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中醫學院 馮瑞雪 張紫微 張再康 (石家莊050091)
河間學派開山劉完素從運氣學說角度出發,在《黃帝內經》理論指導下,深入研究火熱病的病因病機,提出“六氣皆從火化” “五志過極皆為熱甚”說,擅長應用寒涼藥物治療火熱病證,后人又稱寒涼派。后世三大學派攻邪學派、丹溪學派、溫病學派對其學術思想加以繼承和發展,形成了百家爭鳴、異彩紛呈的局面。
宋金醫家張從正深受劉完素六氣火熱病機的影響,曾有“風從火斷汗之宜,燥與濕兼下之可”[1]之論。《金史·本傳》載他“精于醫,貫穿《素》、《難》之學,其法宗劉守真,用藥多寒涼,然起疾救死多取效”。張從正力推河間之理法方藥,將劉完素的防風通圣散、雙解散、瓜蒂散、獨圣散、舟車丸、神芎丸等方劑應用的得心應手,并化裁為新方茶調散、三圣散、浚川散、通經散、禹功散等。他說:“醫者不達時變,猶用辛溫,茲不近于人情也。止可用劉河間辛涼之劑,三日以里之證,十痊八九。予用此藥四十余年,解利傷寒、溫熱、中暑、伏熱,莫知其數,非為炫也,將以證后人之誤用藥者也。”[1]可見,張從正是河間學說的實踐家。不僅如此,他在繼承劉完素火熱病機學說的基礎上,將劉完素“實火說”轉變為“實邪說”,將劉完素狹義的汗吐下三法發展為廣義的汗吐下三法,治病力主攻邪,形成了著名的攻邪學說。正如他說:“夫病之一物,非人身素有之也。或自外而入,或由內而生,皆邪氣也。邪氣加諸身,速攻之可也,速去之可也,攬而留之,何也?”。[1]到了明代,吳又可創立戾氣學說,強調溫疫為邪犯膜原,治療溫疫主張以驅邪為第一要義,他在《溫疫論》中提出:“大凡客邪貴乎早治”“勿拘于下不厭遲之說”。[2]他應用達原飲、三消飲汗下兩法表里分消邪氣。他特別注重使用下法,“承氣本為逐邪而設,非專為結糞而設也”[2]的獨到見解,是對張從正下法的重大發展。《名醫類案》稱:“吳又可出,儼然一張子和也”。清代醫家戴天章主張“溫病下不厭早”,他認為“一見舌黃、煩渴諸里證,即宜攻下,不可拘于下不厭遲之說”。[3]柳寶詒也主張治療溫病早用攻下,他在《溫熱逢源》中說:“蓋傷寒重在誤下,溫病重在誤汗,溫病早投攻下,不為大害,前賢本有此論。”[4]楊栗山治療溫病喜用攻下,其創制溫病十五方中有七方應用大黃。他說:“按溫病總計十五方。輕則清之,神解散、清化湯、芳香飲、大小清涼散、大小復蘇飲、增損三黃石膏湯八方;重則瀉之,增損大柴胡湯、增損雙解散、加味涼膈散、加味六一順氣湯、增損普濟消毒飲、解毒承氣湯六方。而升降散,其總方也,輕重皆可酌用。”[5]吳鞠通臨床也喜用攻下法,創制宣白承氣湯、導赤承氣湯、牛黃承氣湯、增液承氣湯、新加黃龍湯等五承氣湯通腑瀉熱治療溫病。王孟英善于從運樞機、通經絡、除痰濕入手論治疾病,常用藥物有瓜蔞、浙貝母、天花粉、竹茹、竹瀝、蘆根、桔梗、射干、海浮石、旋覆花、冬瓜子、萊菔子、枇杷葉、紫菀、前胡、白前、馬兜鈴、杏仁、薏苡仁、白蔻仁、半夏等。他說:“夫人氣以成形耳。法天行健,本無一息之停。……一氣偶愆,即能成病。推諸外感,理亦相同。如酷暑嚴寒,人所共受,而有病有不病者,不盡關乎老少強弱也。以身中之氣有愆有不愆也,愆則邪留著而為病,不愆則氣默運而潛消。調其愆而使之不愆,外感內傷諸病無余蘊矣。”[6]
