約的。選手貌似在真實世界里演繹著生活,事實上,這種環境有著事先嚴密的設定,人物呈現出來的性格和過程中呈現出來的事件有真實的成分,但也發生了異化。因此,真人秀只是借用了紀錄片的拍攝手法,提供給觀眾一種經過包裝后的“真實感”。
湖南衛視的《變形計》是一檔真人秀節目,號稱“新生態紀錄片”。設計者安排參與節目的雙方在七天之中互換角色,體驗對方的生活。全程每天24小時跟拍,粗加剪輯后即以原生態播出。《變形計》的真實感可謂非常強烈,它展示的是平凡人的真實生活,但是一天24小時的記錄可能是平淡的,如何讓它變得波瀾起伏,就需要添加具有戲劇張力的元素。根據《變形計》的規律,城市孩子到農村后一般會發生如下事情:受到熱情招待;干農活;因不堪生活艱苦逃跑;在學校與老師或同學發生激烈爭執;闖下大禍;為生計打工掙錢;最后落淚醒悟,與父母相擁而泣,表示變形成功。由于要體現先抑后揚的“情感曲線”,城里小孩剛到農村蓄意闖禍的部分往往是節目最刺激的時刻。“設計任務,真實記錄”八個字幾乎是所有真人秀節目通用的手法。
1.表面的“平民化”。后現代主義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非中心化、反權威,英雄缺席而普通人成為主角。真人秀節目剛開始顯然是以“平民化”的姿態出現的,節目的主角都是普通人,而且觀眾在一些節目中還擁有淘汰或選擇參賽者的權利。如此說來,真人秀是否體現了一種平民化的意識呢?
從“超女”開始,草根選秀長期以來霸占熒屏,這一類真人秀的興起與繁榮似乎給普通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展示、一夜成名”機會,而“草根們”前仆后繼地參與這場“狂歡”中,讓一度被精英文化主導的電視文化在形式上發生了轉變。但仔細觀察和分析后發現,在真人秀節目中,舞臺是草根的,但草根卻從未撼動過精英的地位,源于這個舞臺的評判標準是精英的。前幾期的《中國好聲音》,充分展現了草根的元素,節目中處處可以感受到平凡人執著追求夢想的勇氣。其中包括用歌聲贏得自信和尊重的“哈尼王子”李維真、臺灣盲女歌手張玉霞、背負工友夢想的航天科工云杰等,他們的故事在老百姓心中激起波瀾,也引發了大家的共鳴。然而,這些草根選手終究無法突破精英評價標準的桎梏,最終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的,仍然是那些具有豐富舞臺經驗或是具備專業背景的選手。
因此,很多真人秀盡管打著“平凡人也能實現夢想”的口號,但是內核仍然是純粹的精英價值觀。真人秀節目雖然以“草根”為主角,卻未必真正發揚了“草根文化”,反而讓“草根”最終仍歸順、遵守“精英”的價值觀與法則,提供了把“草根”規訓成“精英”的一種方式。
近年來,中國真人秀的一個明顯特征就是明星真人秀成為主流。然而在電視業更為發達的國家,真人秀是以普通參與者為主要形式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明星本身就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百姓,他們作為真人秀的主角必定為節目增添很多戲劇化、舞臺化、臉譜化的因素,因此,節目中所表達出來的人性、情感與真實色彩必定與真人秀的要義漸行漸遠。
2.看與被看。真人秀類似于媒體為觀眾提供的一臺窺視機器,其原理和過程我們不妨借鑒著名學者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闡釋的“全景敞視式監獄”。區別在于,媒體創造出真人秀的目的是從受眾的滿足和快感中提取商業價值,后者則是為了管理和規訓。
全景式監獄是由英國功利主義者邊沁(Bentham)提出的一種新式監獄建筑。它的構造現在已經廣為人們熟悉:四周是一個環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形建筑。環形建筑被分成很多小囚室,各囚室有兩扇窗戶。一扇對著里面,與塔的窗戶相對,可一覽無余地觀察被關在囚室里的人。囚室里的人知道自己被監視,但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被什么人所監視。一旦形成了這種看與被看的關系,環形監獄便形成了一種權利機制:監獄與控制成了一種心理上的威懾力量。以真人秀而言,隱匿在房子各處的攝像機的功能就是那個瞭望塔,真人秀的參與者相當于囚室中的犯人,觀眾可以通過攝像機鏡頭對房子里的人的一舉一動隨時進行清晰的窺視。
媒介技術的發達使得“真人秀”的監視機器比起“全景敞視建筑”更加靈活自如,在這一場娛樂和窺視的游戲中,人的窺視欲是與生俱來的,而人又是矛盾的,縱然窺視欲在現實生活中會導致很多負面作用,但真人秀節目則讓人的窺視欲變得公開化、合理化、大眾化。人們一邊對窺視進行道德譴責,一邊又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同時,不僅外面的人想看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希望被看。窺視他人與被他人窺視,從某種程度上都反映了人們潛在的心理動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注他人以及被他人關注的需求,很多微信用戶在朋友圈里熱衷“直播”自己的生活從而獲得自我滿足感就是一個最好的案例。“他人的生活”固然令我們好奇,而“我們的生活”也同樣需要別人的關注。騰訊視頻出品的大型野外生存真人秀《我們15個(平頂之上)》招募選手之初,報名海選的達到十幾萬人。這些踴躍的報名者都努力試圖讓自己能夠有機會置身在120臺全高清攝像機、60個麥克風環伺的情境之下生活一年,讓自己能夠成為人們窺視的焦點。因此,真人秀可以說為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提供了一條滿足自身欲望的途徑。
3.技術對意義的消解。奇觀的一大特點是形式大于內容,它以視覺文化為表征,使人們沉浸于電視所制造的奇觀中,享受著它帶來的快感,卻忽視了它的負面作用。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它為人們構建的奇觀可謂“亂花漸欲迷人眼”,但同時也讓生活失去了真相和意義,讓觀眾變得麻木,成為媒介奇觀的附庸,喪失了對現實生活應有的關注和思考能力。
隨媒介文化的奇觀性、超現實性而來的便是虛假性和低俗性:有的節目把女性身體作為最便利的消費符號,將娛樂完全視覺化和感官化;有的節目為了增加戲劇化沖突,引導嘉賓公開表達出位言論來吸引眼球,傳揚不正確的價值觀;有的節目安排爭議性人物進行相互攻擊,激化矛盾進行話題營銷等等。
真人秀的本質雖然是“秀”,但特色在于“真”。同樣是娛樂,也有真誠和虛假之分。這個“真”字,既包含上文所提到的節目內容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在文化價值上所承載的不造作、不浮夸、不炫耀的本真的生活態度。將現實生活過度包裝、演繹后的真人秀,哪怕擁有再豪華的明星陣容、再盛大的狂歡場面、再獵奇的編排設計,也只能是隱藏在“真實”外衣下的一種娛樂至死的新形式而已。相反,真人秀節目應當承載更多的貼近生活、貼近現實的價值內容,如可以嫁接歷史記憶、人性關懷、人物命運等元素,在體現社會價值的同時煥發出更持久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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