劉完素不僅擅長治療外感疾病,而且擅長治療內傷疾病。他治療內傷疾病不僅重視情志致病,更重視的是情志刺激化生火熱,因而提出“五志過極皆為熱甚”[7]的論點。他說:“五臟之志者,怒、喜、悲、思、恐也。若志過度則勞,勞則傷本臟,凡五志所傷皆熱也。如六欲者,眼、耳、鼻、舌、身、意也。七情者,喜、怒、哀、樂、懼、愛、惡、欲。情之所傷,則皆屬火熱。”[7]朱丹溪繼承和深化了劉完素情志刺激化火說,他說:“五臟各有火,五志激之,其火隨起。若諸寒為病,必須身犯寒氣,口得寒物,乃為病寒,非若諸火病自內作,所以氣之病寒者,十無一二。”[8]“大勞則火起于筋,醉飽則火起于胃,房勞則火起于腎,大怒則火起于肝”[9]“人之情欲無涯,此難成易虧之陰氣,若之何而可以供給也。”[9]
在“五志過極皆為熱甚”說中,劉完素獨重心火。他認為外界的刺激首先導致心火亢盛,進而導致其他臟腑火熱亢盛,形成了以“心火暴甚說”為核心的情志內傷火熱理論。正如張從正所說:“今代劉河間治五志,獨得言外之意。謂五志所發,皆從心造。故凡見喜怒悲驚思之證,皆以平心火為主。”[1]朱丹溪繼承了劉完素“心火暴甚說”為核心的情志內傷火熱理論,他說:“夫以溫柔之盛于體,聲音之盛于耳,顏色之盛于目,馨香之盛于鼻,誰是鐵漢,心不為之動也。”[9]但他又進一步將劉完素的“心火暴甚說”深化發展為“相火妄動說”,從而形成了以肝腎“相火妄動說”為核心的情志內傷火熱理論。他說:“主閉藏者,腎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臟皆有相火,而其系上屬于心。心,君火也,為物所感則心動,心動則相火亦動。動則精自走,相火翕然而起,雖不交會,亦皆暗流而疏泄矣。”[9]
劉完素認為火熱能耗損陰液,他說:“燥萬物者莫熯于火”。[7]但劉完素更重視心火暴甚下汲腎水這一病理變化。他闡述中風、消渴、膈消、狂越、驚、燥擾、譫妄等疾病的病理變化時,都從心火暴甚、腎水虛衰這一病機入手加以分析。如他論述狂越時說:“由是腎水主志,而水火相反,故心火旺則腎水衰,乃失志而狂越。”[7]在劉完素心火暴甚下汲腎水病機的啟發下,朱丹溪也提出相火妄動最易耗傷肝腎中的陰精。他說:“相火易起,五性厥陽之火相扇,則妄動矣。火起于妄,變化莫測,無時不有,煎熬真陰,陰虛則病,陰絕則死。”[9]不僅如此,朱丹溪強調肝腎妄動的相火比亢盛的心火君火危害還烈,能損耗人體之元氣,可謂是深化了火熱傷陰之病機。他說:“相火之氣,《經》以火言之,蓋表其暴悍酷烈,有甚于君火者也,故曰相火元氣之賊。”[9]
劉完素治療心火暴甚、腎水虛衰證,以“瀉實補衰”為原則,把降心火、益腎水作為第一要旨,藥物如黃連、梔子、連翹、犀角、牛黃、珍珠粉、琥珀、金箔、銀箔、磁石、龍齒、生地黃、玄參、麥門冬、白芍等。朱丹溪繼承和發展了劉完素這一方法,治療相火妄動、陰精虧虛證,把瀉相火、益肝腎陰精作為第一要旨。他創制了大補陰丸,方中以熟地黃、龜板、豬脊髓滋補肝腎精血,以知母、黃柏瀉相火。當陰血虧虛時,則加用四物湯。
劉完素的學術思想對丹溪學派其他醫家影響也非常深刻。如王履同樣重視《內經》、《難經》等經典醫籍的研究,對亢害承制、四氣發病、陰陽虛實補瀉進行了新的發揮。王履在劉完素“六氣化火之說”的基礎上指出傷寒、暑溫之不同,為溫病學派的建立做出了貢獻。王履將劉完素的心火暴甚、腎水虛衰所致的中風歸于類中風之列,因而首創真中、類中之說,融歷代各家中風之說于一爐,對明清醫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劉完素從五運六氣出發,提出“六氣皆從火化”,“傷寒六經傳變皆是熱證”說,動搖了當時寒邪致病說的統治地位,結束了辛溫法統治外感病的局面,補充了仲景之未備,為溫病學家探索新的病因病機和治法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明代吳又可創立戾氣學說,清代余霖創立疫疹“火熱侵及肺胃布散十二經”說,葉天士創立衛氣營血辨證學說,吳鞠通創立了三焦辨證說等,使溫病學說逐漸成熟完善起來。
劉完素倡導表里雙解、清熱瀉火、苦寒燥濕、通里攻下等法,對后世溫病學派辛涼宣透、甘寒清熱、苦寒清熱、淡滲利濕、通腑泄熱等法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可以說,辛涼宣透方劑如吳鞠通的銀翹散、桑菊飲等是對劉完素防風通圣散、雙解散等方劑的繼承和發展,甘寒清熱方劑如余師愚的清瘟敗毒飲、吳鞠通的化斑湯等是對劉完素常用的白虎湯等方劑的繼承和發展,通腑泄熱方劑如吳又可的三消飲、吳鞠通的五承氣湯、楊栗山的升降散等是對劉完素三一承氣湯、三化湯等方劑的繼承和發展,清熱除濕方劑如葉天士的甘露消毒丹、吳鞠通的三仁湯、王孟英的連樸飲、蠶矢湯等是對劉完素常用的六一散、黃連解毒湯、涼膈散等方劑的繼承和發展。
劉完素降心火、益腎水治療內傷火熱的方法,對溫病學家重視滋補肝腎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葉天士說“熱邪不燥胃津,必耗腎液”。[10]吳鞠通說:“熱邪久羈,吸爍真陰”。[11]據此創制了一甲煎、一甲復脈湯、二甲復脈湯、三甲復脈湯、小定風珠、大定風珠、加減復脈湯、救逆湯方等一系列滋補肝腎的名方。王孟英認為溫病耗傷肝腎陰液的程度與病情的輕重和預后密切相關,習用生地黃、石斛、鱉甲、肉蓯蓉、山茱萸、五味子、木瓜、烏梅、白芍、桑椹、黑芝麻、龍骨、牡蠣等藥物治療。
劉完素創立了燥氣病機,他說:“諸澀枯涸、干勁皴揭,皆屬于燥”。[7]明末清初著名醫家喻唱受劉完素燥氣病機的影響,對秋燥獨加闡述,創立了著名方劑清燥救肺湯,不僅發展完善了秋燥的病因病機和治療方法,而且對溫病學的發展也作出了貢獻。清代溫病學家吳鞠通治療秋燥,除應用桑杏湯、沙參麥冬湯、翹荷湯外,即選用清燥救肺湯治療,他說:“諸其膹郁,諸痿喘嘔之因于燥者,喻氏清燥救肺湯主之”。[11]
綜上所述,后世攻邪學派、丹溪學派、溫病學派三大學派醫家深受劉完素“火熱論”學術思想的影響。他們在薪火相傳中敢于創新和融匯新知,實現了中醫自身的跨越發展,不僅形成了中國醫學史上金元四大家鼎足而立的局面,而且為明清溫病學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所以,《四庫全書提要》說:“儒之門戶分于宋,醫之門戶分于金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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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吳又可.溫疫論[M].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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